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誰,願死於無名 (1) 文 / 蕭玄武
風雨欲來黑雲滾滾,萬丈黃沙於天地間翻騰,一片嘯響。
涼州,要比蘭州荒涼。多風沙,少植被,夏熱冬寒環境惡劣。
城頭的女牆之上,整齊的殷紅大旗獵獵飛揚。
秦慕白與薛萬徹並肩立於城頭舉目遠眺,身上的盔甲都被風中的沙礫刮得沙沙作響。
「漫天沙雲,群魔亂舞。暴風雨要來了,涼州就是窮山惡水,連好天氣都難一個。」薛萬徹看著翻滾的黃沙與奔騰的黑雲,若有感觸的道。
秦慕白嘴角輕然一揚,微笑道:「我看,卻是江山如畫。」
薛萬徹略自一怔,隨即笑道:「少帥胸懷寬廣,志馳宇內。」
「只是樂觀而已。」秦慕白笑了一笑,問道,「還沒尋到侯君集嗎?」
「哎!……」薛萬徹苦笑的搖了搖頭,說道,「他孤身一人來涼州,既不置管捨也未帶家眷,有時在衙門耳房和門吏擠在一起,有時就宿醉酒肆或是香苑,更有甚者直接睡大街上、橋洞中,還被人從馬圈裡拖出來過。他行為怪誕居無定所,又因曾經官居顯赫脾氣火烈,在涼州也是數一數二的官品,因此無人敢過問他。我這個涼州都督還曾是他的屬下將官,更不好說他什麼了。如今派出了十幾個人滿州城的尋他,卻是尋不到。」
秦慕白點了點頭,說道:「不著急。反正咱們也還有別的許多事情要做,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自己回來了。去吧,咱們去軍屯看看遷移換防的事情進行得如何了。」
「也好。」
沒多久,一場暴雨傾盆而下,將整個涼州籠罩其中。電閃雷鳴瓢潑大雨,軍營裡一片泥濘。輜重等物不便搬卸,人馬只得暫且歇息。秦慕白與薛萬徹在軍營裡視察了一回,軍營之中為將之人從不打傘,因此淋得一身濕透。
到了傍晚,薛萬徹說軍中飲食粗劣,又兼少帥淋了雨恐著了寒氣,還是找處好點的酒肆裡泡個溫浴喝點小酒驅驅寒氣。
涼州雖然整體荒涼,但從蘭州「大開發」起成了一處商旅中轉站,因此頗多酒肆旅舍,胡商居多。
薛萬徹便請秦慕白到州城中的一處清元樓小酌,說那裡的三勒漿和灸羊腿比較有名,雖比不得秦仙酒與長安名菜,也別有一番風味。客隨主便,秦慕白自然也就不推辭了。
二人帶了三五隨從,化了便裝,便往城中清元樓而去。秦慕白找屬下打聽,說仍是沒有尋到侯君集,只得暫時作罷。
若大的一個涼州城,大片都是泥瓦笆牆的平房,只有州城中央一條街建起了數間尚算整齊的磚板小樓,便是往來商旅落腳的酒肆行捨。平日裡這裡也算熱鬧,往來商旅不絕叫賣呦喝聲不絕於耳。只因近來涼州多戰事,因此許多家店子都因恐慌而關門大吉。還有一些商旅心焦意躁的被迫羈留於此,暫時不得離開。
幾人走了一陣進入商市街中,四下裡頗顯得有些冷清。
薛萬徹歎道:「往日這裡便是州城最熱鬧最繁華的所在了,總是接朣磨肩人潮熙熙。連月曠戰,涼州荒涼了不少啊!」
秦慕白擰了擰眉頭,說道:「等熬過了這一陣就好了。邊防擴張禦敵於野,蘭州內部才能安寧。這也是我請你們換防到玉門關與陽關的原因之一。連番激戰,雖然我們總能得勝沒丟了城池,但百姓怎麼也會害怕,商旅也因此斷絕。說到底,跟胡人打仗,據城而居的我們總是受損更大。除開戰場上的傷亡,城池與百姓因此波及而遭受的損失,難於估量。」
「少帥所言甚是。」薛萬徹深有感觸的道,「從去年冬天開始,涼州開始遭受兵災。從此,賦稅十去其九,民心浮動商旅斷絕,整座城池再不復往日繁華氣象,漫天裡瀰散的都是恐慌與緊張,連作奸犯科的都多起來了。只盼這仗早日打完,不然,涼州總是這般死氣沉沉的,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秦慕白點點頭,笑了一笑說道:「記得不久也就是兩年以前吧,蘭州也差不多就是現在涼州的這個模樣。別心急,事在人為。只要你快一點將防線擴大並穩固在玉、陽至蒲昌海一線,待我父帥在高昌建起安西都護府,河隴一帶就會漸漸穩如磐石了。從此,大唐拓疆千里,薛將軍居功至偉啊!」
薛萬徹被不輕不重的拍了個馬屁,小有一點心花怒放,拱手道:「卑職若能斬獲微末功勳,全憑跟隨少帥父子撿些便宜。若說居功至偉,令尊大人與少帥定然名垂青史啊!」
「哈哈!」秦慕白大笑,一行人也很配合的笑了起來。
正當眾人且聊且行途經一處花綠小樓時,原本緊閉的木門被猛然拉開,幾名彪形大漢抬著一個泥醉漢子走出來,將他當街就到了地上。拍拍手,眾大漢也不多言,只是怨恨又厭惡的啐了那泥醉漢子幾眼,便復又回去關上了大門。
那泥醉漢子被扔到大街上,頓時引來了一些人圍觀。幾個走得近了的人瞟了兩眼,連連捂鼻皺眉快步繞走。那漢子卻像死了一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偶爾抽搐幾下,卻是從嘴裡吐出一堆堆的污穢之物。
秦慕白仰頭看了那青綠小樓一眼,知是一處妓寮。於是也沒在意,準備繞走。這時薛萬徹卻低低的驚叫了一聲:「侯君集?」
秦慕白不禁一怔,狐疑的看著他:「不會吧?」
「還真是!」薛萬徹頓時面露尷尬之色,對旁邊的兩名小卒子努了下嘴,示意他們將侯君集抬走,別讓他趴在大街上丟人現眼。
「等等。」秦慕白將隨從叫住,自己走了過去蹲到那泥醉漢子身邊,伸手將他扳得翻轉過來,一看,可不是侯君集?
雖然與他沒有過多交往,但以往在長安當職時低頭不見抬頭見,人總歸是認得。
侯君集,起於戎武,年少時就以勇武而聞名。隋末爭雄時被李世民引入幕府,因作戰英勇功勳著卓,被李世民委以重任步步陞遷。玄武門之變時,他也曾給李世民出謀劃策並有擁戴之功。從此,他便被李世民深為倚賴成了心腹大將之一。其風頭,可不輸給「開元四大功臣」之一的尉遲敬德多少,甚至遠勝於秦王府舊將秦叔寶與程知節等人。
李世民登基之後,侯君集先後擔任左衛將軍、右衛大將軍這些軍部中樞要職,並封潞國公。武將出身的他還轉學文事,先後擔任過兵部尚書與吏部尚書之職,幹得有聲有色。這些其實只是其次,最重要的就是他受命於皇帝師從李靖學習兵法,並跟隨李靖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成為李世民登基之後軍方最活躍的中生代將領,一時風頭無人可及,可與李積齊頭並進。出任吏部尚書之時,還兼顧弘文館閣事,也就是擁有了參政議政的宰相實權!
在太子事變之前,侯君集甚至要蓋過了行事低調駐兵在外的李積,正是朝堂之上風頭最盛的軍方代表。可就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將煊赫一時的侯君集從雲端拽到了泥淖之中,並破落至斯。
當時長孫無忌審理太子謀反一案時,揪殺排擠的異已可不在少數,侯君集就是其中最大牌的一個。只因侯君集高居顯位往日功勞卓著,長孫無忌也沒有(或者說是「沒能」)徹底滅掉侯君集,只是按了一個「從犯謀反」之罪,將他遠貶涼州。
年方四十出頭的侯君集,正當人生的巔峰,卻被人一腳踢翻萬劫不復,箇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能體會了。至於他是否真的參與謀反,秦慕白不清楚,但長孫無忌「需要」侯君集謀反,於是他就必須「被」謀反了。
此刻,一身泥淖滿面污穢的侯君集,正仰面朝天醉眼朦朧的看著高高在上的秦慕白,嘴裡還有停沒停的往外吐著酒污。
「快,抬走!」薛萬徹焦惱的擺了擺手,示意隨從們趕緊將人弄回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
「帶他一起去清元樓,安排沐浴更衣,讓他醒酒歇息。」秦慕白輕描淡寫的說,但不容反駁與置疑。
「少帥,這不好吧?」薛萬徹有些厭惡的道,「如此污穢形容失所,恐擾了少帥酒興。」
「誰都有失意落魄之時。」秦慕白站起身來,淡淡道,「自家兄弟,且容嫌棄?」
「好吧!」薛萬徹歎息了一聲,擰眉看著侯君集,說道,「哎,是挺可憐,但也挺可氣的。少帥心胸,我不能及——你們還愣著,抗起人,走啊!」
一行人正要離開,那妓寮的門又打開了,裡面急沖沖走出一名龜奴來,左右對眾人點頭哈腰的行了禮,諂媚的道:「幾位想必是這位侯爺的朋友,便也是達官顯貴的人物。小人本不敢打擾,但東家有令,只得涎著臉厚著皮求諸位一件事情了。」
「有屁就放!」薛萬徹正有氣沒處撒,喝道。
「是是是。」那龜奴囁嚅道,「這位侯爺……在小店裡盤桓了十數日,帶來的錢都花銷光了,都是賒賬。原本小店也不敢討要更不敢欺他賴賬,只是小店的確是本小利微實在承銷不起了。連日來這位侯爺都是大魚大肉的滿桌滿堆的叫要,每天八個姑娘陪著吃喝玩樂,喝得大醉了還要打罵旁人摔砸桌椅……因此……因此!……」
秦慕白有點惱火的咬了咬牙,從腰下解下一個錢袋在手裡掂了掂,說道:「你這家店裡有多少姑娘,整家店子盤下值得多少錢?」
「啊?」龜奴嚇了一跳,不知如何回答。
「問你話呢!」薛萬徹喝道,「回答便是!」
「呃……小店一共就十來個姑娘,上下人口不過二十人,店棧便是租用房東的,咱們做不得主……」龜奴怯怯的道。
秦慕白隨手將那錢袋扔給他,說道:「歸你了。你替我把這家妓院盤下來,從今往後你就是這裡的掌櫃,這位侯爺再要來花銷,你不得收取分文,要像祖宗一樣的伺候他。至於怎麼跟你的東家交涉、怎麼經營,那都是你的事情。聽明白了嗎?」
龜奴呆立當場,不知所措。
薛萬徹急喇喇的搶過他手裡的錢袋,扯開繩口一抖,裡面掉出一堆金疙瘩,將那龜奴的眼睛都要晃花了。
「死龜奴,傻了還是癡了?」薛萬徹惱火的道,「這些金子,足夠盤下三家你這樣的小破店子。你撞大運了,蠢小子!還呆頭呆腦的,不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