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為 (1) 文 / 蕭玄武
深夜,暄騰了一整天的大非川軍營裡漸漸歸於安寧。全軍上下共計約十萬人馬,營盤壁壘出入有戶,號令嚴明軍規森嚴。
來了大非川只三天,連一向沉默寡言孤傲冷僻的侯君集都不得不公開承認,「將者,軍之魂。豈不說這營盤軍寨佈置得如何高明,光是秦慕白一來,整個大非川的精氣神煥然一新,這小子的確是得了幾分李靖的真傳」。
帥帳後闈之中,秦慕白半躺在軍榻上,手捧一本《玉帳經》,身旁銅壺滴漏聲聲入耳,燭光搖曳影影綽綽。
香龕之上,高下錯落擺著兩個銅製的大甕,側旁各列一塊靈牌,分別是秦叔寶與妖兒的骨灰。
宵禁的刁斗已然響過多時,可秦慕白今天左右便是睡意全無。近一兩年來,他自忖經歷過的大風大浪已經算是很多了,雖不說已將自己一顆心煉到天塌不驚的大乘之境,也至少是十分的沉得住氣了。
可是今日,左右感覺到有些心煩意亂。
有些事情,畢竟是騙得了所有人,也騙不了自己。
對眼前這一場戰爭,秦慕白審時度勢,如果不用上一些「非常手段」,他連三成的必勝把握也沒有。
可是,又有一些什麼樣的「非常手段」能派上用場呢?
自己手上十萬軍隊,其中還有一半是光憑血氣之勇而應徵入伍的新兵蛋子,這樣的人初生牛犢不怕虎,光憑一股血氣不怕死的衝殺一陣,也許是有可能創造一些奇跡。可是這種缺乏實戰冶煉的軍隊,也是最容易一潰千里丟盔棄甲的。
再加上現在面對的可不是泛泛之輩,噶爾欽陵不失為一時之名將,而且他幾乎就代表了吐蕃的傾國之力。
近三十萬崑崙鐵騎,別的不說,光是三十萬匹馬衝過來,也能活活撞死大非川一半的人了。
要想光憑血氣之勇一頓亂拳打死老師傅,那幾乎是沒可能。如果奇跡那麼容易發生,那它也就不叫奇跡了。
「叭!」
《玉帳經》被秦慕白一手甩到了案桌上,響得突兀。
悶吁了一口氣,秦慕白走到兩個銅甕之前,點燃兩炷香敬了上去。
「父親,你在天有靈,指點一下三郎此戰該要如何去打?」秦慕白雙眉緊鎖,喃喃自語道,「十萬唐軍一半新兵,缺兵少糧甲械匱乏,面對三十萬吐蕃崑崙鐵騎,這情況活像是螳臂當車。可是這車,我還非得擋下來不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三郎究竟是蠢入骨髓,還是早就瘋了?」
閉目凝神,腦海中十分自然的回映出妖兒臨死前的一幕。清晰記得當時,失明已然數年的妖兒突然能夠看見了,臨終時她說,來生若是秦慕白遇到一個只會彈琵琶什麼也不會做的蠢女子,那便是她……一起聽西域的風聲,聞東海的味道……「清善大師說起蛛網、露珠與青草故事時,我尚能旁觀者清說個頭頭是道……可是一段自己真正陷入局中,也是這般的身不由己。」秦慕白輕撫著妖兒的骨灰盒,歎息一聲,「原來真正只有到了失去的時候,才會懂得什麼是珍惜!」
「報——」
門卒小校一聲喝喊,打斷了秦慕白的沉思。
「講。」
「寨外巡營將士抓獲了三名疑似奸細的女子!」
「奸細,還是女的?是吐蕃人嗎?」秦慕白道。
「不是……屬下稍加盤問,來人不肯通報姓名,只稱是少帥故友,因有要事特意前來拜訪!屬下不敢定奪因此來報。」
秦慕白擰了擰眉頭,暗忖:三個女人,我的故友?莫非是武媚娘、陳妍和高陽公主?——不可能!我的近衛哪有可能不認識她們的?再說了高陽公主還有點可能稀里糊塗的闖到這裡來,武媚娘和陳妍絕是不會幹這種蠢事。再說,如果是高陽帶著兩個婢女來了,以她的個性哪還會客氣?肯定是愣頭愣腦無所顧忌的闖進大營來尋我了。
那會是誰呢?
「把人帶來。注意不要驚動太多人。」
「諾!」
不多時,小卒領來三個女人,清一色的做夜行旅人打扮,玄色的高領斗蓬遮住頭臉,頗顯神秘。當先的一個女子進來後左右環視了一圈,輕輕將斗蓬放下一點露出半張臉來時,秦慕白就吃了一驚。
「出去!」秦慕白對小卒喝道,「帥帳三丈之內,不得有人!」
「諾!」小卒也吃了一驚,不知是何來人如此讓少帥緊張,急忙應了諾出去了。
三名女子都取下了斗篷,時下天氣還略顯炎熱,三人都已是香汗淋漓濕了鬢顏。
「見過公主殿下。」秦慕白忍著脾性上前參拜了一手,眼中卻是無法掩飾怒火,狠狠的剜了後面的兩名女子一眼。
來人,居然是文成公主李雪雁!
而與之同來的另外兩名女子,便是百騎之中僅有的兩名女軍官,澹台姐妹!
澹台姐妹被秦慕白這一瞪,頓時有些慌了神,慌忙跪地討饒,「少帥恕罪!」
「慕白你請息怒,凡事皆只怨我,是我強求她們一路護送我來的。」李雪雁急忙擋在秦慕白與二女之間,輕聲道。
秦慕白鼻子里長長的悶哼了一聲,實在無法遏止怒火了!
他轉身坐到帥椅上,雙手重重在椅子扶手上一拍,「讓我如何息怒!」
澹台姐妹渾身一顫,以頭貼地死死跪著不敢起身。李雪雁的臉也有些發白了,她還從來沒見到秦慕白在她面前如此動怒!
「公主殿下,你不會告訴我是朝廷讓你來的,或是王爺讓你來的吧?」秦慕白劍眉緊鎖的沉聲道。
「不是。」李雪雁倒也沉得住氣,抿了抿嘴,正視著秦慕白道,「是我自己偷偷跑來的,我父王都不知情。臨行時我只告訴了我皇姐高陽公主,她便派了澹台姐妹一路護送我前來。」
「高陽,仍是如此莽撞無知!自己胡鬧還不夠,還幫著你胡鬧!」秦慕白慍怒難消,又在扶手上重重拍了一把。
「慕白,你別急著生氣。我知道戰爭非比兒戲,此地凶險萬分,我會給你添上許多的麻煩。但是,請你聽我細言幾句便作決斷如何?」李雪雁依舊冷靜,輕吟道。
秦慕白沉吟了片刻,勉強鎮住餘怒,瞥了一眼仍舊跪在地上的澹台姐妹,說道:「起來吧!——公主,有話就請講。講完,我馬上派人送你回蘭州,一刻也不許多留。」
「如果少帥聽完我的話還執意要送我回蘭州,那我肯定無所抗拒也無話可說。」李雪雁淡淡道。
秦慕白輕抬了一下眼瞼,點了點頭:「那就請公主坐下來,慢慢細說。首先聲明,軍營非比任何地方,在這裡號令如山法不容情,就算是皇親國戚到了軍營之中也要唯將帥號令是從。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公主海涵。」
「慕白,你這麼說就是跟我見外了……」聽到這一番官腔十足的話,李雪雁頗凝眸看著秦慕白,頗覺有些意外,還有一些失望。
「公主殿下,除非是在軍營之中,任何時候秦某都是個很好說話很好相處的人。職責所在,並無他意!」秦慕白一板一眼道。
「好吧,我明白了……」李雪雁慢慢在客座坐了下來,雙眉輕鎖,梳理著自己的情緒。
「公主來到大非川前線,意欲何為?」秦慕白單刀直入道。
「我想去見一次棄宗弄贊,或是噶爾欽陵。」李雪雁答道。
「不可能!」秦慕白斬釘截鐵一字一頓道,「如果是這個目的,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慕白……」李雪雁愁眉深鎖的低喚了一聲。
秦慕白面如寒冰不為所動,搖頭,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
「好吧,秦少帥!」李雪雁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現在覺得我十分不可理喻,甚至十分討厭我。但我肯求你聽完我下面的話。」
「我在聽。」
「其實我一直想問少帥一個問題——這麼些年來,你一直在堅持的、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李雪雁問道。
「什麼……為什麼?」秦慕白有點不知所云。
「就比如說,眼前的這一場浩世之戰,敵我力量如此懸殊,你的處境如此艱難,你為何還要無怨無悔的迎難而上?原本,你大可以在長安享受你的駙馬生活,無憂無慮安然一生。你是為了什麼?」李雪雁道。
秦慕白一時默然,無言以對。
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