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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章 自掘墳墓 文 / 蕭玄武

    長安帝都,皇城之內。

    正月初四,正是皇族家宴的日子。大清早,大明宮後宮的蓬萊殿裡就熱鬧上了,諸王公主與妃嬪國戚絡繹到場,向皇帝李世民拜年。長孫無忌這位權重位高的國舅自然也將到場,令人矚目的是,他居然是與魏王李泰並駕而行一同到達的。

    此外,後宮四妃九嬪等人一應到場,一年到頭難得公然露一次面的韋貴妃、燕賢妃、陰德妃、楊淑妃分座次而排定。不過,四妃一同亮相,還不如一個新人奪目,那就是近來最為李世民所寵愛的九嬪之一,徐惠。據說這個小女子,聰慧過人博學多才,過目不忘出口成章,於詩賦書法有極高造詣。性格上又是溫婉淑良雍榮大度,還頗有政見並能勸諫皇帝,大有長孫皇后當年的風範。起初她只是個才人,因深得李世民歡心與之相見恨晚,很快提升為婕妤,後又升充容,現在已是僅次於四妃的九嬪之一。

    不管立後,還是立儲,非但是皇帝的家事,也是國家之大事。古來中華至有皇帝開始,歷來是「母以子貴,子以母貴」,長孫皇后故去之後李世民一直沒有再立皇后,諸臣猜測,他是不想因為立後而影響立儲。

    許多人暗暗揣摩,至從長孫皇后故去之後,後宮一直無主。地位僅次於皇后的韋貴妃從未得到授權接替長孫皇后來統領後宮。雖然『城南韋杜去天五尺』,韋家是長安的顯赫大家族之一,但韋家卻沒有出過一兩個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來執掌大旗,杜家還曾出過一個杜如晦呢!再加上韋貴妃色衰而愛馳,近年來已不受李世民寵愛,她生的兒子也比較平庸沒一個入了李世民的法眼,根本不在立儲的考慮範圍之內。因此人們猜測,將來韋貴妃被扶正的可能性,幾乎是沒有。燕賢妃就更不用說了,早已失寵,有傳聞李世民還有意將她降為嬪,而立徐惠為賢妃,因此本就娘家乏人的燕賢妃一直如履薄冰,更沒了立後的可能。

    剩下的兩位皇妃,陰德妃與楊淑妃。

    這幾年來,一向低調隱忍的陰德妃似乎一直都處於風口浪尖,可惜全是「負面新聞」。女兒鬧婚,兒子反叛,她現在還能存於後宮,簡直已是一個奇跡。毫無疑問,這位身世可淒的傾國名媛如今僅僅擁有的,可能就是皇帝對她的寬容不棄、世人對他的憐憫尊敬,以及青燈古佛。

    剩下楊淑妃,也就是吳王李恪的,母親。她是前隋末代皇帝楊廣的親生女兒。至從被李世民納為妃子後,雖然因為進門較晚在四妃之中僅排末尾,但卻是後宮之中最受尊敬的女人之一。就連當初長孫皇后在世之日,也與其姐妹相稱同輦出入,幾乎平起平坐。不過,楊淑妃這個亡國公主,顯然是沒有什麼政治野心,這麼多年來從未聽說她張揚跋扈或是過問國事。她的低調與沉默,比之陰德妃過之而無不及。若非她有個耀眼的兒子時常出沒於政治與朝堂,她幾乎都要被人所淡忘了。

    由此看來,四妃要被立後的可能性,都不大。因此人們不由得將眼光轉投到最近風頭勁盛的徐惠身上,料想,要是她能給皇帝生個龍子,還真不排除她後來居上被立為皇后的可能。但是,皇帝已經有幾個兒子成年,正為爭儲奪嫡打得頭破血流。就算將來徐惠能生個皇子,一旦皇帝殯天,這一對根基淺薄的孤兒寡母還能存活嘛?

    這也就難怪,李世民為什麼一直沒有重新立後了。說得好聽是懷念長孫皇后,實際上,是他也決斷不了。這皇后,沒法兒立。沒有皇后,後宮就亂,這又毫無疑問的。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李世民,是當真頭疼。

    大唐周邊烽煙繚繞戰火紛飛,朝堂之上黨閥爭奪冷槍暗箭,就連後宮之中,也是雲波詭譎暗流洶湧。

    平靜了十餘年的大唐,迎來了多事之秋。

    今日皇族家宴,曾經老死不相往來的長孫無忌與魏王李泰,如今卻是談笑生歡共進共出。許多人看在眼裡,悟在心頭,心想這同病相憐的兩個人肯定是要媾和結盟了。現在軍方實力極大膨脹,連長孫無忌的風頭都被壓了下去。曾經李承乾還在東宮的時候,李世民可是想過要改立李泰為嗣的,之所以沒有決斷,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長孫無忌不同意。

    現在倒好,這舅甥倆變臉比翻書還快,居然就聯盟了。但,李泰已經有些失寵,長孫無忌也不如當初那樣權傾朝野。他們這種隨時可能破裂的臨時聯盟,能夠打動皇帝的心嗎?

    李承乾倒台後,似乎已經明朗的朝堂格局,現在又歸於一片混沌。誰會是東宮太子,誰在將來領袖朝班,沒人知道。

    看著宴會上貌似融洽推杯換盞的「家人」們,李世民笑在臉上,苦在心頭。在他看來,這些人兩塊臉上掛著的哪裡是微笑,分明是陰陽二謀;嘴裡吃嚼著的哪裡是酒肉珍饈,分明就是權勢與利益。

    可他也無法指責這些人,因為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人活在這利益場上,便如逆水行舟,身不由己。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陰德妃那樣心靜如水無慾無求的。

    想及此處,李世民舉杯,對陰德妃道:「愛妃,朕敬你一杯。」

    「臣妾敬謝陛下。」陰德妃起身舉杯而飲,喝完了坐下,依舊風清雲淡。

    李世民暗暗歎息一聲,心中憋悶。

    近日來,邊關連送軍情奏報,亦喜亦憂。北方草原那邊,李積報捷,詳細敘說了薛仁貴率關西一旅殘兵,愕爾渾何一戰大破夷男的戰事。如今,李積統率大唐王師匯同草原九姓鐵勒聯軍,征伐薛延陀連連得勝,破敵擒酋只在朝夕。

    李世民已經在著手準備料理草原的善後之事,同時也開始關注薛仁貴這個曾經籍籍無名的關西軍將領。聽說他一反常規臨機決斷,一路北上破關斬將轉戰千里穿越大漠,最終將那支西征軍的實力保存了下來,大破薛延陀後還從回紇那裡借了幾萬兵馬回援關西收復失地,草原諸部對他敬畏如神……凡此種種,皆是名將奇才所為。

    這是好消息。壞消息是鄯州李道宗上奏,幻月谷大捷後不久,陽關失守薛萬徹戰死殉國,秦慕白已經親率人馬去救應了。

    李世民清楚,陽關丟在幻月谷大捷之後,其實並不打緊。主戰場仍是大非川,只要那邊的局面沒有失控,就算玉門關與陽關一同淪陷,那一方的吐蕃人也主宰不了勝負了。更何況還有秦慕白親自領兵去救,定能扭轉局勢力保無虞。

    讓李世民心頭壓抑的是,薛萬徹之死。曾經他就親口說過,如今(李靖退隱後)本朝名將無外乎三人,李積,李道宗與薛萬徹。而薛萬徹作戰,『不是大勝就是大敗』。如今果應此言,他失關戰死。

    薛萬徹,可是李世民的妹夫。現在,薛萬徹的妻子、高祖李淵的女兒丹陽公主,可就剛好位列席間,正在笑吟吟的與眾人把盞進酒,她還不知道薛萬徹戰死的消息。

    「罷了,還是等幾天春節過了,薛萬徹的靈柩送到長安了,朕再告訴她吧!」李世民如此暗忖。

    在這皇宮禁內,就算是家宴,也是等級分明規矩森嚴,氣氛不可能有多熱烈,頂多算是平和。王公貴戚們依次來與李世民恭賀新春,私下裡更是忙著彼此推杯換盞交流感情,與其說是家宴,不如說是一輪政治資本交流會。

    心頭有事,李世民有點高興不起來。喝了幾杯酒,寡然無味。正準備更衣離席出去透個氣,他的近侍宦宦輕手輕腳的走到他身邊,耳語道:「陛下,弘文館留守褚遂良說前線送來緊急軍報,因此求見陛下。」

    李世民心裡突了一突,心想若非是重大軍情,褚遂良不會在這種時候,把軍報送到了後宮來。於是他不動聲色的起了身往外走,暗中囑咐近侍,叫褚遂良到大明宮紫宸殿御書房見駕。

    稍後不久,李世民到了紫宸殿,褚遂良已經等在御書房門外了。剛一見面,褚遂良就低聲驚道:「陛下,西疆有變、十萬火急!」

    李世民心裡一堵,「西疆?不是關西、不是漠北也不是劍南?」

    「洮州!」

    「進御書房!」

    君臣二人快步而入,褚遂良送上軍報,李世民火急拆開坐下來看。剛一坐下,突然又站了起來。

    褚遂良緊張的看著皇帝,君臣二人的臉色都變了。

    「這……怎麼可能?」李世民的臉色,驚怒交加,「噶爾欽陵怎麼打到了洮州?」

    「微臣也不得而知!可是,這分明就是擺在眼前的事實!」褚遂良急道,「洮州城破,治下洮陽、臨潭二縣被血洗屠城,軍民共計一萬三千餘人,無一倖存,城池也被焚燒!事發之後,劍南道行軍總管尉遲敬德火速率軍去救,但撲了個空。噶爾欽陵率軍撤走,轉撲河州。尉遲敬德率軍追擊,並號令臨近軍府兵馬嚴加防範禦敵,以防噶爾欽陵轉襲關中!」

    「糊塗!」李世民突然大喝一聲,「尉遲敬德怎麼如此糊塗!」

    「怎麼了,陛下?」褚遂良驚訝道。

    「他被噶爾欽陵,牽著鼻子走了!」李世民雙眉立豎,沉聲道,「噶爾欽陵故意放火屠城,目的就是要吸引臨近的劍南軍來救,他是在調虎離山!」

    「但尉遲將軍,也不敢不救啊!萬一噶爾欽陵仍舊在附近血洗城池甚至轉襲關中,如何是好?」褚遂良驚訝道,「噶爾欽陵戰敗之後一直退守晴羅原,奇襲洮州已是驚人之舉,難道他還有能力調虎離山然後分兵取川蜀?」

    「那倒不會。斬關奪城,並不是噶爾欽陵的最終目的。」李世民臉色已沉,說道,「否則,他就不會飛蛾撲火一樣的往我腹地殺來。除非他瘋了,否則,僅憑他那麼一點人馬,還能滅了我大唐不成?」

    褚遂良恍然大悟,說道:「這麼說……他是另有目的?他是為了攪亂我軍西疆防線?」

    「他是想逃跑!」李世民斬釘截鐵的道,「但,後有大非川追兵,前有劍南軍阻攔,他不敢輕易撤退!於是,他以攻代守轉移我軍注意力並牽引我們的兵力,為自己撤逃營取時間與空間!」

    說罷,李世民大步走到御書房後的屏風前,命人取來西疆軍政地誌圖掛上,將手往洮州一指,說道:「看吧!他打下洮州,屯兵於松州的尉遲敬德必定來救,因為這一塊防區本就是屬於他轄下的。如你所言,現今這裡被攻破,萬一噶爾欽陵揮兵直指關中兩京,尉遲敬德萬死難辭其咎。與此同時,後院失火蘭州也會震動,大非川、蘭州定會全線而動,不得不由攻轉防,兵力重心轉向洮州腹地方向。你看——洮州一破,我大唐西疆全盤崩壞,不管是關西還是劍南,此前的戰略部署全部被打破!雖然噶爾欽陵魚死網破殺向關中的可能性極小,但也不得不防。關中兩京,也會一片風聲鶴唳!」

    褚遂良的臉繃得緊緊的了,大氣都不敢喘。剛剛接到軍報時,他知道情況很嚴重,但沒想到會嚴重到這份上。現在聽皇帝這一分析,他的心都突突的在跳了——都威肋到帝都了!噶爾欽陵這手閃電般的奇襲,就如同一把尖刀突然扎入了大唐的心窩腹地,當真厲害!

    「這個噶爾欽陵!……」李世民咬牙吐出這幾字,臉色越來凝重與嚴峻。停頓了片刻,他問道:「大非川守將好像是侯君集,對吧?」

    褚遂良隱約從李世民這話中,聽出了不善之意!

    「回陛下,正是侯君集。」

    「他鎮守大非川鉗制噶爾欽陵敗軍殘部,怎麼就眼睜睜的由著他,從自己眼皮底下給溜走了呢?」李世民沒有咆哮,可是一字一眼,簡直就同寒冰堅刀一樣的冷咧鋒銳。

    褚遂良心中一涼——殺氣!皇帝陛下……動了殺機!

    李世民一手剪背一手指著軍政地誌圖,沉思。褚遂良不敢多嘴插言,只是輕聲道:「陛下,是否通知閣部丞宰,召開緊急御前軍事會議?」

    李世民彷彿沒有聽到,依舊是臉色嚴峻的看著地圖,手指在上面緩緩的移動,口中唸唸有詞道:「攻下洮州,他可以轉道河州繼續屠戮,或是橫渡洮水直插蘭州身後,或是轉道襲取岷州,火速拿下城池之後以此為據對抗前來援救的尉遲敬德所部,甚至是劍指秦州殺向關中,危害兩京。洮州四通八達水陸兩便,這樣一處軍事樞紐之地,秦慕白和尉遲敬德,怎麼就沒重視呢?」

    褚遂良沒敢搭話。若論軍事造詣,本朝能與皇帝並駕齊驅者,差不多也就只有李靖一人而已。他在分析戰局,能搭上話的人當真少。但褚遂良隱約聽到了皇帝口中的念詞,似乎對尉遲敬德與秦慕白,相當不滿!

    「叭!」

    李世民一巴掌拍在了地圖上,把褚遂良嚇了一跳,那羊皮紙地圖都被砸出了一個窟窿!

    「必須剿滅噶爾欽陵!否則,遺害無窮!」李世民沉聲道,「現在,他就像是一隻冬天的跳蚤,溜進了人的厚裘內祆之中,何其可惡!」

    「陛下,是否通知閣部丞宰,召開緊急御前軍事會議?」提不出什麼有用的軍事建議,褚遂良只得將此話再復敘了一遍。

    李世民頓了一頓,這一次彷彿是聽見了,他說道:「先要嚴守消息不可洩露,以免引起百姓恐慌、惑亂兩京。御前軍事會議一時開不起來了,正值春假,多數大臣都在省親過節。這樣,你去將長孫無忌、房玄齡、李大亮、李君羨給朕叫來,這幾個人現在不是在皇城就是在長安。」

    「是!」

    「慢著!」褚遂良正要走,李世民喚了一聲,猶豫了半刻,說道,「還有晉王和魏王,一併叫來。」

    褚遂良心中略驚不敢多言,應了諾急忙走了。

    李世民長吸了一口氣沉沉吐出,擰眉看著破了個窟窿的大地圖,自語道:「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急襲洮州逆轉局勢,噶爾欽陵,的確是個軍事上的天才!……秦慕白、尉遲敬德,讓朕說你們什麼好呢?」

    「不過,噶爾欽陵此舉,也恰是為吐蕃挖好了墳墓!」李世民雙眼之中寒光凜冽,「是想置之死地而後生嗎?——朕要你們,只有死地、沒有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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