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清水塘大事記 (20) 文 / 尤鳳偉
就鑽進黃瓜架子底下摘黃瓜,爹和永丹叔再說什麼就聽不見了。我撿「又大又嫩」的黃瓜摘了五六條,抱著來到井邊上,見我過來他倆就不說了。永丹叔又搖起轆轤從井裡提上一桶水,說濤把黃瓜洗洗再吃吧。我把黃瓜一股腦兒丟進桶裡,永丹叔幫我洗淨,說濤吃吧。我就卡彭卡彭吃起來。爹說濤認你永丹叔當乾爹吧。我沒吭聲,只覺得挺怪的。永丹叔說給我當乾兒啥時候都有黃瓜吃。我想這挺好,就說行。爹說濤給你幹爹磕個頭。我說行,就跪下給永丹叔磕了個頭。磕完頭又接著吃。爹笑著拍拍我的頭,說有奶便是娘,有黃瓜就是爹呀。永丹叔也笑了,也拍拍我的頭,說濤你再摘些拿回家。我看看爹,爹說照你乾爹說的做。我就又鑽進黃瓜架子底下摘黃瓜,又摘了五六條。爹說濤你先回家吧,我再和你乾爹說會兒話就回家。我說好,就抱著黃瓜跑回家。
回家後媽還在包餃子。媽問都到誰家了?我就一一說。她又問我爹走路時喘不喘。我說人哪能不喘氣?媽說濤你不明白,你爹得病了,挺厲害,他是硬撐著。經媽媽一說想起爹走路時確實是呼呼地喘,像拉風箱。身子還晃蕩,像沒長腳後跟。我說爹病了,是病了。媽說趕明兒去集上抓幾服藥,給你爹把病好好治一治。
爹回家的時候晌歪了。媽煮餃子我燒火,爹在桌上寫什麼。吃完了餃子媽讓爹上炕躺下歇歇。爹搖搖頭說不想歇,要去塋地給爺爺奶奶上墳。媽說剛回家挺累的,等歇過來再去不成麼?再說清明那日和濤去上過墳。爹說無論如何要去的,不能再等了。媽說幹嗎這麼急?爹說昨晚他又夢見了倆老人,說明老人的靈魂知道他回家了,所以得趕快去和老人打個照面,好讓老人放心。媽不吱聲了。爹問家裡還有燒紙和香沒有,媽說有,缺啥也不能缺這個。說著從裡屋拿出燒紙和香來。爹接了,看看媽又看看我,說我去了。媽說叫濤跟你去吧,爹想了想,答應了。
我就跟爹一塊去給爺爺奶奶上墳了。我還是讓爹牽著手,遇見人我還是替爹回答糾正了。塋地在村東北,趟過村頭小河,就看見遠處山坡上一塊塊被日頭照得亮亮的石碑,像一顆顆摘下來的大門牙。一路上爹牽著我的手,對我說這說那,告訴我他小時跟著他爹我爺爺給他爺爺我老太爺上墳偷供品吃挨他爹我爺爺的打,他就哭。他爹我爺爺說就叫他哭,就當做給祖先哭墳吧。聽到這話他又不哭了。我爹說他從小就很有個性的,認準了的事八頭大牛拉也不回頭。他說他後來倒霉就是倒在這直剛脾氣上。他說濤你的脾性像你媽,不像我,我放心,這一點我放心。又說濤你知道嗎竹竿能折斷井繩折不斷啊。爹嘟嘟囔囔還說了不少話,有的我沒聽清,有的沒記住。因為我的精力不集中,我在數石碑。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有了數石碑的癖好,看見什麼數什麼。每遭上墳我都一塊一塊的數石碑。
快到塋地的時候,我發現爹挺慘,大口大口地喘氣,汗珠從臉上啪噠啪噠往下掉,臉像鐵鍋一樣黑。我說爹你咋啦?爹說濤你扶扶我扶扶我。我就把脖子鑽進他的胳膊窩裡,把肩膀往上硬挺著。貼近了,我覺出爹的身子在不停地抖,連帶著我的身子也在抖。這時候已經走到塋地邊上了,我說爹你走不動了停下吧,就在這兒把紙燒了吧。爹說這不行,把紙燒在墳頭上這樣錢才歸你爺爺奶奶花。我說爺爺奶奶看見咱在這兒會到這兒拿。爹說不會的,你爺爺那脾氣我摸得透,不為三斗米折腰,也不會為幾個錢跑腿兒。我知道拗不過爹,他清楚他的爹我也清楚我的爹。
就攙著爹在墳中間往前走,終於走到爺爺奶奶的墳頭前,爹一屁股坐在墳前的荒草上,他大喘了幾口氣,吩咐我給爺爺奶奶上香燒紙,我照他說的做。爹不在家的時候,我和媽來上墳上香燒紙都是我。我是爺爺奶奶的長孫啊。見紙燒著了,爹朝墳跪下,這遭不用他吩咐,我挨他身邊跪下了。爹說濤咱們磕頭吧。就磕頭。磕完頭,火滅了,只剩一股往上冒的煙。爹說濤你往煙裡看,我看看,說什麼也看不見。爹說我能看見你爺爺奶奶站在煙裡面。我說爹你病得很厲害,咱們回家吧。爹搖搖頭說這兒好,沒有人,很安靜,想在這兒歇一會兒。說到這兒他從口袋掏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說濤你先回去,把這個文書——送給你豐久大哥。我說爹咱一塊兒回家吧,回去就送了去。爹說他真的太累了,得歇歇。
好好歇一歇。又說這文書豐久大哥急等著要,不能等。我心裡不情願離開爹,又想想他脾氣強,爺爺拗不過,我也拗不過,就說爹你在這等著,我送給豐久大哥就回來接你。爹說不用接,我歇會兒自個兒能回去。我說我回來接。我起身往村裡走,走不多遠聽爹喊我,我轉過頭看著爹,問爹有事嗎?爹說沒事了,走吧濤。
我一溜小跑回了村,沒歇腳又跑到豐久大哥家。把那「文書」交給豐久大哥,豐久大哥展開一看臉陡然變了色,嚷嚷說我就猜到他是逃跑來家的,還說是糾正了,真是活膩了。他又問現在你爹在哪兒?我說在塋地。他說他自己?我說他自己。他說壞事了壞事了,咱趕快去。我跟在豐久大哥後面拚命往塋地裡跑,只有這遭看見石碑我沒有數石碑,跑到一看,我呆了,爺爺奶奶墳前沒有人。我大聲喊,沒應聲。豐久大哥也喊,也沒應聲。過會兒,豐久大哥說看見了。我順著豐久大哥的眼光往前看,看見了墳地邊的樹上吊著一個人。是我爹。我忘了哭,瘋了似的奔過去。跑到跟前我抱著爹的腿要把他從樹上拉下來。可不成,爹像長在樹上了。這時豐久大哥也跑過來,把爹從樹上抱下來了。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任我和豐久大哥推他叫他,就是不應聲。後來豐久大哥站起來,說沒用了,你爹跟你爺爺奶奶走了,走遠了,濤你哭吧。我就放聲大哭起來。
這天傍晚,公安上來了兩個人,豐久大哥領到我家裡,他們看看躺在門板上的爹,用手戳戳,又戳戳。媽說人是死了,你們死活都要的話就把他抬走吧。公安的人沒吭聲,就走了。埋了爹,豐久大哥對我說:濤你甭擔心你爹的事會影響你的前途,不會的,你知道他讓你送給我的文書是啥嗎?是他替你和你媽寫的大義滅親的告發書,這個支部會妥善保管好。以後能管大用處。當然這表皮底下的事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聽豐久大哥這麼說,再想想和爹在一塊短短的一天,我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
12月9日:飄雪了。鄒場長將他的一件皮背心送給了我。
——今年雪下得早,剛剛收了菜園裡的白菜蘿蔔,雪就飄下來了。清水塘變白了,看著眼前雪花飄飄往下灑落,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微微的暖意。這不是象徵詩意與浪漫(勞改生涯是毫無詩意與浪漫的,儘管許多人極力想證明其有)。心中的暖意是因為下雪天可以不必出工生命可以得以喘息的緣故。從國慶節到雪落下來,中間只有一個月,這中間發生了許多事,但我一概沒記。我執意寫那篇叫《回家》的小說。經過這一個月斷斷續續的寫作,已完成了初稿,看後覺得仍不很滿意,我想再修改一次,反正也不急著發表(笑話——又到哪裡發表呢)。這一個月監室裡的生活還是平靜的,也有些變化。林永乾死後又進來一個新犯人。這個新犯人姓張,叫張跑,挺活躍,愛說笑話,監捨裡的氣氛被他鼓動起來,挺好的。吳啟都奇跡般恢復了健康,為此李德志曾向我解釋過:說吳一家要死一個人是板上釘釘的事,卻沒想到死的是小建國而不是吳啟都。
其實李德志說的並不對,吳家死的不是一個,是兩個。自從小建國死後齊韻琴就精神失常了。她失去了許多記憶,不認識她的丈夫吳啟都了。她每天都往營區跑一趟,跑來找佟管教要東西吃,吃飽了就走。後來佟管教就躲著她。她就滿營區亂竄尋找,鬧得雞犬不寧。再後來場部出面把她送走了,送到什麼地方不知道。反正她活著和死去沒什麼兩樣。吳啟都恢復以後齊韻琴已經被送走了,沒人肯告訴他真相,只說齊韻琴帶著小建國回家了。他表示回家好,他說他早就勸他們母子回家,讓小建國受正規教育,但齊韻琴不答應。這遭好了。也沒有人將齊韻琴和佟管教的事告訴他,也無法告訴他,因為至今齊佟之間的事情在人們心中還是個謎團。只有一點明了,那就是吳齊之間那場石破天驚的愛情已經終結,一去不復返了。這大概也應了那句「恩愛夫妻不長久」的老話吧。
說到鄒送我皮背心所持姿態仍舊是「明人不做暗事」,他一如既往地站在監捨外面吆周文祥出來。出來後我就看見他手裡攥著的皮背心。他說這個給你吧,你用得著的。我不想收他的東西,就推辭。他想了一下,說有一件事我提前告訴你,可千萬別對別人說。我問什麼事,他說你們這批右派犯人當中的一些人很快要轉場,可能你就在其中。我問能告訴我往哪裡轉嗎?我問這話的時候想的是如能轉到馮俐所在的那座黃河邊上的農場是最好不過的。鄒答轉東北,大概是興湖農場吧。我有些沮喪,不吱聲了。鄒說那裡是中國的最北面,冷得很哩。所以我把這件皮背心給你,收下來不吃虧的。我點點頭,心裡挺感激的。在一塊當了幾天「難友」,他竟對我這麼念念不忘,也真是難得的一份情誼。我接過了他手中的皮背心,說謝謝你啦鄒場長。他沒說什麼。我問: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裡呢?他說還沒最後確定,大約就在這個冬季吧。說完他就走了。離開清水塘吧,只要離開這裡到哪裡都可以。望著鄒遠去的身影我這麼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