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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2) 文 / 楊金遠

    已經都天黑了,死去了的華工還仍然沒埋完。勞工們找了一些木頭,燒起火堆,火堆熊熊燃燒著,映紅了大半邊天。藉著火光,黃和伯和他的兩個收屍工一個一個埋著。對黃和伯他們來說,那工作非常煩瑣細緻,每回埋葬那些死去的勞工,他們都做得極認真,連留在死者臉上和手腳上的塵土和血跡他都要得擦得乾乾淨淨,碰到條件許可,還要小心翼翼地為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修指甲,刮鬍子,整理髮型,將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黃和伯他們認認真真在做著,生怕稍有疏忽和不敬,就會對不起那些死去了的人。該做的一切都做好後,才用死者生前睡過的那床被子和蓆子,把死者包裹起來,放進了土坑裡,然後蓋上泥土。把已經做好的一個小木牌子寫上死者的名字,插在墳頭上,也算是墓碑了。只不過那是臨時的,真正的墓碑是用青石板打的,那比較費時間,得交代石匠在石碑上刻上死者的名字後,有一天,再由「六和會館」的人帶到墳地把原先插在墳上的木牌子換掉。

    最後一件要做的事很重要,那就是焚香秉燭燒紙錢,唱《上路經》或者叫《安魂經》,那是必不可少的一個事情,那道工作從來都是由黃和伯自己去做的。黃和伯一家信佛,佛對死去了的人有佛的講究。黃和伯一直相信「人死魂在」那句話,既然魂依然還在,就得安魂,就得讓魂靈得到解脫,黃和伯一邊焚燒紙錢,一邊就得喊著死者的名字,一邊還念著佛家悼文,那悼文的意思是:我歎亡人,在生苦中苦,死後歸地府,陽間無罪過,閻王錯勾簿,地獄門前掛鐵牌,不論官員和秀才,閻王取命無老少,三歲孩童也要行,天開地辟,歎三皇五帝之茫茫;古往今來,嗟四生六道之滾滾。

    生死死生生復死,鬼人人鬼鬼還人。這等輪迴,誰人免得。昔天皇氏,一萬二千歲,至今何時在;及廣成子,七百八十春春,又在何方。亡者來也空去也空,來無形影去無蹤,來似拖泥並帶水,去時明月伴清風,昨日觀花花滿樹,今朝不見樹頭紅,來也空去也空,但看浮生總是空,天也空來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來月也空,來來往往有何功,田也空來土也空,換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來銀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妻也空來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朝走西來暮走東,人生恰似採花蜂,採得百花釀成蜜,到頭都是一場空,夜來聽得三更鼓,翻身不覺五更中,從頭仔細思量到,都是南柯一夢中……

    在埋葬那些死去了的華工時,還有一樣黃和伯他們「六和會館」必須要做的事是,給每個死去的人編上花名冊,比如死去了的人叫什麼名字?是如何死去,在什麼地方死去了的,他們都要註明清楚。那件事他們做得極認真,一點也不敢馬虎,他們那樣做的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回到中國,把那些資料交給死者的親屬,也算是對死去了的人有個交代。但也有讓黃和伯他們難辦和遺憾的地方,那就是有很多已經死去了的人的名字,以及他們的祖籍都無法查實,因為當時大部分到美國來的華工,都是自發來的,什麼地方的人都有,彼此之間在來美國之前好多人並不認識,來美國後,又因工作勞碌,少有溝通,相互之間不認識也是很自然的。碰到這種情況,黃和伯他們只能在名冊裡單單填上死者到美國後鐵路公司為他編的工號,註明其真實姓名和祖籍地均不詳。那種人在死者裡還不是少數。

    黃和伯是在幫蘇文清入殮時才發現蘇文清也在這場雪崩中喪生了的,那時,「六和會館」的其他兩位收屍工已經替蘇文清整過妝了,再加上由於是被雪崩給壓死了的,蘇文清的屍體相對來說比較潔淨,並不難看,倒像是平時靜靜地睡去一樣,黃和伯一眼就把他給認出來了。這讓他大吃一驚,生命如此無常,就在幾天前,這個小伙子還在一邊看他收屍呢,現在說死也就死了。黃和伯眼裡熱熱的,淚水盈滿了眼眶。黃和伯只知道他的工號是26號,平時並沒有問他叫什麼名字,現在,他抬頭問李倉說:「他叫什麼名字?」

    李倉說:「蘇文清。」

    黃和伯說:「你們是一起的是吧?」

    李倉說:「是。」黃和伯感歎說:「小伙子最擔心的就是有這麼一天,想不到這一天真的就衝著他來了,老天爺真他媽的會欺侮人!」

    黃和伯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麼,在蘇文清身上的衣兜裡摸索著。終於,他找到了那回蘇文清讓他看的那個小紅布袋子。小紅布袋子被縫在內衣的一個衣兜裡,針腳縫得細細密密的,非常認真。黃和伯從紅布袋子裡掏出羅秀雲留給蘇文清的那縷用紅頭繩扎的髮絲,髮絲依然烏黑閃亮,他說:「小伙子告訴過我說,這縷頭髮是他要來美國時,他的一個非常心愛的女人送給他的,這些年來他就一直留在了身邊,並且說有一天他如果死了,讓我把這縷頭髮跟他葬在一起,他告訴我說,這樣,他即使不能夠回到中國,不能夠回到那個女人的身邊去,也算是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了。」

    黃和伯抬起頭,看著李倉和我的曾祖父說:「他家裡真的有那麼一個女人嗎?」

    李倉說:「是。有的。」

    黃和伯說:「那個女人一定很漂亮是不是?」

    李倉說:「我們也沒見過。」

    黃和伯便說:「我想那個女人一定很漂亮,否則不可能讓小伙子那樣為她掛心的。那個女人真的很幸福。」

    黃和伯說著,把那縷女人的頭髮又放回到小紅布袋子裡,然後小心翼翼放在蘇文清的胸口上。黃和伯輕輕地在蘇文清的胸口按了按,歎著,開始讓「六和會館」的人埋屍。混著白雪的泥土一鏟一鏟蓋在蘇文清的身上,很快就把他給埋沒了。埋好後,黃和伯拿過一塊小木版,醮上墨汁,在小木版上端端正正寫上蘇文清三個字,然後又端端正正插在了墳頭上。

    一切都做好後,黃和伯開始化紙錢。紙錢燒著,把地上的雪給燒化了,發出「嗶嗶叭叭」的響聲。他差不多用了比別人要多出三倍的紙錢,黃和伯說:「你們知道吧,其實他已經知道他自己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他什麼都在替自己想到了。他還特意交代過我,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要替他多化些紙錢,他說他就是因為沒有錢才沒辦法贖出他心愛的女人,就是因為沒有錢他才到美國來的。記得當時我還罵他一點出息也沒有,為什麼不能夠活得好好的回去,非得要想到死呢,現在看來,一個人的命還真的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如果像美國人說的那樣,這個世界真的有什麼上帝的話,那麼,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就是掌握在上帝的手上。」

    李倉說:「也許吧!也許我們頭頂上真的有一個神明,有一個上帝冥冥之中在看著我們,在左右著我們,使我們無論走到哪裡都擺脫不了他掌控,想想我們實在是太渺小了。」

    我的曾祖父信奉的是佛祖,對外國人尊奉的上帝之類他一概不以為然,他說:「我從來就不相信有什麼上帝,要是真的有什麼上帝的話,那麼,這個上帝也實在太偏愛那些白人了吧,根本就沒把我們這些中國人當人看。你們說,如果真的有上帝,上帝難道會那麼偏心眼?那麼不講道理嗎?」

    劉世順說:「上帝本身是西方人,是白種人,當然他要偏向他們白人了,誰叫你們黃種人不信奉上帝?」

    我的曾祖父說:「就是信奉上帝,上帝也不見得能夠保佑我們,你要是不信,你可以去試試看?」

    劉世順說:「如果上帝真的能夠救我們,我們去拜上帝又有什麼不好?關鍵是上帝也救不了我們的。」

    李倉說:「也許我們都錯了,我們當時真的不應該來美國的,中國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家,可如今到了美國,我們就連什麼都不是了,我們就是一群不會說美國話的牛和馬。」

    在那種時候討論這種問題顯然並不合時宜,大家也沒有更多的心情,沒說幾句,便不再說了,只各懷心事,默默地看著黃和伯在替蘇文清做後事。

    黃和伯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像在自言自語著。口裡唸唸有詞,看著紙錢一片片都燒成灰燼後,黃和伯從帶來的酒壺裡倒出了三杯酒,一杯一杯灑在了墳頭上,他說:「小伙子,這三杯酒給你送行了,你交代的事我一樣不少,都已經替你給辦好了,你不是說你一點也不喜歡美國嗎?好了,現在,你就可以離開這裡了,你就安心上路吧。安心的回到中國去,回到你心愛的女人身邊去。去吧,她在家裡等你!你一路走好呀!」

    黃和伯說得動情,把我的曾祖父還有李倉他們說得眼淚嘩啦啦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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