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十 (3) 文 / 程樹榛
黨委書記看上去有五十來歲,身體魁偉,聲音洪亮,闊大的臉盤上的表情,常是嚴肅中蘊含著慈祥。他的前額高聳,充滿著剛毅和智慧。說起話來,仍保持當年軍人的氣質。他是一個老紅軍,豪邁的腳步曾經丈量了祖國半壁河山。從懷揣雞毛信,到橫掃南島風雲,赫赫戰功,記載在人民的功勞簿上。槍林彈雨,刀光劍影,把他鍛冶成為一個出色的指揮員和黨的政治工作人員。由於他是機械製造工人出身,有志於在祖國的機器製造業上,再打幾個硬仗,所以,黨又把他派到今天這個崗位。現在,他不知又在鑽研什麼書呢?老政委是個愛鑽研的人,幹什麼鑽什麼,哪一項工作,只要他幹上了,你就別想把他當外行看待。
「劉政委,您好用功啊!」王永剛還保持過去的老稱呼,他覺得改口很不方便,「看的什麼書?」
「你猜猜看。」黨委書記含笑地望著他。
「猜不出。」王永剛知道書記博覽群書,古今中外,他都有興趣鑽一鑽。
「這是你們鑄造的玩意兒,我靈機一動,從圖書館借來一本看看。」書記笑著說。王永剛接過來一看,果然,一個不大的軋鋼機架印在書的扉頁上,他心裡不由一動:
「啊呀,劉政委,您怎麼有工夫看這個?」
「為什麼?」
「……」王永剛笑而不答。
「是不是你也認為黨委書記不該看技術書?這好像是一種過時的流行看法。」劉魁笑著說,「不過,誰也沒法說清楚,有誰曾經為黨委書記立下過這條清規戒律?反正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著作,毛主席著作裡沒有談過。」
是的,王永剛從來沒有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著作和《毛澤東選集》中讀到過。但是,確實有些人沒根據地認為:企業裡黨的工作者只抓思想,只管政治工作;業務和技術是工程師和其他技術人員的事。對於這種片面看法,黨不止一次地批評過。王永剛記得,黨曾經作過這樣的指示:企業中的職工思想問題,常常同生產、同技術、同操作有密切聯繫,企業幹部如果不掌握技術、不懂生產業務,就很難深入地瞭解和正確地解決這些思想問題。王永剛對這方面還有過實際的體會。前兩年,在基建部門工作,他發現許多思想問題都牽涉到具體業務上去。比如,他曾經負責一個時期的大型廠房建築工作,那時,曾產生一個問題:鋼筋工說混凝土工跟不上他們的腳步;混凝土工說鋼筋工不和他們協作,矛盾很突出,影響生產進度。一開頭,他對這裡邊問題的癥結摸不透,於是就「各打五十大板」,但問題一點也沒解決。後來,他深入到現場,把問題摸透了,才知道他們各有難處,主要矛盾抓住了,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他嘗到了這個甜頭,於是,就更深入到工人群眾中去,更深入地學習,力求自己比較內行些,更好地進行思想領導,把政治掛帥落實到生產鬥爭中去。
「怎麼,小鬼,被我問住了?」書記向陷於沉思中的王永剛說,他還習慣地稱呼這個快滿四十歲的人為「小鬼」。「為什麼不說話?」
「小鬼」說話了:「我在想您的話,為什麼現在還會有這種看法?」
「你能解釋得通嗎?」
王永剛搖搖頭說:「解釋不通!」
「問題很簡單,那就是我們的一些同志,包括幹部和群眾,常常不能全面地理解黨和毛主席的指示。」書記嚴肅地說。他從身上掏出一盒煙來,先遞給王永剛一支,自己拿出一支,把火柴劃著,自己先點上,然後把火柴遞給王永剛,之後,他又接著說:「記得在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黨號召我們:努力學習和掌握我們不會的東西,好好鑽研業務,力爭由外行成為內行。但有些人卻理解偏了,他們認為,搞建設了,『技術決定一切』,什麼政治思想、階級鬥爭……都可以扔到一邊兒去了。可後來呢?右派分子卻抓住我們這一點,大叫什麼『外行不能領導內行』,他們這樣叫,是別有用心的,是和我們爭奪領導權。
我們堅決駁斥和打倒了這種謬論,強調外行能夠領導內行。但這麼一來,又有人偏另一邊去了,他們不理解這種口號的真正含義是:在政治上,在總的方針政策上,在一系列根本性問題上,黨能夠領導一切,也必須領導一切。這是我們事業的根本保證。我們在革命中和建設中所取得的光輝成就,都充分證明這一點。但對我們做具體工作的黨員來說,當然必須首先政治掛帥,這是一點也含糊不得的,決不能因此就不鑽研業務了……」劉魁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又接著說:「如果我們在企業擔任著領導工作的幹部,只懂一些黨的方針政策,卻不大懂得本單位的技術和業務,不能正確運用毛澤東思想、黨的方針政策,去具體解決企業中各種思想問題和實際問題,就不能真正發揮政治統帥的作用。小鬼,你說是不是這樣?」
「是啊!我也一直是這麼想的!」王永剛深表同意地說。他立刻又聯想到李守才的所謂「分頭把關」的話了,忍不住說了出來:「劉政委,還有人希望跟我們在政治和業務上『分頭把關』哩!」
「噢,這倒新鮮!怎麼樣個『分頭把關』法?」劉魁一下便注意到王永剛這並非無因的話,「什麼樣情況下提出來的?」
「就在最近鑄造大型機架的過程中。」
「哈哈,好了!談到主題上去了。」劉魁朗朗地笑著說,「剛才那段話,就算『序言』吧,咱們現在書歸正傳。你順便把這個『分頭把關』的論點也詳細談談。」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本本來。
王永剛這才詳細地把黨委決議前後鑄鋼車間的思想情況說了一遍,同時匯報了車間黨支部開會研究的情況,最後,又擺出當前鑄造中所產生的各種矛盾和困難。「怎麼辦,劉政委?下一步就走不下去了。」
劉魁認真地聽完了王永剛的匯報,並記下來幾個值得研究的問題,然後合上小本本,說道:「嗯,真有點兒給卡住了!說說,你自己有什麼打算?」
「正想到黨委來找您,可您就把我叫來了。」
「好,真會說話,還像過去那樣鬼!」劉魁不由得想起二十多年前這個「紅小鬼」的調皮勁來,「不過,我只是聽聽,可沒什麼藥方開給你鴃I」
「那您得指示一下,下一階段怎麼進行才好?」王永剛皺起了雙眉,也只有在老政委面前,他才這樣,「我們現在就停下了!」說這話時,他簡直變成一個在父親面前撒嬌的孩子了。
「看把你難為的!」劉魁笑呵呵地說,「沒什麼闖不過去的難關!來,咱們把你們的情況分析一下,」劉魁把椅子搬得靠王永剛近些,「首先,你們支部前一段工作做得不錯,群眾發動得還好,大伙幹勁很足,那個方案就訂得很好嘛!還有,也可以表揚表揚你,」書記神秘地一笑,「你在這不太長的時間內,能鑽進去大膽領導這一工作,應該肯定,值得表揚!你們整個車間那種敢想敢干、自力更生的精神也很好。你們把敢不敢干、能不能幹這一政治思想仗、志氣仗打勝了!如果這一仗打不勝,那才寸步難行哩!」
「可是下一步不好闖了呀!」
「碰到點困難怕什麼?」劉魁好像並不同意王永剛的話,「什麼事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如果世界上沒有困難,那就不需要我們這些共產黨員了。想想看,咱們這幾十年是怎樣過來的?」
是的,這幾十年過得是不容易。王永剛當然知道,這中間有過多少難關和多少貌似強大的困難,可後來也都闖過來了,克服了!因此,他所答非所問地說:「是啊!」
「問題是如何克服當前的困難,關於這一點,我還得批評你,依我看,你思想工作做了一些,但是,還沒有做到家。」王永剛一愣,想辯白一句,但劉魁卻把手一擺,示意等他說完,「黨早就指示我們做任何工作,一定要把思想工作抓住,你們抓住沒有?」
「我們抓了!」
「那麼,李守才這樣的鑄工專家,為什麼現在還不使勁?他的思想工作做了沒有?」
「嗨,為了這,我不知動了多少腦筋,」王永剛想起了李守才那種彆扭勁,「沒有辦法啊,劉政委!這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真不好弄,他把洋教條奉作聖旨,用舊框框套住自己的脖子,對外國人還存在迷信和幻想,只想走人家走過的老路。顧慮這,害怕那,不好辦哪!兩種思想矛盾,是不能調和的!」
「不,我不是要你去調和矛盾!是要用正確的思想去戰勝錯誤的思想。」劉魁嚴肅而有力地說,「對於李守才這種人,舊的思想影響較深,你必須把工作做到根上去。這種人,我在局裡工作這幾年,接觸了不少,多少摸到些他們思想的根兒,具體地說,那就是自尊心太強,自信心不足,自滿和自卑常常交互出現。他們也有你說的那個本本主義和爬行思想。做他們的工作,要抓住這些特點,那就是尊重他們合理的自尊心,加強他們的自信心,幫助他們克服自滿情緒和自卑情緒,破他們的本本主義和爬行思想……」接著劉魁又說:「至於對李守才這樣的人,還應該具體分析,聽說這個人還有些兒辦法,還不是頑固不化的人嘛!」
王永剛點點頭,同意地說:「在政治上還是願意跟我們走的,業務上也還有些經驗,過去多少做了一些工作。」
「他過去的情況,我在局裡也聽說過一些,鑄造中型機架,表現得也還不錯吧?他還寫了一本關於中型機架的書,你看了嗎?」
「怎麼,他寫的總結印出來了?」王永剛吃驚地問,李守才寫技術總結他是知道的,但書印出來了,他還不知道。
「看看,犯官僚主義了吧!」劉魁站了起來,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遞給王永剛,「局裡給我寄來一個樣本,要我們審查。有人看了評價還不錯。」
王永剛不由得臉紅了。書記批評得對啊!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對下邊的工人群眾的工作,注意得還比較多,但對發揮李守才的作用,考慮得確實不夠,對他多少有點兒感到洩氣。不過,一個新的念頭又出來了,他向老上級道:「我猜不出他為什麼顧慮這麼多。」
「這也是他們的特點,」劉魁說,「這裡邊還有一種保本思想在作怪。這種人,做了一些工作,有了點威望,於是就有些『功成名就』之感。鑄造大機架,不是件容易事,對他們來說,確實有點兒擔風險,怕出了問題,搞不成,一方面怕負責任,又怕功棄名丟,這本書,」劉魁指了指李守才所編的書,「就沒人相信它了。」
書記透闢的分析,王永剛深為敬佩。他想,這真是挖到李守才思想的根上去了,自己也好像有這些感覺,但就是不能明確地概括出來。因此,他連聲說:「對,對!是這樣。」
「所以,你應該根據他的這種特點做工作。一方面進行必要的批評、教育,另方面也要好好調動他的積極性。要堅持原則,但方式方法可以靈活些。他這樣的老專家,思想工作做好了,是可以發揮一定作用的。總之,我們很好地貫徹黨的團結、教育、改造的方針,就能達到這個目的。此外,群眾的思想工作是不是做深做細了,也還得好好考慮,可不能自滿鴃I特別是試驗失敗了,給難關卡住了,思想工作得趕快跟上去,不能有絲毫麻痺鬆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