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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文 / 楊金遠

    第二天一大早,太陽才剛剛升起來,就熱辣辣得像要把人的一層皮烤焦。我的曾祖父他們想不到美國的太陽比中國的還要毒,簡直讓人受不了。這時,克羅克讓鐵路工地監工拿來一堆的衣服,叫華工們全都換上。那是些用劣質的土麻布做成的工服,每件工服上都編有號碼,每個人就按剛上碼頭時編的號拿工服。蘇文清在拿起那件工服時實在有點不情願,他一直想不通,自己怎麼會是26的編號呢?26號怎麼會是自己呢?

    吃了一點糙米飯,克羅克像趕豬一樣趕著華工們拿上各種工具上工地去了。李倉的行為有點特別,他把那面從中國帶來的金龍旗插在一根旗桿上,在肩上邊扛著邊向鐵路工地走。由於他的舉動十分引人注目,大家都在看著。不要說普通的中國人很少見過那東西,美國人更不可能懂得那是一個什麼玩意,都在看新鮮。克羅克於是問身邊的詹姆斯說:「那傢伙肩上扛的是什麼東西?」

    詹姆斯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詹姆斯說著,走到李倉跟前,問李倉:「那是什麼?」

    李倉雖然聽不懂詹姆斯在問什麼,但意思他已經明白了,他說:「大清國知道嗎?那是我們大清國。」

    李倉覺得自己說出這句話後心裡非常坦然,輕鬆,自信。詹姆斯自然不知道李倉說的是什麼意思,也不想繼續問下去,他回到克羅克的身邊,兩手一攤,苦笑了一下。克羅克說:「隨便他們吧,真是搞不懂他們心裡在想什麼。我們只要速度,只要鋪軌速度你懂嗎?」

    據我的曾祖父說,當後來有一天克羅克知道了李倉帶來的是一面象徵大清國的金龍旗時,克羅克不禁感歎說:「這些天朝人呀,簡直比狗還要忠誠於它的主人。」

    但是眼下,對克羅克來說,這是極其重要的一天,他非常急於想知道這些黃種人到底會不會讓他失望。他想讓公司的其他幾位老闆知道,他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這會兒,他戴著一頂寬邊草帽,坐在一棵樹冠濃密的美國白松底下等待結果。與克羅克一樣想急於知道結果的是那些白人勞工,他們一點也沒有把那些中國勞工看在眼裡,那群華工在他們的眼裡,就猶如大象面前的一隻小貓,實在太卑微了。

    其實不管是克羅克還是白人勞工,他們並不知道,這群吃慣苦的中國人,實際上就是活脫脫的一群牛和馬,他們善於吃苦,他們只知道幹活。他們的要求卻再簡單不過:掙錢、攢錢和償還契約債務。他們耐心地工作,他們努力想使美國人相信,中國人的到來對美國是有利的。除此之外,他們一點也不像白人那樣,動不動就給他們找麻煩,提一些毫無道理的要求。白人就連工資也要求比中國的勞工要高,讓他們非常難辦。我的曾祖父他們當然已經看出來了,那些白人一點也看不起他們,白人把開山、運石等最辛苦的工作交給他們做,然後像看一群牲口一樣在看著他們。開始,他們並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那樣看他們,以為只是出於一種好奇。可是他們很快發現那些眼神除了好奇外,更多的則是一種想看笑話,想看出醜的等待。

    李倉終於忍不住,他小聲對我的曾祖父說:「你們看到沒有,他們在研究我們。想看我們的笑話。」

    我的曾祖父說:「研究我們什麼?為什麼要看我們的笑話?」

    李倉說:「研究我們到底是人呢還是一群牲口。」

    蘇文清不解地說:「人怎樣,牲口又怎麼樣?」

    李倉說:「牲口呢,說到底了就是畜生,它可以任意讓主人打罵,還要給主人幹活;它可以有遠遠低於人的需要,卻又有幾倍於人的工作能力,有哪個僱主不喜歡他們雇的是一群牲口?而如果是人,他們或許會認為我們的勞動強度太大了,待遇太低了,因此他們很有必要研究我們到底是人還是牲口。」

    蘇文清說:「老師,那我們是要當人呢,還是要當牲口?」

    「我們就是一群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睛,從大清來的中國人。」李倉毫不含糊說,「我們要爭點氣,別讓人家看不起我們。」

    太陽下山很久了,大地已經變成灰濛濛的一片。天是青藍色的,有幾顆星星開始在天際上閃爍著。隨著一聲哨響,工地上終於結束了一天勞碌的場面,變得安靜了,華工們都拖著疲憊的身軀向自己的帳篷走去。我的曾祖父他們看到,已經在工地上呆了一天的克羅克這時和那個負責吹哨的白人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坐上一輛馬車走了。我的曾祖父他們當然不會知道,作為公司老闆之一的查爾斯·克羅克,他確實把中國勞工的勞動表現很當一回事的,他甚至擔心不用等到太陽下山,這群才從中國來的勞工就會吃不消倒下來的。那樣,他當初力主從中國招收勞工的提議就會因此受到其他幾位股東的討伐和責難。這下好了,中國勞工第一天的工作表現讓他很滿意,內心那種不安的顧慮這下完全被打消了。

    而對工作了一天的華工來說,確實是累壞了。大家只覺得腰酸背疼,像死魚一樣躺在帳篷裡,一點也不想動。帳篷上方掛著一盞煤燈,豆芽大的火苗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把大家的臉照得忽明忽暗。我的曾祖父看到蘇文清兩眼呆呆地望著篷頂,面無表情,就知道他又在想家,想心裡的那個女人了,禁不住說:「兄弟,是不是又想她了?別想了,時間還長呢!你這個樣子還不把人給想出病來了?」

    蘇文清眼皮耷拉下來,許久才說:「心裡念著她,日子過得就快了,否則的話,人真的要給急出病來。」

    說話間蘇文清又從懷裡掏出羅秀雲的那縷頭髮看著,想著,他問我的曾祖父說:「你有女人了嗎?」

    我的曾祖父不想隱瞞,他說:「我們才拜過堂我就來美國了。」

    蘇文清說:「為什麼」?

    我的曾祖父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但他也不想迴避,他把自己為什麼要來美國當勞工的事一五一十告訴給了蘇文清。蘇文清聽著,不由得感歎起來,一陣悲涼從心底襲來。但他嘴裡也只是淡淡地說:「我們的事都好感動人,好讓人心酸,******也是。不過******跟我們不一樣,******是有抱負的。」

    他轉臉去看李倉,李倉已經睡著了,那面金龍旗在他的頭上方隨風輕輕飄著。蘇文清又說:「我堂姐當初為什麼非他不嫁,死活要跟上他,就是看上他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他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兒女情長,他呢,憂國憂民,把大清國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李倉其實還沒睡,他只是太累了,閉著眼睛自己想心事,懶得說話,聽他們在說自己,開口講:「你們在說我什麼壞話?」

    蘇文清笑著說:「老師,我們在說大清,在說太平軍打南京的事。」

    一句話勾起了李倉心裡的傷感,他為大清的無能感到痛心疾首。他說:「別提大清了,大清氣數已盡!大清只怕是要滅亡了!」

    蘇文清說:「那太平軍呢?」

    李倉歎道:「太平軍又能怎樣?太平軍救不了大清。太平軍就是將大清給滅了,百姓依然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說著說著,話題轉到美國,我的曾祖父問李倉說:「美國到底有沒有皇帝?」

    還真的是個問題。包括李倉在內,大家都被問住了,誰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於是就胡亂猜測,有說有的,有說沒有的。李倉畢竟念了幾年書,當了幾年私塾老師,他覺得在這件事上他要是跟大家一樣無知的話,實在是很讓人笑話的一件事,他說:「西方國家應該叫總統吧,不叫皇帝。」

    他說得一點也不自信。說著,又補充了一句說:「西方的總統就相當於我們大清的皇帝。不過,皇帝是世襲的,一代一代傳下來,總統卻不是,是選舉的。」

    我的曾祖父他們並不想弄明白皇帝和總統有什麼區別,關心的卻是黃種人和白種人有什麼區別。我的曾祖父說:「說心裡話,我看美國人更像是一群猴子,渾身長毛,眼睛藍藍的,就差沒有一條尾巴了,怎麼看怎麼像猴子。」

    蘇文清說:「倒還真像是猴子。我第一次看見這些白人的時候就覺得好眼熟,就像是早就認識他們似的,可又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認識的,你這一說,我突然想起來了,原來我過去跟他們一點也不認識,我認識的是那些猴子。」

    蘇文清說得有趣,要是平時,大家一定會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可是現在,大家太累了,累得連笑的力氣都沒了。話音剛落,蘇文清已經先打起鼾來,鼾聲如雷。我的曾祖父原本想要埋怨他吵人,這樣不管不顧打著響雷還要人家怎麼睡覺?沒等講,自己已經扛不住睡意來襲,頭一歪,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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