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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十 (4) 文 / 程樹榛

    黨委書記的話還沒說完,一個秘書走了進來,他把一份黨的文件,送到黨委書記的面前,並用手指著一處,要書記簽發。劉魁的手直朝上衣口袋裡掏,半晌才掏出一支沒有掛鼻的禿帽的破鋼筆。王永剛認得出來,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種老牌金星鋼筆,他還記得,這支鋼筆是在一次戰役後,打掃戰場拾到的。誰知經過這麼多年,黨委書記還沒捨得扔掉,仍在繼續用它。不過,從黨委書記的動作看,大概筆尖有點下水不暢,只見他把鋼筆用力甩了幾下,才勉強寫出字來。

    字簽好後,書記向秘書交代了兩句話,秘書就拿著文件走了,他們的談話又繼續下來。

    「製造這樣大的機器,」黨委書記說,「不僅是一種生產鬥爭和科學實驗,還滲透著階級鬥爭。問題複雜,困難很多,對此,必須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要打好這個仗,不是件簡單的事。既然任務這麼緊迫,你又這樣情急意切地向我要辦法,作為老同志,只得講點情面,格外照顧照顧了。」劉魁又恢復固有的風趣。

    王永剛根據慣例,知道老政委要給予具體指示了,因此連忙高興地說:

    「那太好了!」

    「贈你一個『錦囊妙計』,再加上『五字真言』。」劉魁一本正經地說。

    「啊?」王永剛聽了不由一怔。

    「不過,這可不是諸葛亮的『錦囊妙計』,可以擺出個神奇的八卦陣;我的錦囊妙計,卻平凡得多,簡單地說,就是領導、專家、工人群眾三結合。」

    王永剛明白了。不過,這是個新問題,對這個在技術工作上走群眾路線的方法,王永剛有的地方還沒有完全領會透,因此,當書記闡述這個問題時,他就更加注意了。

    劉魁簡要但是比較全面地談了這個問題,從三結合的原則到三結合的方法,還有三者的關係怎麼擺法,都透徹地講了;王永剛腦子裡平時積留下來的幾個問題,也都給解決了。因此,他覺得心裡鬆快多了。

    「最後再說說這五字真言,」黨委書記接著說,「你們在全部工作過程中,一定要提倡細、準、狠、猛、韌的作風,具體地說,就是要想得細,看得準,抓得狠,幹得猛,堅持得韌。前邊這『細』字和後面這個『韌』字最重要,想得不細,就看得不准,就容易出婁子、亂套;沒有堅韌不拔的勁頭,遇到困難,碰到失敗,闖了禍,受了批評,刮了冷風,就不會堅持下去。現在,你們出師不利,就要考驗一下你們有沒有這個韌勁了。」

    「我們會有這個韌勁的,政委。」王永剛像表示決心似的說。

    「那就更好了。」黨委書記說,「不過,我還要提醒你幾句,在攻關鍵的時候,領導人必須頭腦清醒,跟在戰場上一樣,要冷靜,要果斷。千萬不要驚慌失措、焦躁不安。因為群眾都在看著你,你鎮定自若,群眾就能沉住氣;你態度堅定,大家信心也就足,辦法也就多,這樣,就沒有闖不過去的關!」

    黨委書記一席話,說得王永剛心裡通明透亮,好像彤雲密佈的天空,一下子被清涼的風吹散了那麼舒暢。

    王永剛正沉思的當兒,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年輕的女同志走了進來,她朝著劉魁說:「劉魁同志,人到齊了,開會吧!」

    「好!」劉魁站了起來。

    「那我也該走了。」王永剛也站了起來。

    「走?你到哪兒去?」劉魁問他,「你來是幹什麼的?」

    「您不是要我向您匯報的嗎?」

    「不,剛剛只是開場鑼鼓,正經戲還沒演呢!」劉魁笑著說,「黨委今天召開個擴大會,各車間支部書記和行政領導都來參加,讓全廠都來支援你們,爭取把大型機架鑄造任務提前完成。這個戲的主角還得你來唱哩!有什麼困難,需要別的單位幫助的,你在會上只管談出來。」劉魁這才把叫王永剛來的真正意圖說出。

    「可是我沒有一點準備啊!」王永剛感到有些為難。

    「你準備得不錯嘛!剛剛不都預先向我談了?這些情況不但黨委要知道,各單位也要知道,待會兒,你連匯報加上提具體要求,這就成了。」

    等王永剛和劉魁來到黨委會議室,果然,人們已經來齊了。事情正如劉魁所預料的那樣,與會的人對大型機架鑄造的進展情況非常關心,當王永剛提出需要兄弟單位協助解決的問題時,有關的同志都認真地記了下來。還在王永剛介紹情況時,劉魁就指名道姓地要某某人、某某單位,協助解決某項問題。被點名的人,也都痛痛快快地答應了。劉魁當場就向黨委的一個秘書說:「把這些諾言都記下來,到時候誰兌現不了,我要向誰討賬的!」一句話,說得大夥兒都樂了。

    會開的時間不長,很緊湊,明確了不少問題,也解決了不少問題。王永剛愈加欽服老政委那種一絲不苟而又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了。

    面對著這種眾志成城的局面,王永剛戰勝困難的信心更強了。因此,在從黨委回來的路上,感到腳步異常的輕快,精神更加振奮,心胸更加舒暢,多麼像當年從首長那兒得到了明確的指示,立即就要率領部隊,向一個新的陣地發動衝鋒那樣,勝利的預感,充溢著沸騰的心懷……

    乘著這股豪壯的激情,王永剛原想一步邁到工段中看看,戴繼宏他們那個粘砂問題,有沒有新的進展。但又一轉念,還是先回到辦公室看看,再重新摸摸李守才的態度,也許前一陣兒自己的工作方法真的有問題,他的積極因素,真的還沒有完全調動起來。

    走近辦公室了,離多遠就聽見有人在室內大聲嚷著什麼,還沒容他多想,戴繼宏就氣哼哼地從室裡走出來了,嘴裡還嚷著什麼:「……等著瞧吧!」

    於是,他追上前去,問了一句:「老戴,你做什麼去了?」

    「我準備拋腦袋去!」小伙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永剛知道又是發生了爭執,因此,就推門走進去,只見李守才和梁君都極不自然地坐在那兒。他問道:

    「怎麼回事?李主任。」

    「嗨,都是年輕人,沉不住氣,發了點火。」李守才含含混混地說。

    「老戴做什麼來了?」王永剛又問了一句。說實在的,他很不喜歡李守才那種遇事遮遮掩掩、不明不白的態度。不過,他的話並不生硬。

    「還是上午那個問題。王書記,下午的試驗又失敗了。剛剛我又和梁君研究了半天,也想不出個辦法來。我看是幹不下去了,是不是請您向黨委匯報一下,先停下來。」

    一聽這話,王永剛從心裡往外感到不舒服,他想:「為什麼你的詞彙裡就只有這幾個字呢?」不過,他還是笑著說:「不能停啊,李主任!剛才我在黨委開了個會,黨委決心很大,各單位勁頭也很足,要求我們十月份把主機架拿出來,今年,把軋鋼機製造成功,『新鋼』要得很緊哪。」

    李守才聽了大吃一驚,他幾乎從皮椅子上跳了起來,不斷搖頭說:「這不可能!王書記,你不能答應啊!這種部件在西方技術最先進的國家,至少也要一年時間,我們現在剩下不到三個月了,那哪能成?何況……」

    王永剛知道他下面又要說當前的困難,於是就接下去說:「李主任,咱不能淨翻老皇歷呀!黨早就告訴我們,我們不能走其他國家技術發展的老路,跟在別人後邊一步一步爬行。應該打破常規,走咱們自己的路。剛剛在廠部開會時,兄弟單位也都有這個勁頭……」

    李守才聽著聽著又聽不下去了,他感覺王永剛這些大道理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因此,忍不住又說:「王書記,講抽像的道理總是容易的。」

    「不!李守才同志!」王永剛嚴肅地叫了一聲,「這不是抽像的道理!你可以回憶一下我們最近的歷史,當初美帝國主義和蔣介石看起來多麼強大,還不是被我們打倒了?舊中國給我們遺留下來的一窮二白面貌,不是也很快地在變樣嗎?就拿我們廠來說,不也在非常困難的條件下,造出了中型軋鋼機嗎?」

    一聽提到中型軋鋼機,李守才便感到內心有些矛盾了。真的,造這台軋鋼機,當初自己也沒有信心呀,後來還不是搞成了?

    「王主任,李工程師寫的技術總結,已經印出來了哩!」梁君為討李守才喜歡,就又提了一句。

    「對!」王永剛接著說,「剛才我在黨委看到了,劉政委,不,劉魁同志,」他馬上改了口,「劉魁同志看了,說內容很豐富,有獨創性,部裡也很重視哩。」

    李守才的內心,又被攪動了一下,黨委和部裡對這本書評價這麼高,真沒想到。這使他又高興又擔心,領導重視這本書,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如果領導要求用它來解決問題而又解決不了,又怎麼辦?

    果不出他所料,王永剛說了:「劉魁同志還說,書上的經驗用來解決現在的問題,一定很有意義。我也這樣相信。李主任,你先別把自己的知識大門關緊,我不信,難道你這樣一個鑄工專家,連砂子這個小問題也解決不了?」

    李守才給問住了,心情十分矛盾,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言不由衷地擠出這樣一句話:「即使這個問題解決了,下一步問題更難了,也還不好辦呀!」

    李守才的這個回答,大出王永剛的意料,因此,他連忙抓住這個主攻機會,說:「問題總得一個一個地解決嘛!先解決小的,後解決大的,最後不就全解決了?昨天張師傅他們還跟我說,這個問題,只要咱們李主任腦子裡那部機器開起來,肯和大夥兒一道商量,準能解決!我也這麼看,你說對不對,老梁?」王永剛出其不意地把問話引向了梁君。

    梁君正在一旁假裝看書,實際上是在旁聽,他對李守才的那個回答,是大為逆耳的。他想,這個人說話根本不經過大腦,怎麼能夠那樣回答呢?看,話柄一下子被人抓住了。不過,他可沒想到王永剛會對他來個「突然襲擊」,由於沒有思想準備,只好連忙順口答道:「是的,是的。」

    「看,大家都這樣看,還能有錯?」王永剛又逼進了一步,「現在,就看你的了。」

    李守才自知說走了嘴,現在是無話可說了。同時,再品品王永剛的話,也不好再說別的了。覺得上下都這麼信任自己,真還能袖手旁觀?當然,還有剛剛戴繼宏那刺耳的話:「……吃人民小米,受人民信任,啥事不幹,心裡可說得過去?」話雖是衝著梁君說的,又何嘗不影射自己?於是,他謹慎地向王永剛說:「王書記,不是我有力不肯出,這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既然黨委決心這麼大,您也這樣要求,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和大家一塊研究研究吧!」

    「那好極了!」王永剛高興地說,「你動動腦筋,再好好跟工人們商議商議,我看問題不難解決。另外,」他又向一旁的梁君看了一眼,「老梁同志也有不少潛力,大學畢業生嘛!也得使點勁兒喲!李主任,你得給老梁一個發揮潛力的機會才好。」說罷,他站了起來,「我再到工段看看。」

    王永剛走出了辦公室,梁君站了起來,露出不屑的表情,把門關上,然後回過頭來向李守才說:「何必呢?李工程師,您不覺得有點多此一舉嗎?」

    李守才若有所思地回答:「共產黨辦事,向來是認真的,不到黃河不死心!情況既然擺在這裡,我們是不好袖手旁觀的。」說罷,也站了起來,順手從書架上拿下兩本書,側首向梁君說:「老梁,我到資料室去一下,回頭直接去工段,就不來辦公室了。你把那本書好好再校對一下,校對完了,計算鑄造縮尺的工作,你就幹一下吧!」

    「好吧!」梁君無可奈何地答道,他心想:你倒真的挖起我的潛力來了。

    李守才走了。室內只剩下梁君一個人,在這空曠曠的房間裡,他忽然感到有一種無名的空虛侵襲著他的胸懷。打開抽屜,那幾張玫瑰色的信箋,有點刺目地躺在那兒,信箋上的那些字句,是那樣少氣沒力地堆在一行行不顯眼的格子上,就像一個蕪雜的廣場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群群丟盔棄甲的敗兵,有的還擠眉弄眼,嘲笑他這個無能的指揮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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