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玉石俱焚 文 / 蕭玄武
宇文洪泰身上蓋了四床棉被,周圍烤了三壇爐火,依舊渾身直哆嗦。本就顯黑的臉上早就紫了,眼神都有點發直。
秦慕白看到他,跟自己那天從幻月谷連夜狂奔跑回鄯州時的情景極像。而且宇文洪泰跑得更遠,現在冰天雪地也更冷,可見這漢子的確是快要凍死了。
「三、三哥,我、我又來了……」宇文洪泰見到秦慕白,有點激動,但實在動彈不了,只是眼珠子連著輪。
「你怎麼要說『又』?」秦慕白心裡堵了一堵,皺了下眉頭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宇文洪泰艱難的咧了下嘴露出了一絲難看的苦笑,「俺一來,準沒好事!俺真是個不祥之人,活該早死了!」
「別廢話了,軍報呢!」秦慕白心中越加焦惱,不由得提高了聲調喝道。
「在……在這兒……」宇文洪泰用眼神示意,在自己的貼身衣物之中。
秦慕白親自動手扒開他身上的厚厚棉被,看到這漢子的脖子都被凍成紫色而且發腫了。從他的衣物之中,找出一個油紙綿布包得嚴實的小包裹,急忙打開。
薛仁貴與蘇定方站在旁邊,大氣都沒敢喘,神情嚴肅的看著秦慕白。
一封厚達寸許十分詳細的軍報,顯然是江夏王李道宗的筆跡。興許是李道宗怕宇文洪泰口拙說不清楚,因此將噶爾欽陵東襲、侯君集在大非川的所作所為,全都寫得十分詳細。
另外還有三封書信,是侯君集寫的。分別寫給秦慕白、李世民,還有他夫人。
看了軍報和侯君集寫給他的信,秦慕白的表情凝固了足有三分鐘之久。薛仁貴、蘇定方與宇文洪泰都惶惑的看著他,都不敢出聲來叫。
過了半晌,秦慕白的好不容易動彈了一下,順手將軍報遞給蘇定方,「你們自己看!」
蘇、薛二人看完,居然也和秦慕白一樣,表情凝固了。
是恨?是憂?是憤?是急?
一起堵上了心頭。
「慕白,必須當機立斷,揮師回蘭!」蘇定方斬釘截鐵的道,「侯君集瘋了,丟下大非川殺上了高原。大非川這個河隴咽喉之地居然無兵屯守!倘若噶爾欽陵率一旅人馬突然殺到,全盤皆輸!」
「如果還要我們去救大非川,那河隴就真的完了。」秦慕白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冷靜,只是眉頭深深的鎖起,他說道,「江夏王李道宗,定然已經在第一時間接手重建了大非川的防務。」
「嗯嗯嗯!」宇文洪泰在一旁使勁的點頭嘴裡直吱唔,以示秦慕白說得沒錯。
「可是江夏王的手上,只有些許蘭州新兵。倘若敵軍勁兵殺來,根本無可抵擋。」蘇定方說道,「不管怎麼說,蘭州已然空虛,此時急需馳援。」
「不忙!」秦慕白將手一抬,說道,「想清楚,再行動。現在這時候,我們的任何一個舉措,都是決定勝負釐定生死的關鍵。說實話,我就像是屁股被火燒了一樣著急,心中的憂憤也無以言表。但是,越是這種時候,越不可慌急從事自亂陣角。我們都來仔細的分析與思考一下,侯君集為什麼要這樣做?他這樣做了有什麼後果?如果我們自己是噶爾欽陵,現在最可能去做的,是什麼?」
秦慕白此話一出,就如同給在場所有人當頭淋了一桶冰水,打了一劑鎮定劑。蘇定方與薛仁貴對視一眼,二人眼中各自流露出欣賞與讚許的神色,然後道:「言之有理!」
「來,都坐下!」秦慕白招了一下手,示意蘇、薛二人都坐到火爐邊宇文洪泰身邊來,然後還差使小卒準備茶水伺候。
蘇薛二人暗暗心驚佩服,心想歷經這麼多的大風大浪,秦慕白已經快要修煉到了天塌不驚的境界了。原本他還正處在年少輕狂的歲月,卻能在這樣的危急關頭保持這般異於常人的冷靜,真真是不簡單。現在他們終於明白,為何朝中那麼多的名臣大將不用,皇帝卻把這西面的半壁江山,交給秦慕白這一個弱冠之子了。
「洪泰你先說,侯君集為什麼這麼做?當時的情景,是什麼樣的?」秦慕白問。
「俺知道得也不是特別多。事發之前,侯君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將俺差使到布哈河去修堤壩,前後修了十多天。」宇文洪泰說道,「等俺聽到消息急忙趕回軍營的時候,侯君集已經打下了晴羅原,還殺光了俘虜。俺跟他吵鬧了一番,他就將我一根麻繩給捆起送到鄯州了。後來還聽說,他把長孫渙也給宰了!這老雜毛,可真夠狠的!」
三人聽完都著實愣了一愣。秦慕白苦笑一聲,「看來,江夏王把軍報寫得這麼詳細厚實,的確是有必要的。」
「啥?」宇文洪泰直輪眼珠子。
「這麼問你吧,你就沒查覺,侯君集有什麼異恙?」秦慕白說道。
「有!」宇文洪泰牛眼一瞪,肯定的說道,「俺看出來了,他是不想活了!他要去高原尋死!」
「換句話說,他是認定,自己已是一個必死之人。」蘇定方接話說道。
「應該就是這樣了……」秦慕白徐徐歎息一聲,輕輕點了點頭,又緊皺眉頭雙眼閉合,表情憂憤的搖了搖頭。
「哎!……」蘇定方也長歎了一聲,說道,「侯君集,真真是個桀驁不馴野性十足的血性狂夫。換誰,犯下了他那樣的過失,肯定是想著如何補救、如何逃脫。他卻是逆反而上,先定了自己的死罪,然後豁出這條性命為所欲為。我猜他是覺得,以此殘生全力放手一搏,將一切禮法榮辱都已置之度外。這就好比一個溺水之人明知必死,也要拖上一個人下水,這才夠本。」
「說得更確切一點,他就像是被斬落的蛇頭,離開了蛇身依舊能夠張口咬人,劇毒危險無比。」秦慕白說道,「以往,侯君集一直壓抑著他的野性與狂傲,就像是一匹餓狼,脖子上被圈上了鐵鏈子充當了看門狗的角色。現在他掙脫了鐵鏈,那麼慘死在他手下的人就不知道會有多少了。到頭來,他也是必死無疑。」
「真是個瘋子!」蘇定方重重一擊拳,惱火又無奈的吼道。
薛仁貴一直未有插言,這時方道:「慕白,定方,事已至此,我們應該如何行動?我入仕尚淺,朝中的事情我不太明白也不是太懂;對於侯君集,我也不是太瞭解。但依愚見,拋開政治與禮法不說,單從軍事上講,侯君集這一手,其實不失為一記玉石俱焚的殺招。當然,結局必然是兩敗俱傷。」
「玉石俱焚,貼切。」秦慕白點頭表示認可,說道,「噶爾欽陵奇襲洮州,將我大唐西疆擾了個天翻地覆不可收拾。之後,噶爾欽陵必須逃之夭矢重回高原。他突然東侵的目的,無非是製造災難為戰敗的吐蕃贏得喘息之機,同時出人意料的以進為退尋求一條脫身之計。不難想像,大非川戰敗之後吐蕃人已經無力再戰,一則是兵力損失慘重,二則更重要的是他們沒了後勤糧草。吐蕃的農業可不怎麼樣,不像我們中原有這麼多的糧食。他們為了打這一仗,不知道存蓄了多長時間的糧草,結果被龐飛一把水就給沖了。在這種情況下,噶爾欽陵勢必退回高原謹守不出。但是,他又擔心我們趁勝追擊。於是在撤退之前先刺傷了我們一刀,讓我們忙於療傷無暇他顧。從這一點上看,噶爾欽陵的確是有夠老辣,下手也很陰毒。」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還有比他更狠的!」蘇定方道,「噶爾欽陵似乎很瞭解我們的朝堂與政局,他以為侯君集放走了他,必定會叫悔不迭束手無策,同時少帥這邊肯定也會多少受到牽連。他更加堅信,他在西疆攪鬧一場以後大搖大擺撤回高原,我們也不敢貿然主動出擊殺上高原。因為以往,的確就是這樣的情況,我們中原的兵馬,還從來沒有殺入吐蕃本土。他料定,既然我們大唐無法對其進行軍事報復,那麼剩下的,就是我們自己內部追究責任。如此一來,侯君集必死無疑,少帥也會被政敵趁機攻擊。朝堂內亂,蘭州不戰自潰,我大唐針對吐蕃的國策也會因此而發生改變——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定方分析的,合情合理,透徹。」秦慕白說道,「噶爾欽陵的身份,比我們都不同。他不僅是一名軍事統帥,更是一位權臣。上馬治軍下馬理政,他權傾吐蕃。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僅僅是出於簡單的軍事打擊目的。剛剛你說了一句話,正與我心中所想不謀而合——噶爾欽陵,他萬萬沒有料到還有比他更狠的!不管他有多麼老謀深算,他畢竟不是唐人,更不在朝堂之中,不可能如此完全瞭解侯君集的個性——就連我們與侯君集朝夕相處的人,也未必對他完全瞭解。於是噶爾欽陵失算了,侯君集,這頭瘋狂的餓狼非但沒有因為失職而恐懼與害怕,反而是頭腦清醒的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結局,然後在臨死之前做出了搏命一擊!」
「噶爾欽陵這回,就是典型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蘇定方說道,「誠如仁貴所言,單單從軍事上講,侯君集這一舉動其實並非全無可取之處。噶爾欽陵手握吐蕃半數兵馬,出征在外國內必須空虛。吐蕃不像我大唐將將兵馬半數屯於關中鎮戍京城,他們是部落散居的。許多的時候,他們的兵都是牧民和農奴。真正撼衛邏些城的御茹(相當於皇城御林軍)兵馬並不多。如今侯君集突出奇兵殺向邏些,倘若真能得手……吐蕃,可就滅亡一大半了!」
薛仁貴接話說道:「不難想像,在西疆鬧騰了一陣子後的噶爾欽陵,雖然斬獲頗多而且全身而退,但一定是相當疲憊。但若得知侯君集一舉拿下了晴羅原然後馬上殺向了邏些城,他一定會大驚失色,然後率軍在侯君集的身後猛追,慌忙趕回邏些救駕!」這樣一來,侯君集沒了退路,全軍上下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要麼,真會攻下邏些城立下赫赫奇功;要麼,全軍覆沒,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來!」
「就算打下了邏些城,也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來。」秦慕白的表情沉了一沉,說道,「仁貴,如果侯君集想過再活下去,就不會邁出這一步殺上高原了。玉石俱焚的含義,就是抱定必死之心與敵人同歸於盡。現在的侯君集,就是殺一個不虧殺兩個夠本!——上了高原他必定大開殺戒,就如同,他在大非川殺俘五萬那樣,毫不手軟!」
蘇定方與薛仁貴都吸了一口涼氣。
「侯君集,是在以一種玉石俱焚的招式,來斬草除根!」秦慕白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說道,「吐蕃人口不足兩百萬,全民皆兵也只號稱『六十萬雄兵』,一共才有多少青壯?在大非川他就一口氣殺了五萬!現在他上了高原,如同虎入羊群,又不知會有多少吐蕃人葬送在他的刀下。我敢斷言,他沒想過打下邏些揚名立萬,也沒想過生擒棄宗弄贊回來抵贖罪過。他就是要殺人、單純的殺人!殺得吐蕃一蹶不振元氣大傷,數十年之內銳減的青壯人口都無法復甦。這無疑是大反人倫、有悖天道、近乎變態的殘酷與血腥。不難想像,今後,無論是吐蕃人還是漢人,包括我們的子孫後代,可能都會譴責他這個草菅人命冷血無情的屠夫劊子手,他會永生永世背上恥辱與仇恨的枷鎖,受盡批駁;但換個客觀的角度來看,此消彼漲,他此舉若能大大削弱吐蕃,是否又是對我現今之大唐的極大貢獻呢?——這或許,就是他的真正目的!」
「若真是這樣,那真是名符其實的玉石俱焚!他傳出的代價不僅僅是性命,還有名聲與、人格與尊嚴!」聽完秦慕白這些話,蘇定方與薛仁貴都被震撼了。
秦慕白長歎了一聲,說道:「他的瘋狂不光是為了宣洩,同時,在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慚愧與悔恨!並且,也是在間接的、另類的回報皇帝陛下以往對他的恩情,和我對他的信任!——侯君集,在誰看來都是一頭狡猾殘暴、冷酷無情的惡狼;但實際上,他又何嘗不是一個真正寂寞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