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文 / 楊金遠
工地上到處都有監工。那些監工都戴著一種寬邊的大簷帽,穿著馬甲,一人手裡拿著一條皮鞭在到處走動。那些監工的職責是,一邊監督勞工勞動,一邊防止勞工們逃掉。在工地上負責吹哨子的白人叫詹姆斯,他是那些監工的總頭目,是克羅克在鐵路工地上的代理人。他跟那些監工一樣,一整天手裡揮著一條皮鞭,只要看誰不順眼,一皮鞭就抽在誰的身上。詹姆斯是查爾斯·克羅克安插在鐵路工地上專門監督勞工們的一個頭目。說不清是出於什麼原因,詹姆斯天生對黃種人有一種特別仇視的心理,那種心理甚至於比對那些黑人勞工還要強烈。他幾乎把中國勞工當成一群連人話都不會說的牛,而讓牛干牛才可以幹的重活,過牛才過的生活是再正常不過了。詹姆斯一般不正面與中國勞工發生衝突,他非常聰明,或者說非常狡詐,他除了把那些最繁重的工作交給中國勞工做外,眼看著那些白人勞工在欺侮中國勞工,他從來不想加以制止,他甚至有一種心理的仇恨得到釋放的快感,那時,他靜靜地躲在一邊看熱鬧。
隨著鐵路的開發,許多愛爾蘭人為了逃避饑荒來到了美國,其中有不少人無法找到工作,於是便有人說所有的工作都讓中國人給霸佔著,都是中國人搶去了他們的飯碗。這些愛爾蘭人於是懷恨在心,一見到中國人就咬牙切齒,大聲呼喊:「天殺的中國人,滾回家去!」他們甚至於朝中國人吐痰,擲石頭。愛爾蘭人和中國勞工明顯不同的是,他們都是直接舉家移民到美國的,他們都帶有家眷,那些吃了沒事幹的小孩便時不時到工地上專門唱一些極盡挖苦的歌謠去戲弄那些中國勞工,也不管是什麼時候,只要一碰到中國勞工就唱出來:
中國人、中國人,坐在欄杆;
白人經過,把他的辮子剪光。
小孩子唱歌,大人們則直接動手打人。那些白人尤其是愛爾蘭人,好像是得到詹姆斯的指使,總是有意無意對中國勞工挑起事端。動不動就揪住中國勞工的辮子叩響頭,接著引來一大群白種人的圍觀,喝彩。就像是王胡在未莊打阿Q一樣,詹姆斯不但不加以制止,更像是在觀賞一種風景。看到中國勞工被打得鼻青眼腫,還要以打架鬥毆為名,再行懲罰。
衝突無時不在。美國白人勞工打中國勞工的事經常發生。中國勞工並不知道,白人勞工除了對中國人特有的歧視外,卻也最看不慣中國勞工的那種勤勞和敬業。因為相比之下,他們的懶散,他們許多不良的品性就變得非常的卑微和突出,那是他們的面子所不能接受的。如果中國勞工正視問題所在,跟他們同流合污的話,或許他們之間的矛盾就會有所緩解。問題是中國勞工實在太死心眼了,他們本身就是一頭牛,一匹馬,或者是騾子,吃飽喝足了,主人讓它幹活,二話不說就埋頭幹活去,不講任何代價。但他們沒有想到,這一來無形當中就把那些白人勞工給得罪了。他們給那些白人勞工帶來了難堪,讓他們丟盡了面子,這樣,他們想方設法對華工進行報復也是必然的事。
在華工裡,蘇文清算是最沉不住氣的一個。他把兩筐石塊倒在路邊後,繞到正在往小推車裡裝石塊的李倉面前,對李倉說:「老師,總得想個法子,我們不能讓人家想怎樣欺侮就怎樣欺侮吧。」
李倉聽著,好一陣子不想回答,蘇文清便又催著。李倉淡淡笑起來,說:「你不是說他們是猴子嗎?你就當他們是一群不懂事的猴子在瞎鬧不就沒事了?你為什麼就不能夠忍一忍?」
蘇文清不同意,覺得李倉太遷就那些美國人了,他說:「老師,猴子太壞的時候,該教訓還是要教訓的,我們為什麼不好好地教訓他們一頓?」
李倉卻不認同他的觀點,他說:「西方的基督講寬容,我們中國人則講忍耐,忍讓,凡事忍為先,退一步天高地闊,忍耐也是一種美德。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夠忍一忍呢?況且,你沒聽那個傳教士說我們來美國是神的旨意,神的恩典,是神在拯救我們嗎?也許他說得是對的。既然人家在救我們了,我們就更沒有理由伸手去打對我們有恩的人了,你說是不是?」
李倉的話不能完全說服蘇文清,他仍然心裡亂糟糟的,怎麼理也理不直,他說:「照你那麼說,我們也不要什麼尊嚴,就任其打,任其罵,人家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了是不是?」
李倉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樣回答蘇文清。而實際上李倉話雖然那樣講,卻也不是一味的退讓、毫無原則,這天傍晚要收工的時候,李倉碰到了麻煩。麻煩是一個叫彼卡的白人勞工挑釁引起的。彼卡是來自美國南方的一名勞工,有事沒事總是拿華工們取樂。欺侮華工對他來說實在沒有什麼。李倉推著小車經過彼卡身邊的時候,彼卡跨前一步,故意把李倉戴的草帽搶過來,高高揚起並用力向遠處拋去,草帽在空中飛出一條美麗的線條後掉在了一塊草地上。有風從草地上吹過,草帽像個調皮的孩子在草地上竄來竄去。雖然事情來得有點突然,可李倉一點也沒有怨責彼卡的意思,他平靜地轉身去草地把草帽撿了回來。
李倉再次走到彼卡身邊的時候,他看了彼卡一眼,眼光裡依然充滿著慈祥和友好。淺淺笑了一下,像是在說,小兄弟,我知道你是在跟我開玩笑的,是吧!可彼卡並不領情,眼睛向上翻著,眼光裡儘是譏諷和不屑,還帶點野獸般的兇惡。李倉根本沒有想到彼卡會在自己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又一次把他頭上的草帽奪走,然後又在他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把草帽丟在地上用腳使勁踩踏著。好好的一頂草帽轉眼間被踩扁了,像一張烙餅貼在地上。彼卡抬眼看著李倉,聳了聳肩,做了一個怪相,嘴裡嘰裡呱啦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李倉雖然聽不懂,但意思他明白了,彼卡在嘲弄他。李倉平常是很通曉事理的人,要是事情到這就結束了的話,李倉或許也就算了,不跟彼卡計較。
不好辦的是這時又圍過來一群白人勞工,他們是來聲援彼卡的,李倉想脫身都已經不可能了,他被白人們圍在中間,像一個皮球一樣被推來推去。看來了一群人助陣,彼卡的膽子更大了,他躲在李倉身後,像一隻看上羔羊的狼一樣在等待時機偷襲。他終於揪住了李倉的辮子,像揪住了一條馬尾巴,他得意洋洋,使勁一拉,李倉身體一個後仰,像一扇石磨一樣重重砸了下去,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那一刻,李倉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頭腦一片空白。不過,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該怎樣做了。他縱身一躍迅速從地上站了起來,閃電般直逼向彼卡,他緊緊揪住了彼卡的胸口,一下子就把彼卡像提一隻小雞一樣給提了起來,然後又像扔一堆破銅爛鐵一樣朝地上擲去。他警告彼卡說:「臭小子你聽著,我可不想跟你打架,但你要是想繼續這樣無聊下去,繼續這樣欺侮我們中國人,那大叔只好奉陪到底了!」
李倉當然知道彼卡他們並沒有聽懂自己的話,但他已經傳達了自己的意思,那是他的宣言,一個黃種人對白種人的宣言。他看到彼卡仍然躺在地上,那雙凶神惡煞般的眼神已經變得柔和下來,不再那樣狂,那樣囂張了。別的白人勞工看那陣勢,也都有所收斂。這時我的曾祖父和蘇文清也已經帶一些中國勞工趕了過來,蘇文清看李倉就這樣放過了彼卡,急得大罵李倉,說:「老師,你為什麼不打他?你打呀!我們再不能軟弱下去了!」曾祖父也說:「打呀!教訓一下他們。」
要不是監工詹姆斯這會及時趕到,很難說我的曾祖父和蘇文清他們已經大打出手替李倉出一口惡氣了。
事實上彼卡和白人勞工在欺侮李倉時,詹姆斯早就看在眼裡了。他遠遠地慢悠悠地坐在一棵美國白松下,一邊抽著雪茄一邊看著他們,那樣子有點像在看一場動物比賽,他覺得那樣很有趣。他甚至把白人勞工和中國勞工當成了老虎和小雞。白種人是老虎,黃種人則是小雞,老虎不怕被小雞吃掉,老虎則可以拿小雞開心,逗小雞玩。後來他發現情況有點不對,因為事物已經朝著他的意願和預計以外的方向發展,弱小的小雞反而佔了上風,小雞已經飛到了老虎的背上和頭上拉屎了,那樣,他就不能接受,一點也不開心了,他要好好教訓一下那些不懂規矩的小雞。
詹姆斯已經走了過來。詹姆斯眼露凶光,他訓斥李倉為什麼要把彼卡打倒在地?李倉雖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從詹姆斯的表情上,他已經看出詹姆斯在罵自己,對自己很不滿意。李倉一個勁地給詹姆斯做著解釋,他說,事情不是由他開始,而是彼卡先挑起來的,他不過是教訓他一頓罷了。他知道詹姆斯聽不懂自己的話,便不斷地用手比劃著。詹姆斯卻一點也不想聽李倉解釋,他讓李倉給彼卡下跪,他說你們天朝皇帝不是讓外國使臣給他下跪嗎?外國使臣到底在你們中國做錯了什麼?既然什麼也沒做錯憑什麼要給他下跪?你不一樣,現在你打了彼卡,你已經犯了很嚴重的錯誤,你當然要給他下跪。
詹姆斯說了半天,李倉也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大概的意思卻是知道的,詹姆斯一定在強迫自己做什麼。比我的曾祖父他們早先幾年到美國,曾經在金礦那邊當苦力的那些華工中有些人可以聽懂一些美國話,詹姆斯就讓一個叫劉世順的華工把他的話翻譯給李倉聽,李倉聽了簡直不敢相信,他說:「我又沒做錯什麼,我為什麼要下跪?我不會給他們下跪的!」
我的曾祖父和蘇文清他們聽了也憤憤不平,蘇文清一肚子氣說:「不能下跪,憑什麼要給彼卡下跪?是白人先欺負我們的,要下跪的是白人,而不是我們!」
詹姆斯皺了皺眉頭,他知道這事要堅持下去有點困難,但他又不想讓自己食言,使自己在華工中失去不可撼動的權威。他讓劉世順告訴李倉,為了對李倉的錯誤進行懲罰,李倉可以不要下跪,但必須接受罰餓兩天處罰,罰餓期間還必須跟其他勞工一樣出工,一樣收工,干一樣的體力活,一天也不得曠工。
詹姆斯說得口氣非常強硬,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蘇文清本來打算跟詹姆斯講理,卻被李倉擋住了,李倉說:「你跟他們講得清道理嗎?我餓兩天就是了,總比給他們下跪好。不管怎麼說,我們已經贏他們了,這就夠了!」
一場白人對黃種人的挑釁就這樣結束,工地上又恢復了以前的忙碌。雖然已經進了秋天,但天上的太陽依然白白毒毒的,灼人的陽光把樹木花草都烤焦了,讓人感到畏懼。李倉被下令禁食的第二天下午,身體開始支持不住了,汗一大把一大把從臉上滾落下來,臉色變得十分蒼白,我的曾祖父和蘇文清看他那樣,心裡非常焦急,瞞著詹姆斯把弄到的一杯水送給李倉,那時李倉正在往小車裡撿石塊,說什麼也不願意喝,他說:「我沒事的,放心,挺一挺就過去了,要是我把水喝了,那麼,過去兩天的努力就全部前功盡棄了。再說,我們不能讓人家抓住了把柄,否則,他們就更有文章好做了。」
蘇文清卻激動起來,心裡又急又疼,喊道:「你這樣下去是要死人的!」
蘇文清好像感覺到李倉馬上就要死掉似的。
李倉倒覺得蘇文清過於擔心了,他笑著說:「死不了的,到時候我還想回到大清,等著喝你的喜酒呢!」
夜幕已經降臨了,太陽像是一個發夠了淫威的老人,早已累了睡覺去了。李倉也終於熬過了極其艱難的兩天,人雖然相當衰弱,但精神狀態卻是好的。這天晚上,許多的華工都到李倉他們住的帳篷裡看望李倉,為李倉祝福。不管怎麼說,李倉的做法大長了華工們的志氣,李倉的勝利就是中國勞工的勝利。華工們都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李倉看見,帳篷裡也來了幾個黑人勞工,他們沖李倉微微笑著。劉世順告訴李倉,在鐵路工地,黑人勞工跟黃種人一樣沒有地位,被白人們欺侮,但他們從來不敢跟白種人對抗,他們不敢怒不敢言,他們天天在心裡想著卻又不敢去做的,現在李倉都已經替他們做了。是李倉替他們出了那口惡氣,在他們眼裡,李倉簡直是個英雄。他們從心理崇敬他,擁戴他。
李倉搖了搖頭,苦笑著,說:「我能算什麼英雄?那不是在笑話我嗎?」他心裡明白,自己不過在維護一個人的尊嚴,維護大清國的尊嚴,除此之外,自己還能夠幹什麼?他一個人不可能會改變什麼。
不過,這句話倒是讓李倉想起了一個思考已久的問題。還是他在國內當太平軍的時候,太平軍從南到北一路打過去,所向披靡,如風捲殘雲,太平軍所到之處,清軍望風而逃。剛開始時,凡太平軍路過的地方,會有許多老百姓站在街道兩旁高呼太平天國萬歲,還送給他們水和一些吃的,稱讚他們是英雄。可是後來就再也看不見那種讓人感動的場面了,老百姓一看見太平軍,唯恐躲之不及,紛紛奔逃而去。這讓李倉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悲哀,也看到了太平天國即將潰敗的前景,並最終決定離開太平軍。後來,當他回憶起百姓當初由衷地喊他們英雄兩個字時,臉上就會不由自主地一陣陣發燒,心裡想自己到底算哪路英雄呢?太平軍不但沒能拯救大清,反而害慘了大清的百姓,讓大清的百姓跌進更加深重的災難之中。他不知道多少次在心裡自責和懺悔,覺得自己對不起大清的窮苦百姓,對不起大清國。從這種意義上說,他覺得自己拒不下跪根本就不是什麼英雄,他不過以自己的行動對自己的靈魂進行一次救贖。他在償還自己所欠大清和大清百姓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