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六 (3) 文 / 程樹榛
「他根本不會贊成的。昨天大伙才張口提這個事,就被他頂回來了。」戴繼宏忘記不了李守才昨天那種輕蔑的神情,「他不會信咱們這一套的。」
「是啊,他可能不大贊成。」戴繼宏的話提醒了楊堅,使他想起李守才最近的態度。
正說著,王永剛走來了。
他今天變了樣,臉上的絡腮鬍子不見了,穿著一件褪色的黃軍服,顯得格外有精神,灰布褲子配著一雙黑布鞋,給人一種樸素親切的感覺。
「王永剛同志!」戴繼宏他們一齊向前打招呼。
「你也沒休息兩天,今天就上班了?」楊堅關切地說。
「沒什麼,坐幾天火車算什麼。聽說張師傅病還沒完全好就來上班了,可該好好批評一下!」王永剛對張自力說。
張自力眼睛一熱,心想,王永剛同志總是惦記著自己的病,他剛回來就知道,問過好幾次了,黨的關心真是無微不至啊!他詼諧地說:「老王,你這話可沒經調查研究,我的病已經全好了。不信,你到我家調查一下,我老伴對我吃飯那麼費糧食有意見了。」
一句話說得大家笑了。
王永剛忽又嚴肅地說:「不過,張師傅,你知道嗎?你這個『帶頭作用』,可帶來很不好的影響!」說罷,故意向戴繼宏說:「我這話對不對,老戴?」
戴繼宏臉紅了紅,又憨笑了笑,沒做聲。
楊堅和張自力都有點糊塗了。
「老王,我——帶來什麼影響了?」張自力詫異地問。
「你問老戴吧!」王永剛認真地說。
可戴繼宏只是傻笑。
「怎麼回事呀,王永剛同志?」楊堅憋不住了。
「你們看這是什麼!」王永剛從身上掏出一張紙片,楊堅接過來一看,驚訝地說道:
「啊!老戴的病假條,你怎麼了,醫生讓你休息?」
張自力也連忙拿出老花眼鏡,望了一下那張紙,不正是醫院開的病假條嗎?老頭兒的心裡急了:「繼宏,你怎麼搞的?有病也不說一聲。」
「師傅,我哪有什麼病!」戴繼宏說,「王永剛同志,算了吧!沒啥。」他乞求似的望了王永剛一眼。
楊堅似乎覺察出來其中定有什麼奧妙,遂又問道:「你說明白吧,王永剛同志!」
「你們看這個。」王永剛又從身上掏出一封信來。
原來昨天夜裡,睡在戴繼宏宿舍隔壁的一個木模工去上便所,誰知剛出便所一下子栽倒了。適巧戴繼宏也上便所,見這光景,連忙去扶那個人,而那個人已經不省人事了。戴繼宏當機立斷,馬上背起病人上醫院去,到醫院經醫生診斷,認為是急性腸穿孔,需要立即搶救,同時要趕快進行輸血。
戴繼宏聽了,馬上伸出了他那粗壯的胳膊,說道:
「我血脈盛,輸我的吧!」
化驗以後,血型正巧相同,一下子,就從戴繼宏身上輸了二百毫升的血,注入病人身體後,加上其他治療,病人甦醒過來了。
醫院規定,凡輸血的人,要根據輸血數量給予報酬的,醫生照章辦事,給戴繼宏開了個領款單。
戴繼宏驚詫地瞪大了眼睛問:「我領什麼款?」
醫生作了解釋,戴繼宏聽後,像受了什麼侮辱似的大聲說:
「這像什麼話,我難道是個生意人?」
「不是這個意思,同志!」醫生耐心地說,「這是規定!」
「我不管什麼規定,階級感情是不能夠做買賣的,大夫!」
說罷,氣哼哼地走了。不過,沒走多遠又重新回來,向大夫說:「如果需要,再打電話告訴我,我馬上就來。」
大夫感動地晃了晃腦袋:「這年輕人!太——好了!」說罷,也忽有所悟地說:「不行!得讓這個小伙子休息。輸血太多了,再上班吃不消。」立即開了個病假條,讓護士追上去送給戴繼宏,可是,哪裡還有他的影子。
最後,他們只好把病假條送來鑄鋼車間,並附上模型車間的一封感謝信……
看信後,楊堅激動地說:「老戴,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對,趕快回去,這孩子!」張自力拿出長輩的身份來了。
戴繼宏早跑到一邊去了,他手持鉛筆,正在考慮剛剛張自力和楊堅對他方案的意見,他們的話他根本沒聽見。
「老戴,要你回去!」楊堅叫他,「你需要休息。」
「別小題大做了!」他輕描淡寫地說。
王永剛也知道,對戴繼宏這種人,你勸他休息是沒有用的。在王永剛的生活經歷裡,這並不是少見的事了。因此,也只好說:「算了吧,別難為他了。」隨即,他向周圍看了看,像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向張自力問道:「你們工段的其他人呢,都到哪兒去了?」
「到型砂工部調弄砂子去了。」張自力答道,「這是新到的一批砂子,老戴讓他們先把性能摸摸,隨時準備用。」
「你們仨在商議什麼?要不是秘密,我也聽聽。」王永剛說罷,就找個地方坐了下來。
張自力直朝戴繼宏遞眼色,意思是讓他趁機陳述自己的意見,但正考慮修改自己方案的戴繼宏,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沒看見張自力的暗示,張自力故意咳嗽一下,並含糊地叫了聲:「繼宏!」戴繼宏這才意識到叫他,不過,一下找不出適當的話來。楊堅有點急了,他在背後輕輕捅他一下,意思催他快說,一下子,小伙子的臉竟紅起來了。
王永剛覺察出他們的神情,沒等戴繼宏說話,便先笑著說:「看情況,大概有什麼不好說的話吧,老戴?」
戴繼宏靦腆地笑了。
「是不是關於自己幹那大機架的事?」王永剛又進了一步。
戴繼宏已鼓足勇氣了。他用執著而又熱情的聲調說:「王永剛同志,我們早就做這個打算了!」
「都有這個意思?」王永剛又問。
「我們下邊可都通了。」戴繼宏說。
「看來就剩上邊沒通了?」王永剛一語道破戴繼宏的心裡話,「你們現在就先給我通一通吧!不過,得有足夠的理由使我通到底,不能半通不通的,那樣,我還是等於沒有通。」
書記語重心長的幾句話,使三個人都感到心裡很舒暢,同時也意識到書記話的份量。書記這種作風是一貫的,從相處這短短兩三個月來的印象,王永剛是個不肯有半點含糊的人,對什麼事都那樣認真,誰也別想糊弄他。今天的那幾句話,也還包含著這個意思。
楊堅想先摸摸書記的底兒:「王永剛同志,正等著您的支持呢!」他把戴繼宏那個初步方案,遞到王永剛手裡,「這是老戴初步搞出來的。」
「好傢伙,鑄造方案都搞出來了,還想弄啞謎我猜!」王永剛接過那幾張紙,「來,老楊講解講解,咱這『白帽子』還沒上顏色呢。」
三個人都笑了。
楊堅把幾張紙鋪在地上,說道:「還是老戴自己來吧,我還沒完全把它吃透呢!」
「那也好!」王永剛說。
戴繼宏沒有推辭,他把身子往前邊靠靠,並隨手撿起一根小鐵條,就指著紙上的圖形和線條講了起來,他從怎樣配砂講起,說到對木模的要求,遂又談到拔模注意事項,最後說到澆鑄時的步驟和清理這一關怎麼過。當然,他也說到了現在還存在哪些問題沒解決,他自己有什麼想法……所有這一切,都說得有條有理,頭頭是道。張自力滿意得直點頭,楊堅心裡比剛才更豁亮了。當戴繼宏解釋完後,王永剛臉上現出欣慰的笑容,他不由誇讚地說:「行啊!小伙子,聽了你的解釋,我真不敢相信這是個只上過五年學的鑄工搞出來的。」
「搞得是很好!」楊堅也懇切贊同地說。
張自力看書記誇自己的徒弟,比表揚自己還高興,手捋著鬍鬚只是笑。
「大學生再說說,到底行不行?」王永剛又轉臉向楊堅問道。
「我看,這路子是對頭的,」楊堅認真地說,「當然,有些地方還要充實和具體化,但是,可以沿著老戴提的這道線走。」
「對!幹什麼開頭都應該有個全面規劃,就是咱們經常說的要有個綱。有了規劃、有了綱,就知道怎麼起步了。」王永剛說,「張師傅的意見怎樣?」他又問了問張自力。這也是王永剛的特點,對什麼事,總要讓不同的人把心裡話說透。
張自力一向喜歡王永剛這種平易近人的爽朗性格,因此,也就直爽地說:「老王,用你的話來說,現在只有通通上邊的了,我們就等著干啦!」
「對!我們就等著干啦!」不知什麼時候,那一群工人也從型砂工部回來了,大概把他們的談話內容也聽到了,因此,就異口同聲地響應張自力那句有力的話。他們現在一齊用眼睛瞪著黨支部書記,有幾個人把拳頭握得緊緊的,像是號令一下,他們馬上就要幹起來似的。
「呵!要跟我打架怎麼的?」王永剛看著工人們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勁頭,「看來,不支持是不行了!不過——」他把話又一轉,工人們對這一轉很注意,因此,一個個眼睛睜得更大了,恨不得把王永剛的話吃進肚裡去,「我要問一句,那幾個難關,你們有辦法克服嗎?」說完後,他觀察每一個工人的表情。
誰也沒立即回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隨即,都低垂下頭,深思著什麼。
戴繼宏無意地抬起頭來,發現梁君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他站在一個極不惹人注意的地方,用鄙夷的神色打量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當他的目光和戴繼宏相遇時,顯得更加冷峻,而且還有挑釁的意味。
「我看能解決!」戴繼宏大聲地說,他不是單純回答王永剛的問話,也是回答工人們的期望,同時還回答梁君那挑釁的目光。
「有什麼根據?」王永剛直視著戴繼宏的臉,所有在場的工人也都直視著戴繼宏的臉,梁君也直視著戴繼宏的臉。
戴繼宏的心要跳出來了。他迅速地從身上又掏出一卷紙來,用洪鐘般的嗓音說:
「我的根據在這裡!」
楊堅迅速地把那些紙張攤開,人們看了,不禁異口同聲地驚詫道:「啊?連這你都搞出來了?」
原來,戴繼宏把鑄造工藝圖都畫出來了。
「那太好了!」王永剛高興地說道,接著,又對張自力說:「張師傅,咱們今晚就開支委會研究吧,老戴,你也參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