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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清水塘大事記 (19) 文 / 尤鳳偉

    往下的時間小建國那張早熟又不失天真的小臉就一直在我眼前浮現,隨著他的死這張小臉將永遠凝固在我的記憶裡,不會改變。而他那瘦小靈巧的身軀卻動了起來,我的眼光也能夠追尋到他,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一溜小跑奔向清水塘,在快要到達塘邊的時候他匍匐在地,然後緩緩向塘邊爬去(怕驚動鴨子)。他看到了塘面上的鴨子,鴨子沐浴著陽光,悠閒地游來游去。小建國小臉上綻出了笑容,他開始脫衣,脫得十分麻利。日光溫暖,風卻是涼的,他不由打了一個哆嗦,他開始向塘邊爬去,草已枯黃,根莖變得尖利,肚皮被劃破了(屍體認證了我的臆斷),他卻沒有察覺,沒看見流血,也不覺得痛,為了入水前不被鴨子發現,順順利利為爹弄到幾顆鴨蛋,這既定的目標集中起他全部的精神。好了,他靠近了水邊,他的小身體完全沒入水中,這時他再打一個哆嗦,小身子不由向一起收縮。他這時應該預感到事情將會不妙,可他沒多想什麼,他舒展開四肢,向塘中的鴨群游去,輕輕地划水,緩緩地向前,只將小腦袋露出水面。

    他終於靠近了鴨群,就在這可以下手的時刻他突然感到一條腿產生巨痛,痛得鑽心,使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失去了浮力,他開始下沉,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生命面臨著危險,他張開雙臂使勁地拍水,驟起的響聲將鴨子驚得四處逃散。他漂浮了一剎又開始下沉了,他更加拚力擊水,並試圖向塘邊游去,可他做不到,腿的不消停的疼痛已使他的下身完全癱瘓無用,只能靠兩隻臂膀支撐著身子不往下沉。就這麼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始感覺到臂膀變得麻痺,好像已不再長在自己身上。這時他明白自己要完蛋了,想到這個腦袋已經沒入水中,但是他仍不甘心,又拼盡全部氣力將雙手在水中往下使勁一壓,他的腦袋竟又鑽出了水面,他就不動了。趁這空當他看了一眼頭上的天空,又輕輕呼了一聲,然後就伸直了雙手,任憑小身子向下沉落,不久,眼前一片漫漫無際的黑暗……以上是我頭腦裡對小建國死的臆想,或許不是那麼回事,也或許差不太多。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臆斷中有著非由臆斷而來的真實,那就是我心中深深的悲痛……

    10月17日:——《回家》改完了。這一改與前面寫的很不同,我用了一個很省事的方法,就是把竹川兒子講他爸爸回家後的過程如實記下來,看了看,覺得並不犯忌。題目仍是用《回家》。天亮了我醒了知道爹回家了。開頭我沒認出是我爹,看著他心想這人是誰呢?咋和我們躺在一個炕上?媽說濤兒你爹回來了。我沒吱聲,還盯著他看,媽笑了說濤你咋那麼看他,他是你爹呀。我心裡疑惑:想這個鬍子拉碴的黑猴咋會是我爹呢?轉念又想媽說是了也就是了。假不了。爹一直笑呵呵地看著我,隔著媽伸過手來摸我的臉。他的手好硬好硬。媽說濤還不叫你爹?我不叫,不是不想叫,是叫不出口。媽還催我,爹說算了算了,兩年多不見生分了,再說叫不叫我都是他的爹。

    媽起身去灶間做飯了,爹就把我攬在懷裡。他的手在我的後背上輕輕摩挲,這動作使我相信他就是我的爹了。小時候每遭惹媽生氣了就叫爹摟著我睡,爹就愛這麼用手給我摩挲。爹這麼一邊給我撓癢一邊向我問這問那。我也向他問這問那。我說爹你咋老不回家呢,我和媽想你。他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我問再不走了吧?他說不走了,這遭回家就住下了。我說爹咱們能回城裡嗎?他想了想說為什麼非回城不可呢?我說人家都說城裡老師水平高,以後考大學錄取的比例高。爹說這倒是個問題。又說咱們爭取吧。

    吃了早飯,爹說要出去轉轉,說回家了該去看的都要去看到,我不在家的時候大夥兒對你們娘倆多有關照,應該說幾句感激的話。媽說你去吧,早點回來,都挺困難的,別在人家家吃飯。爹應了。爹又對我說濤和我一塊吧。我就抓住了爹的手。這時候我心裡很自豪。平常在街上看見小夥伴被他爹牽著手,很羨慕。和爹一塊出門真高興啊。

    出了門爹說濤咱們先去供銷社。我說還是老地方。街上沒有一個人,連雞狗也沒有,我心想咋愈是叫人看看就愈沒有人呢?穿過一條胡同就到了後街,供銷社大門還關著。爹說來早了。我說沒關係。就敲門。門開了。賣貨的老啞巴看見我爹就哇啦哇啦地叫。意思是歡迎。爹衝他笑了笑,沒吱聲,爹知道他耳朵也聾,說話也聽不見。爹問我想吃啥。我指指裝在玻璃瓶子裡的糖塊,爹就向老啞巴指指。買了糖塊爹又買了香煙和火柴。上街了。爹把糖塊裝在口袋裡,說濤吃吧,等會串門有小孩每人分一顆。我點點頭。又讓爹牽著手。爹說先去你豐久大哥家。就拐向西。豐久大哥是村支書。進了門,豐久大哥一家正在吃早飯。看見爹豐久大哥的樣子挺嚇人,盯著爹光看不說話。我趕緊掏出糖塊給豐久大哥的雙棒兒連壯和連興。爹也掏煙向豐久大哥遞。抽著了煙豐久大哥才衝我爹說了話。一張口就問你怎麼回來了。爹說沒事了。

    豐久大哥問你不是判了十二年?爹說是。豐久大哥說咋能一下子提前十年放?爹說不是提前放,是糾正了。豐久大哥問啥叫糾正了。爹說上級發現判錯了,就糾過來。豐久大哥使勁抽了一口煙,又使勁看了爹一眼,提高聲音說你要說實話。爹說是實話。豐久大哥說我是黨支書,爹說這個我知道。豐久大哥說知道就得對我講實話,爹說真的是實話。豐久大哥問有文書?爹說有文書。豐久大哥問是糾正書?爹說是糾正書。豐久大哥說好吧,等會兒一定要送過來。爹點點頭。見豐久大哥丟了煙蒂,爹又趕緊遞一根。豐久大哥接了夾在耳朵上。我也趕緊拿出兩塊糖送給連壯和連興。他倆接了裝在口袋裡。這時豐久大嫂開言了,問爹在農場遭罪不遭罪。爹說挺好的不遭罪。豐久大嫂又問能不能吃飽飯。爹說能吃飽。豐久大嫂說哪兒能吃飽哪兒就是家,還回來幹啥哩,帶著嬸子大倒兒去那兒享福不是挺好的?豐久大哥瞪了她一眼,說淨挑瞎話說。

    豐久大嫂閉嘴了,豐久大哥又問我爹糾正是不是真有這碼事?爹說我發誓,我要是騙你活不到明天日頭從東面出。豐久大哥這才鬆了口氣,說不是我不信你的話,是尋思這事太離譜,搞了運動再來個一風吹,歷來沒有這樣的事。爹說黨偉大。豐久大哥說是偉大,知錯改錯好。爹說好。豐久大哥說當初就覺得這事有點「他媽媽」,叫人家提意見像逼供,人家不提說不一心,人家提了又說是反革命。世上哪有這樣的理?爹說這事過去了,不提了。豐久大哥說不提了,糾正了就好。又問道:竹川叔以後有啥打算呢?是回城還是留在村裡?爹說這個就要等上級的通知了。上面說咋就是咋。豐久大哥說也是的,糾正了,你還是公家人。我爹點點頭,又抽出一根煙遞給豐久大哥,點上了。爹說這幾年村裡對我一家沒另眼看,挺照顧,我很感謝,多虧了你。豐久大哥說你這就見外了,咱兩家還沒出五服,按輩分我得叫你叔。聽支書大哥叫爹叔真高興。爹又說多謝你了大侄子,村支書……

    出了豐久大哥家,街上人多了。我趕緊把手伸出來讓爹牽著。都和我爹打招呼,頭一句話像從一個嗓子眼兒冒出來的:你怎麼回來了?我趕快替爹回答:糾正了。我說了爹就不說啥了,只是笑,只是給大伙遞煙卷。我給大人身邊的孩子遞糖塊。

    又去了隆山太爺家。隆山太爺是我們竹姓人輩分最大的,是個小矮人,快一百歲了,長得沒我高。常年穿一身黑衣裳,加上臉黑,打眼一看像大黑貓。聽媽說隆山太爺早年間娶過一回親,坐了轎,入了房,新媳婦才知道上了媒婆的當,當晚就跑了。往後隆山太爺就一個人過,遭了不少罪。可也怪,他那些身板好的兄弟一個接一個的死了,末了就剩下他自個兒,還一個勁往下活,成了壽星。活是活,可啥都不頂用了,眼又花耳也聾。看見我爹打量了半天倒是認出來了,說是川子回來了,川子你不是在外面服勞役?他知道這事,全村都知道。我爹說回來了,又問隆山爺爺你好嗎?隆山太爺說你逃跑?爹說不是逃跑是釋放。隆山太爺說你想讓我把你藏起來?爹說正大光明回來用不著藏。隆山太爺又打岔,說川子你要借糧?囤子底下還有地瓜干,你挖一瓢拿回去吃。我爹就不說啥了,過會兒他點了一支煙按在隆山太爺嘴上讓他吸,我也拿出一塊糖往他嘴裡填。臨走時我爹對著隆山太爺的耳朵說了句:隆山爺爺你好好活。

    走到街上,我對爹說回家吧,媽說晌午包餃子吃。爹說上來饞蟲啦?晌天還早哩,再去看看你永丹叔。就去了。街上還是那麼多的人,開口還是「你怎麼回來了」那句話,我一聲接一聲地吆:糾正了。有人不明白,問啥是糾正了?我說糾正了就是沒事了。永丹叔不在家,永丹嬸說在菜園子裡澆園。就去了。永丹叔正搖轆轤,見了我爹一下子鬆了轆轤把,水桶「砰」地落在井底下。爹說過他小時最好的夥伴就是永丹叔,後來他進城讀書了,永丹叔留在村裡種莊稼。永丹叔問的也是那句話:竹川你咋回來了?我爹笑笑說:回來就是回來了,幹嗎打破沙鍋問到底?永丹叔也笑了笑說問問不行麼,還保密?我爹說是保密。永丹叔笑笑說保密咱就不問啦。我爹說菜長得挺好,摘幾條黃瓜給俺濤吃。永丹叔說濤你自己摘,撿又大又嫩的摘。我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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