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七 (1) 文 / 程樹榛
李守才帶著心滿意足的心情向車間辦公室走去。走在路上腳步邁得很快,他覺得今天宇宙顯得格外開闊,陽光顯得特別燦爛,萬物含笑,路兩旁的小白楊也筆挺地站在那兒向他致敬,他的心胸也隨之豁然開闊了,好像一下子能擁抱整個世界。
原來他今天得到了一個重大的喜訊,他所主編的那篇關於中型軋鋼機機架的技術總結,出版社已決定出版,估計很快便可以與讀者見面。
還有比這事更使他高興的嗎?一個帶有獨創性的技術總結,將要變成書本,流傳在千千萬萬工程師、專家、技術員的手中,成為他們珍貴的參考資料。甚至在國外,也可能翻譯介紹,知道中國有個鑄造專家李守才,在鑄造技術上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多少年的理想啊,今天實現了。想起這五十年所走過的坎坷不平的道路,達到了今天這樣的成就,不能不說是難能可貴啊!
李守才出生於河北省的一個所謂「書香門第」,他的祖父曾經做過清朝的進士,想當年也是煊赫一時,但到了他的父親時,卻江河日下了。父親讀了一輩子書,連一個「紅頂子」也沒得到,靠了祖父產業,株守度日,鬱鬱不得志,到了晚年,因坐吃山空,竟不得不投靠一個姓梁的遠親,在他所經辦的機器製造公司當一名職員。這個遠親,就是技術員梁君的祖父。
李守才在讀高中以前那一階段,還是比較容易度過的,但上到大學時,卻十分艱難了,因為父親那點微薄的工資,除了養家餬口外,簡直無法支付那高昂的學費,大學一年級,便把母親陪嫁時的首飾都賣光了,念到二年級時,不得不在晚上去做家庭教師,三四年級時,梁家親戚突然發了「善心」,對李守才給予支援,不過事先暗示:畢業後要無償地在本公司服務若干年。
李守才真算得上苦讀寒窗。在父親給他的「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只攻科技書」的座右銘下,他對當時轟轟烈烈的********,是不加過問的,成天埋頭在圖書館裡。因此,他的功課學得很好,在班上總是名列前茅,畢業時,竟然僥倖地考取國民黨反動政府的公費留美生。
在一些同學的眼睛裡,李守才真是「幸運兒」,大學畢業後去美國留學,是他們所嚮往的事,李守才自然也不例外。他羨慕美國的所謂「民主」、「自由」、「物質文明」和發達的科學技術。跟不少思想單純的愛國青年一樣,他懷著「工業救國」的理想,想到美國去學一套治國安邦的本領。
到了美國後,卻令他大失所望,在這個標榜民主自由的國家裡,卻處處可見人與人之間、種族與種族之間的不平等現象(李守才不知道這是階級壓迫)。特別使他不能容忍的,是美國人對中國留學生的歧視,這種歧視,也曾經直接加到他身上。有一次,他遇到個難解決的技術理論問題,去請教一個美國教授,那教授竟當著他的面,用鄙夷的聲調說:
「這個問題,不是你們中國學生所能弄得清楚的,我們美國人研究了很長時間,才剛摸到一點門……」
聽了這番話,血氣方剛的李守才真是氣極了,隨口便說道:
「親愛的教授先生,也許你自己對這個問題還沒弄懂吧,因此你沒法告訴我。等著吧,再過三個月,我來講給你聽!」
那美國教授聳了聳肩頭,輕蔑地一笑,算作對他的回答。
可是,不到三個月時間,李守才果然把那個問題全部搞清楚了,並且以此為題,在這個國家比較有名的科技刊物上,發表了論文。當時,不少中國留學生向他伸出大拇指,說他替中國人爭了口氣。也是留美學生的梁君的父親,還向不少人誇耀說:「我爸爸早就看出他是個人材,才在他身上下了本錢的。」
他留學期滿時,正是抗日戰爭勝利之後。當時,擺在他面前有兩條路。有人勸他:「留在美國吧!這裡工作條件好,能夠繼續深造,在科學上搞點名堂出來,回國後也能站得住腳。」他一想,這話有理,就留下來吧!美國的「物質文明」畢竟是他所欣賞的,發達的科學技術畢竟是他所嚮往的。
但也有人說:「中國雖然貧弱,總是自己的祖國,在外國學到一點本事,應該貢獻出來才對!何況,現在日本投降了,國家定要振興實業,發展科學技術,不怕無用武之地。」這話說得也對,自己不是有個「工業救國」的理想嗎?現在不正是大顯身手的時機?
正好,先他一年畢業回國的梁君的父親,給他來信了,信上說,他經營的一家機器製造廠正需要人,特聘請他回去當工程師。
這封信提醒他想起過去那不成文的協議,老梁家幫助自己上大學,不早就有這番意思了嗎?畢業後一定得上他們家的工廠做幾年。現在留學期滿了,不回去豈不成「忘恩負義」的人了?於是,他決定回國。
回國後,就在梁家的機器製造廠當上了工程師。
但,這僅僅是一個修修配配的工廠,沒有自己的成套生產機器的能力,他所學的東西,當然也很少能用得上。這且不說,日本投降後,美帝國主義取而代之,大量的美國貨充斥市場,加上官僚資本家的傾軋、排擠,使這個工廠簡直在風雨中飄搖。老梁家為了保住利潤,採取了惡毒的措施,大量裁減職工,減少工資,繼續搾取職工血汗來維持他們的既得利益。
李守才開始為自己的飯碗擔心了,因為有不少像他一樣回國的留學生,失業已不是個別現象。有一個在美國的同學,竟在走投無路的境遇下投了黃浦江,這事給李守才的刺激很深。幸虧梁家親戚還給他留點情面,只把工資減了減,沒有裁他。梁君的父親對他說:「老李,無論怎樣,我不能讓你丟掉飯碗,只要我這個廠在,就有你老李的飯吃。我們既是親戚又是同學,我的心意你該是懂得的。」話說得非常好聽。
那是什麼樣的生活呀!物價飛漲像天文數字一樣驚人,為了吃飽飯,他不得不變賣衣物,從美國帶回來的幾本他視為珍寶的科技書,最後也只得忍痛割愛。那時,他還時時刻刻祈禱:工廠千萬別關門,千萬別賠本太多,千萬別再裁人,工資千萬別再減……什麼理想、壯志、「工業救國」等等,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變成個謹小慎微、膽小怕事、優柔寡斷的人了。總是擔心這,害怕那,連妻子也說他:「守才,你變了……」「在這樣的社會裡,我怎能不變啊?……」他只能感慨萬端地說。
不幸的事接著發生了。妻子突然患了一種不知名的急性病,由於無錢求醫,得病不到三天便溘然長逝,給他留下一個剛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菲菲。
就在這時,中國經歷著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認賊作父、罪惡滔天的賣國大盜蔣介石的八百萬軍隊,被強大的人民解放軍的鐵拳打得稀爛,李守才又面臨著一個新的抉擇。
在解放軍大軍壓境的時候,受了國民黨反動派惡毒謠言影響的少數天津資本家,有點惶惶然了。有的想把工廠遷走,有的想去港澳,有的想去外國。在香港有個小分廠的梁家,想把工廠遷到香港去,就在兵臨城下的一天晚上,梁君的父親拜訪他來了,告訴他把工廠遷香港的打算,他說:「我的老朋友,我們是莫逆之交,你又是工廠的台柱,我離不開你,工廠也離不開你,我們可以說是相依為命。跟工廠一塊遷走吧!……」
突如其來的事情,把李守才驚呆了。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要離開天津去香港逃亡?一剎那,他的腦子裡出現了那些流落在天津、上海街頭的俄國人,他們大都是俄國十月革命後逃亡出來的資本家和富農、貴族,人們稱他們為「白俄」。幾十年了,他們坐吃山空,把從家中帶來的財產耗盡了,有的為了餬口,開了一些不乾不淨的店舖;有的淪為乞丐、小偷兒,為人們所不齒。他現在逃到香港,安知不會落一個與「白俄」相同的命運?誰敢保險他的這位老同學,在工廠辦不下去的時候,還會給他留碗剩飯?那時,他不就成了流落異域他鄉的「白華」了嗎?想到這裡,他真有點不寒而慄了!這非同兒戲啊!當即,他委婉地向他的老同學說:「讓我考慮考慮,這不是件小事,得好好想想,才能決定。」
「你得快點拿定主意,晚了可就來不及了!聽他們說,共產黨太可怕了,共產共妻,還鬧什麼階級鬥爭,對你我這些辦廠的人,可不會客氣的。」梁君的父親,最後危言聳聽地傳述著他聽來的一些謠言,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把李守才也拉進「辦廠的人」的圈子裡。說後,就匆忙告辭,安排他的遷廠工作去了。
他還沒來得及考慮,解放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全殲天津國民黨守敵,活捉匪首陳長捷,解放了天津。梁家的工廠也沒來得及遷走,他的老同學也只得留下來。
共產黨治理天津了。在人民政府和工人群眾的支持下,梁家這座機器廠的生產,當時不但得到了保護,而且還迅速恢復和發展了。李守才仍舊當他的工程師。由於他在政治上還能擁護黨的政策,靠攏軍代表,因此也受到應有的重視,市裡政治協商會議開會時,請他列席,他的心情比過去舒暢多了。
使他滿意的是,不久以後,他被調到祖國新的工業基地,參加了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它們是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國家的重點工程,這是他在外國留學期間就嚮往的崗位。在這裡,他所學到的技術有了用武之地,儘管他還膽小怕事,謹小慎微,崇拜外國的科學技術,迷信洋教條,但在黨的領導和工人群眾的幫助下,經他的手,畢竟還是造出了不少新型部件,因此,他的威望和地位也得到提高。前年,調來北方機器廠後,又任命他當了鑄鋼車間的技術副主任,主管這樣一個關鍵車間的業務工作。
使他威望進一步提高的,還是由於中型機架的鑄造成功。最初接受這項任務時,他的信心很不足,思想也動搖不定,又是由於黨的幫助,張自力、戴繼宏等工人的努力和支持,使他還是投入工作中去了。結果,這項任務完成得很好,受到了中央業務部門的表揚。
不過當李守才總結那中型機架的鑄造經驗時,他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喜的是,在自己主持下,這項設備幹出來了,質量很好,經過這場風險,自己的腰板練得更硬了;懼的是,萬一中間出了什麼漏洞,出了問題,任務完不成,他這半世英名,豈不拋於一旦了?內心深處,他是懼多於喜的,他向別人說:「完成這個任務,我要褪幾層皮,壽命至少減去十年。以後可不能在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再去冒這種風險了。」梁君更是趁機向他說:「李工程師,你現在功也有了,名也有了,所謂功成名就了;以後,做什麼事情可得更加謹慎啦!人的生活道路就像登高一樣,登到一定高度,就要適可而止,否則,再向高處爬,頭腦就會發昏,一發昏可就容易跌觔斗,登得越高,跌得越厲害!」
李守才當然懂得梁君的意思,他想:這個年輕人跟他父親一樣,還很有一套處世哲學哩!他說的話有道理,值得參考。不過,李守才也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不直接表示贊同這種意見,他巧妙地說:「不能這麼說,老梁,還應該從工作出發,我是個實事求是的人,能幹則干,不能幹則不幹。總之,從工作出發,對工作負責。」
梁君當然更不能反對這種說法,不過,他心想:「別用那一套騙我。」可是口裡卻深表贊成:「那當然,我也是這個意思,幹工作也跟登高一樣。」
李守才當然不去與他多辯,他心裡明白就行了。
誰知,生活往往不能按照個人的意願來安排,突然又來了這麼一個任務:製造大型軋鋼機。關鍵性的一步,又在他們的車間,看來無法「適可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