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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2) 文 / 楊金遠

    凱西在做禱告時,鐵路工地上幾乎鴉雀無聲,聽不見一個人在下面說話,於是,凱西便對自己的侍奉更加充滿了激情和信心,覺得自己身上承載著拯救這些苦難勞工的重大的使命,她要讓神的榮光照耀著他們。凱西的禱告在快要結束的時候,查爾斯·克羅克帶著他的一批隨從來到了鐵路工地上。克羅克也是一個非常虔誠的基督教徒,克羅克的信仰完全是受他父親的影響。據說他的父親在八歲時突然雙目失明。全家人急得帶他到處去求醫問藥,卻沒有任何的作用。後來,就遇上了一個神父,神父摸摸男孩的頭說,耶穌說:「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你還怕雙目失明嗎?耶穌可以見證你的榮耀。你信這話麼?如果你心裡面有感動,你說:主啊,我信!我雖然不能明白,不能理解,但是我的心裡面信!」

    八歲的男孩幾乎沒有猶豫,就照著神父的話說了。神父說,你說得好極了!如果你心裡有感動,那就是神的靈在感動你,神的靈在呼喚你,不是人在感動你、呼喚你。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男孩說,我明白。

    也是奇怪,自此後,八歲的男孩便天天吵著要父母帶著他上教堂。再到後來,八歲男孩的眼睛就完全復明瞭。復明後的男孩後來便成了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成了一名遠近聞名的神父。查爾斯·克羅克出生在那樣的一個家庭裡,成為一個新一代的基督教徒也是相當正常和不可避免的一件事。對基督教的熱情,克羅克甚至於比他的父親更加投入,他熟讀聖經,常常禱告,要是條件許可,幾乎每個星期,克羅克都會到教堂去做禮拜,接受神話語的洗禮和愛的恩典。在克羅克看來,神是至高無上,神是不可替代的。克羅克對凱西來到鐵路工地覺得非常滿意,他對凱西說:「歡迎你的到來!感謝主,給我們大家帶來了福音。希望以後你要常來。」

    凱西非常謙恭地說:「會的,只要是神差遣,我都會願意的。」

    做完禱告,工人們又開始幹活。大家的工作並沒有因為凱西的禱告開始變得輕鬆,也不可能因為凱西的禱告而改變了什麼。該幹什麼的仍然還得幹什麼去,該過什麼樣的日子還得過什麼樣的日子,該死人的還得要死人。凱西並沒有馬上離開鐵路工地,她在像螞蟻一般密密麻麻的華工裡尋找著蘇文清。她一直在為蘇文清擔心,憑著一種直覺,她分明已經讀出蘇文清那雙眼神蘊含的內容,他太憂鬱了,那不是一種正常人的眼神,那是一隻已經受了傷的羔羊的眼神。凱西為此心裡感到淡淡的哀傷。

    凱西找到蘇文清的時候,蘇文清和我的曾祖父唐念祖正在把一個才剛剛被石頭砸死的華工抬到工地邊的一塊空地上,等到傍晚時由「六和會館」的人來埋屍。那已經成了規矩,所有勞工的屍體都由「六和會館」負責掩埋。我的曾祖父後來說,在太平洋鐵路,「六和會館」到底埋了多少中國勞工,連他們心裡也沒個數。眼前那個已經死去的華工叫阿亮,阿亮是廣東海陸豐人,從小就是孤兒,父母在他才出世沒幾年就相繼離去了,阿亮是吃著百家飯長大的。從阿亮開始記事起,他幾乎就沒有吃過一頓的飽飯。後來,就遇上了到廣東招鐵路勞工的美國人。阿亮看了在牆上張貼的佈告還不相信,他問招工的人說,到了美國可以吃飽飯嗎?招工的人說,咳,那是什麼話?到了美國,想要金山銀山都有,還怕吃不飽飯?招工的人明顯流露出對阿亮的不盡嘲諷。阿亮聽信了招工人的話,就跟著來到了美國。阿亮是被累死了的,臉色蠟黃蠟黃的,像是臉上貼了一張黃表紙。我的曾祖父順手摘下頭上的寬邊大簷帽蓋在了死者的臉上。阿亮便如已經睡去了一樣,躺在那裡。

    其實對我的曾祖父他們來說,這種事實在是已經司空見慣了,天天都會發生,都會碰到的。起初還會感到痛苦和悲傷,後來見多了也就都麻木了。但是,善愁多感的蘇文清卻不一樣,只要一看到死人,就會聯想到自己,就會感到莫名的哀傷和煩躁,覺得整個人變得無所適從。

    凱西以一個牧師的悲憫之心在為阿亮禱告。基督的禱告幾乎千篇一律,最重要的意義是敬拜神,使神的名得榮耀。禱告做好了,凱西沒有忘記說聲「阿門!」在新約聖經中,「阿門」通常被譯為「實實在在、確確實實」,請求上帝垂聽我們的禱告的意思。當然,基督徒以外的人並不懂得那麼多,他們就覺得那些神父牧師和基督徒們開口閉口就是一個阿門,而阿門又能夠解決什麼問題呢?實在是很荒唐可笑的一件事。

    就在這時,蘇文清在禮節上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差不多是在質問凱西,他說:「你們天天就知道『阿門!』『阿門!』有用嗎?你沒看見我們這些勞工在一個個的死去,你們救得了他們嗎?既然救不了,就不要天天再『阿門!』『阿門!』了!」

    蘇文清的舉動有點反常,凱西實在是被他的樣子給嚇壞了。她看到了蘇文清在用冰涼凶狠的眼光盯著她,她呆住了,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哪裡?我的曾祖父看凱西尷尬成那樣,心裡有點過意不去,他說:「文清,你為什麼要那樣對待她,勞工死不死跟她有什麼關係?那不關她的事。」

    沒想凱西卻在替蘇文清說話,她說:「不,你不要去責怪他,我知道,他心裡一定不好受。你讓他說吧。說了心情就會好受一點。」

    事實上,蘇文清不可能對凱西有什麼意見,他不過是在發洩一種情緒,一種對死亡的無比恐慌的情緒罷了。他知道,死亡就像是一場隨意得幾乎什麼人都可以得到的流行性感冒,它離自己是那樣的近,幾乎伸手可及,今天他在為別人收屍,說不好明天別人就在替他收屍了。在死亡面前,他是那樣的軟弱,那樣的無可奈何,想逃也逃不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麼辦?

    我的曾祖父說,那天晚上,蘇文清在帳篷裡大哭了一場,哭得天昏地暗,他說一看到凱西,他就想起了羅秀雲。因為見不到羅秀雲,或者說永遠都有可能見不到羅秀雲,他才莫名其妙地發了那麼大的脾氣。情緒稍為平息過後,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非常的後悔,他說不管怎麼說,人家凱西是個好人,他卻要衝人家發脾氣,那實在是太不應該的。

    我的曾祖父說,幾天後,蘇文清藉著到小鎮拉炸藥的機會又去教堂裡找凱西,他非常誠懇地向凱西賠禮道歉,他說凱西是個好人,那天他不應該衝著她發那麼大的脾氣,他一個勁地解釋說那天他實在是心情太不好了,以至於對她太不禮貌了。凱西本來就沒把那件事當一回事,現在聽蘇文清那樣說,反而覺得蘇文清非常的可愛,她微微笑著,替蘇文清倒了一杯水,她說:「你喝吧,你一定口渴了吧。」蘇文清才端起杯子,又馬上放下來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吧。」凱西說:「你請講。」蘇文清說:「照你們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上帝存在了是不是?那麼,如果真的有上帝,上帝真的就可以拯救我們了是不是?」

    凱西說:「是呀!當然真的有上帝,當然可以拯救你們,拯救我們大家。」

    蘇文清被說心動了,心裡充滿了憧憬和嚮往,他說:「是嗎?如果真的有上帝就好了!我們就都可以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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