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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1) 文 / 楊金遠

    冬天並沒有過去,雪越積越厚,使得山巒似乎比夏天時更加雄偉險峻了。蘇文清工服上的工號是26號,那是從一到美國就給編好了的。那時,蘇文清心裡就打了一個疙瘩,老是把工號和自己的壽命連在一塊,覺得自己沒有幾年時間好活了。到美國三年了,那夢魘幾乎有增無減,就天天在自己的心頭懸著。一天,一個工號25的中國勞工被一塊大石頭給砸死了,慘狀就發生在蘇文清的眼前,蘇文清那時看得一清二楚。蘇文清便兔死狐悲,自此後他老是說自己也快要死了,馬上就要死了,已經挨不到今年冬天了。李倉罵他說:「你就喜歡胡說,好好的為什麼要說那種不吉利的話?」蘇文清說:「我一點也沒有胡說,我為什麼要胡說呢?我真的快要死了。」

    我的曾祖父說:「你憑什麼要那樣說呢?李大哥說的沒錯,你就是在胡說的!」

    蘇文清聽了覺得冤枉,他說:「我胡說什麼?我有必要那樣胡說嗎?我的工號是26號,25號已經死了,26號還要等多久嗎?」

    我的曾祖父說:「那算什麼話?如果照你那樣說,我的工號是21號,要死也是先輪到我,然後才會輪到你死的。」

    蘇文清說:「你命大福大,你死不了。我沒那福分,從小我娘替我算命,都說我命根淺,活不長的。」

    我的曾祖父說:「你別聽那些算命的在胡說八道,他們都是在騙人錢財的,如果你連他們的話也信,說明你還很幼稚。有幾個人願意相信那些街頭算命的?你卻信了,而且是太當一回事了!」

    蘇文清不服氣說:「那也不能夠一概而論,他們的許多推算當然也是有科學依據的,不然的話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人一碰到事情就去找那些算命的?說明他們還是可以說出一些道道的。」

    說到死的話題,大家心裡都有些鬱悶和沉重,但既然說了,大家也就不想迴避,都必須去面對。蘇文清首先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就求你們一件事,就是把我的屍骨運回中國,把它交給羅姑娘,讓她明白我已經死了,我不能夠讓羅姑娘在那白等我。」

    盼了幾年也沒盼到朝廷來救這些華工,李倉也開始失望了,這時他說:「是呀,拜託各位了!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也把我的骨頭給弄回大清國去吧,我不能夠不明不白的成了外國鬼了,一定要幫我埋在家鄉的土地上。」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便都黯然,好像是誰都要死去了似的,心裡頭都哀哀的,都說,不管最後是誰活著回去,就得把已經死去了的人的屍骨帶回到中國,運費就在死者平時積攢的錢裡邊出,剩下的錢回國後交還給死者的親屬。不想這一說,大家都來了興致,李倉索性找到了一個本子,把報了名的全都寫了上去。沒想不到半天時間,幾乎所有的中國勞工都報了名,都說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們都在想著有人把自己的遺骨運回中國,都說落葉歸根,他們的根在中國。

    蘇文清嘴上雖然那樣說著,但心裡,卻是一百個不情願去死,他在心裡罵那些算命的純粹在胡說八道,專門詐人錢財,並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著自己,他不可能會死去的,無論如何,他要活得好好的回去見羅秀雲的,跟羅秀雲相親相愛一輩子。他答應要回去贖她的,他怎麼可以食言呢?現在,他的一整個心思就是想早點把鐵路修好,然後回到中國去,越早越好,他一天也等不下去了。多一天,他幾乎就要發瘋。

    可是,有些事情真是難以預料,我的曾祖父說,好好的一個人,說死真的就死了,就那麼一分鐘不到的時間,讓人沒有一點的思想準備。

    蘇文清是被雪崩壓死了的,那雪崩幾乎沒有任何的先兆,才聽到一聲巨響,山一般高的雪就呼天搶地蓋過來了,一下子就把七八名的中國勞工都壓在了裡頭,蘇文清就是其中的一個。工地監工詹姆斯當時也在場,他頓時被嚇慌了,趕緊組織大家搶救,七八名華工對公司來說,絕不是一個小數字,儘管公司一直把那些中國勞工當做牲口看待,但那些牲口對他們來說是有用的牲口,是需要他們替他們幹活的牲口,他們當然捨不得讓他們現在就死去。對監工詹姆斯來說,他覺得自己的責任尤為重大,特別是眼下出了這麼大的一件事,他跟公司也不好交代。但最著急的是中國的勞工,都是一條籐上的苦瓜,他們不可能見死不救。李倉和我的曾祖父聽說蘇文清被壓在雪堆裡,簡直嚇呆了,趕緊喊了一幫人過去挖人。先是用鐵掀挖,到後來連鐵掀也被挖斷了,就乾脆用手刨。我的曾祖父在講起這段歷史時,心情顯得特別的激動,就像才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他說,他們拚命在刨呀刨呀,刨到後來,他們手指甲都給刨沒了,手指頭上的血就像是筆蘸上墨水一樣,滴裡答拉地灑落在雪堆上,雪堆上到處是紅彤彤的血,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格外觸目驚心。

    他們就那樣從下午一直刨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才把蘇文清和其他七名被雪掩埋的中國勞工刨了出來。據我的曾祖父說,蘇文清他們被刨出來時,身子都已經涼了,心窩沒有一絲的熱氣,身體早已經變得僵硬僵硬的,想把彎曲的胳膊拉直都不可能。我的曾祖父和李倉他們把蘇文清他們抬到鐵路工地的邊上,用死者生前蓋過的被子,一個個都被裹了起來,然後一溜從路旁邊排過去,等待「六和會館」黃和伯的人來收屍,然後把他們埋掉。我的曾祖父和李倉默默坐在蘇文清的邊上,看著已經死去了的蘇文清,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傷。我的曾祖父終於說:「看來死亡對一個人來說,真的是有預感的,不然這些日子他為什麼老是說他要死了?沒想被他自己說中了。」

    李倉說:「他心裡壓力太大了。死神也欺侮人,你越怕,他越找你。」

    我的曾祖父就歎著,他說:「其實他從一開始就負擔太重了,擔心回不去,他這次本來就不應該來美國的。」

    李倉說:「命該他躲不過這一劫,怎麼可能不來?他本來是想通過來美國救羅姑娘的,沒想羅姑娘沒救出來,他自己反而命給丟了。有時命運就是要故意這樣安排你,算計你,你就是想躲開都沒辦法。」

    快傍晚的時候,軟軟的太陽還在西邊的天上掛著,黃和伯便帶著他的兩個收屍工來了。從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鐵路開工的那一天開始,黃和伯就開始在鐵路工地上替那些死去了的中國勞工收屍,幾年下來,經他手掩埋的中國勞工屍體已經有成百上千具。但是,從最近開始,他已經越來越怕來收屍了,他說他收屍都收怕了,那些死去了的勞工什麼死相都有,讓他看了心裡越來越發怵,連飯也吃不下,還天天夜裡做著各種離奇古怪的噩夢。黃和伯說他確實已經不敢去面對那些中國勞工了,如果繼續那樣下去,有一天,他的精神有可能要垮掉崩潰掉。但怕歸怕,他仍然還得來,每天差不多就是快傍晚的時候,也不管鐵路工地上有沒有死人,他總是要到工地上走一遭,有死人,他收屍;沒死人,跟中國的勞工打打招呼,問問安就回去了。這些年他就是這樣過來的。

    過去每天死去的華工一般比較零散,一天也就個把人,最多的也不過兩三個人,沒有像這回一下子就死了這麼多的人,所以,像挖屍坑之類的事情一般都是由「六和會館」的人自己負責的。但是,今天就不行,如果中國勞工們不幫著挖坑,要想在天黑前把那些死去了的勞工埋好是不可能的。黃和伯他們一來,華工們便自覺地幫著挖起坑來,地凍得像塊大石頭,用鎬頭也砸不動。鎬頭砸在地上像敲鐵板,咚咚咚的響聲很大,鎬頭反而會被彈起來,彈得老高老高。挖一個坑要費好大的勁才能夠挖好,結果挖出來的還是一個個的小坑,屍體勉勉強強將就著才能夠裝進坑裡,整個屍身差不多是卷在裡頭的,手和腳還丟在坑的外面。黃和伯大發脾氣起來,罵那些挖坑的勞工太混蛋,他說怎麼可以那樣對待那些死去的人,要是有一天他們也死了,乾脆就讓他們拋屍荒外,讓那些野狼叨去好了。黃和伯說,其實這都是在相互幫忙的,有一天你們當中有誰也死了,還不是人家要幫你挖坑。

    這句話說得有點毒,大家心灰灰的,更有幾分惱怒,都說你在詛咒我們呀,為什麼非得要讓我們死在這裡?要死我們也要死在家裡。

    黃和伯說:「不是我在詛咒,事實已經是這樣了。」

    大家便聽黃和伯的話,把土坑再挖大點,黃和伯說:「不能夠讓那些死去的人就這樣委委屈屈的走了,多窩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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