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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清水塘大事記 (17) 文 / 尤鳳偉

    他說我看你有時候也往本子上寫寫畫畫,寫些什麼呢?我說是記一點事情,怕忘了以後說不清楚。他說你要能把現在的事情詳細記下來,就是一篇小說。我說這怎麼行,叫管教看見了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他說一點不錯,會說你記黑賬。停了停他問你現在這麼記不會有問題嗎?我說不會。我把記事情的「甄士隱」(真事隱)方法對他說了。他卻問了一個我沒有想到的問題:如果你記今天的事情會怎樣記呢?我不假思索地說:澆玉米,與李戍孟談改造體會,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他臉上再次綻出笑容。說小周可真有你的啊,這樣記不僅沒問題,管教看了倒會表揚你哩。我說我不圖表揚,只圖以後能把事情說清楚。只要看了這一段,我就知道某年某月某日幹了什麼和誰在一起,比方今天是和你一塊推水車澆地。自然我心裡清楚和你談的不是什麼改造體會,對未來也沒充滿什麼信心。接著我便把在草廟子看守所經受的那種「他媽媽」的審訊方法講給他聽。他歎了口氣,說這些人的審訊是很厲害的,其實對你還算是客氣的。我說我知道。

    又談到寫小說上,接前面的話題我說如果能真真實實地把我們現在的處境記下來,確實會是一篇好作品。問題是不能這樣寫。他說小說是虛構的藝術,可以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我說虛構總不能太脫離現實吧,比方說將清水塘寫成一個犯人樂園,誰會相信呢?他說為什麼一定要讓別人相信呢?去年大躍進報紙報一畝地打十二萬斤水稻,誰會相信,他們知道沒人相信也要這樣報。我說這很奇怪。他說也不奇怪,因為這是一種需要,證明大躍進偉大正確的需要。就說我們在這裡的勞動改造,黑板報上登的詩歌順口溜什麼的,把犯人的生活和心情描繪得十分美好,一看就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可為什麼還要一期接一期的出,同樣是一種需要,證明中國的勞改政策偉大正確。我說我不會這麼寫,以後也永遠不會這麼寫。他說可有人這麼寫。以後也會這麼寫下去。不信往後看吧,以後離開這裡,現在這些寫詩歌的人還會繼續寫文章,還會把這裡描寫成是一個改造犯人的好場所,犯人認罪自新,管教幹部親切溫和,對犯人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我說這也是需要?他說是需要。

    只有在一種情況下這些人才能按照真實去寫。我問什麼情況?他說就是他們認為寫這種作品對他們會有益處的時候。他們任何時候都想有收穫,就像我們農場夏天收麥子,秋天收玉米豆子一樣。我說他們是親歷者,他們敘說的事情人們會相信的。他說這就需要另有一些親歷者告訴世人真相。我問你會嗎?他沉吟一下,說我沒有這個勇氣。我問以後呢?他問以後是指可以披露真相的時候?我說是。他想了想說那我也不會寫。我有些驚訝,問為什麼,他說在最應該寫的時候而沒有勇氣,當不再需要勇氣的時候再充當英雄,這算怎麼回事?另外,也是最重要的,我們這些親歷者無論現在還是將來都無法真正面對我們所經歷的一切。因為我們的精神受到了損傷,精神中失去了高貴與驕傲。沒有這兩種東西成不了好作家。這種損傷是無法修補的。說這話的時候李戍孟臉上現出無盡的沮喪。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又說了些別的,記不清楚了。作為犯人與犯人之間的深談,在我的囚徒生涯中這是為數不多的幾次之一。我和李戍孟能這麼掏心窩子說話是因為我們彼此信任。而隨著形勢的不斷惡化,這種信任便愈來愈稀薄了……

    9月14日:再次見到鄒副場長。這次見面又加固了先前的好印象:鄒場長是個好領導。——晚飯後郝管教通知要我去場部找一下鄒場長,這時周圍的犯人不約而同用羨慕的眼光看著我。大家已經知道我與鄒場長有一點老關係,與一個堂堂場長這關係可是非同小可的。而只有我才清楚我們是哪樣一種「老關係」,至今我還想著在清水塘邊發生的事,有身份有地位的鄒在眾多犯人跟前光著身子曬太陽,怎麼說都是不可思議的事,說給人家聽別人也不會相信。由此我還常想起那個著名的《皇帝的新衣》童話,同樣是光著身子,但本質是不同的,那個皇帝是以為自己穿了衣裳,因此才堂而皇之的招搖過市,而鄒一夥人清楚自己是一絲不掛,這氣度(如果不說無恥)確是非凡的。「老熟人」在塘邊邂逅又分手,我相信事情並沒了結,心裡一直忐忑不安,果然又把我單獨召了去。夏日天長,來到鄒的辦公室時天還大亮著,他見了我很客氣,臉上掛著笑,讓我坐,又從櫃子裡拿出一個饅頭和一盤黃豆芽炒肉絲,讓我吃。

    看著白生生的饅頭和香氣撲鼻的菜餚我口水直往下嚥,嘴裡卻說鄒場長我吃過了。他笑了一下,說知道犯人灶開過飯了,可你吃飽了嗎?我沒吱聲,因為說飽和不飽都不合適。他催促說吃了吧,吃了咱倆敘敘舊。我心想不管怎麼吃了再說,死囚上刑場前還大吃一頓呢,何況笑嘻嘻的鄒也殺不了我。我就開吃了。用不著形容吃這個「小灶」美妙感覺也是可想而知的。他看著我吃,又給我倒一杯水,完全像盡心盡意接待一個遠道而來的老朋友那樣,也看不出是在裝模作樣。等我把這份美味吃光,他朝門口吆了一聲,就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公務員。他說去洗幾條黃瓜拿來。小公務員答應著將碗筷取走。鄒還是和藹地看著我,用半認真半玩笑的口吻說周大學我還欠你個人情呢。我看看他,搖了搖頭。他從口袋掏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遞給我,我說不吸。他說到這兒還不抽?我說不。他點上自己吸了。說在這地場幹部和犯人都挺悶的,吸支煙解解悶也未嘗不可。說到這兒小公務員端著一盆黃瓜進屋,放在桌上問句場長還有事嗎?鄒說出去吧,有事再叫你。

    鄒接著上面的話題說道:周大學我真的欠你一個人情的,你記得我剛進去那天,當然那時誰都不知我是個假犯人,那個叫曹欣外號曹大頭的玩意兒想給我這個新犯來個下馬威,叫我替他抓抓褲襠裡的虱子,我不幹,他就朝我揚起了拳頭,你把他攔住讓我免挨一頓揍。你想起這碼事了嗎?我說想起來了。他說這件事我一直記得。我說不值得一提的。他說可不能這麼說,救人於危難之時呀。又問你剛進那地方也有人要「修理」你嗎?我說有的。他問有沒有人替你解圍?我說有的。他問誰?我說崔老。他啞口不言了,並抬頭看看我。我一下子意識到出言有錯,不該在他面前提起崔老的,那是條人命。還有小咬。可話已經說出口,想收也收不回來。一時又想不出補救的話來,只能沉默著。過會兒他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使勁搓滅。說崔老是條漢子啊,有能力,只可惜是個國民黨,要是一開始投身革命隊伍,命運就完全改觀了。我沒吱聲。他接著說他是有血債的,訓練特務殺害革命者,血債纍纍哩。死有餘辜啊。我還不吱聲。我又能說什麼呢?他指指黃瓜說你吃吧。

    為緩和一下氣氛我拿起一條吃起來,他也拿起一條吃。邊吃邊問我家裡情況怎麼樣?我說還可以。他問來人探視過嗎?我說到這兒還沒有。他問到農場後沒有一個人來探望?我說有一位同學來過。他說在草廟子時我聽說你有個未婚妻,是她嗎?我說不是她。他問為什麼她不來?和你一刀兩斷了?我說不是。他好像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接著說保持關係不來看你,也太薄情寡義了。我知道只能如實說了。就把馮俐的情況簡單扼要地告訴了他。他聽後現出頗驚訝的神情,說倒是個烈性女子呀,又何苦這樣呢?也是太天真了。我知道他說的太天真指的是什麼。我說她確實好鑽牛角尖。又說我不能看著她往深淵裡滑,就向場領導提出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但領導沒批准。他把吃剩的黃瓜把丟在地上,也像搓煙頭那樣用腳搓了。他說什麼事都得有機會,要是我來後你提出這個要求,我會幫你辦的。停停又問知道她離開帽兒山農場後到哪兒了嗎?我說我不知道。他說這個我可以幫你打聽一下。我說謝謝你了鄒場長。後來鄒又對我說以後有什麼事可以直接找他。畢竟共過患難嘛,儘管他這話說的界限含混,但我還是連連稱是。

    9月15日:晚上夢見竹川,一塊鋤玉米。我見他情緒很高,滿臉喜色,問他遇上什麼好事。他說是好事,管教已經通知給減了刑,不久就要出獄回家了。我有些奇怪,問為什麼會給減刑,因為是班長嗎?他說與當班長無關,只因表現得好。又說希望我像他一樣好好表現,也爭取寬大處理,早日回家。我受到鼓舞,說表現好就能減刑回家誰能不好好表現呢?醒了方知是夢。——上述夢境是完全真實的,因記憶清楚又不犯忌,所以如實照記。光棍做夢娶媳婦,囚犯做夢釋放回家,看來符合「夢是願望之達成」原理。白天滿腦子「表現」、「減刑」、「釋放」、「回家」之類的念頭轉悠,夜裡就夢想成真了。記這種夢有什麼意義呢?就像畫餅充飢一樣。

    我記下這個夢是因為由此我聯想到竹川逃跑後的一些情況(竹川跑回家後的情況是從他兒子口中知道的),我發現夢想與現實竟然在竹川身上完全融合為一體,很奇異,我覺得他本身就是一篇小說,就生出寫一篇小說的念頭。客觀地說,如果沒有李戍孟的榜樣在我也不會憑空生出這念頭的,我想既然管教默許他寫,那我也沒問題,前有車後有轍嘛。我想通過寫這篇小說緬懷好友竹川,同時也排解一下內心的苦悶,自從得知馮俐判刑又去向不明,心情一直壓抑著,有時候覺得精神快要崩潰。寫小說也算是一種精神轉移。當然我也清楚,寫這種作品是犯忌的,而我又領會李戍孟那天所說:如果今天沒有勇氣面對現實那麼以後便無顏面對歷史了。他說得極透徹的。像一個哲人。我覺得要寫就現在寫,可以找到一種寫法,既真實又不犯忌,可能嗎?我覺得有可能,儘管那時對這種可能性的狀態尚不清楚……9月20日:吳啟都病情加重,小建國傾盡全力為他提供營養。真是一個孝順孩子。

    ——吳啟都一家可以說陷入四面楚歌。吳本人的病情加重,醫務室仍然不肯收留。也不見給他吃什麼藥。每天昏睡的時間多,似乎進入垂危狀態。小建國由於天氣漸涼,已不能經常下塘捉鴨子取蛋了,為繼續給他爹提供營養,自做了彈弓射鳥,到河裡抓魚蝦,捅馬蜂窩取蜂蜜(有一次被馬蜂蜇得滿臉紅包)。整天東奔西竄,腿一瘸一瘸地走路,看了讓人心憐。齊韻琴的心情有點難以說清,因為這裡面牽扯到佟管教,從一開始大家便分析出佟可能對齊居心不良,他一反常態,不僅允許齊每週三次來管區探視,而且還將接待室作為齊落腳的地方。這種體現「革命人道主義」的行為與大家心目中的佟相去甚遠,一直認為其中有「詐」。通常是邏輯如果正確,而認證邏輯的事實便會接踵而至。

    果然,佟的「詐」不久便顯露出來,有人發現他在午飯後偷偷溜進接待室裡,呆一陣子又鬼鬼祟祟地出來。至於在裡面幹了些什麼,那只有天知地知佟知齊知了。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佟覬覦齊是一廂情願的,也不可能得手,因為齊吳之間牢不可破的愛情已被「歷史」所證明,別人也許不知,而我知且深信不移,所以當別人議論的時候我斷言這不可能。大多數人都不贊成我的看法,說不瞭解齊卻瞭解佟,「佟大鴨子」這方面有無數次前科,可以說是流氓成性的。如依法而論他倒應該是在這裡服刑改造的流氓犯。他這麼一個人決不會放過一塊到口的肉。當然這些都是推斷,不是抓在手裡的事實,我們也不可能抓到事實。我們也不可能在這件事情中起到什麼作用,我們無能為力。我們能做的僅是心中對佟的譴責以及對吳一家的同情而已。

    9月24日:鄒場長告訴我馮俐新的服刑場所,我沒料到會這樣快,十分感謝他。

    ——情況是這樣,午飯後坐在鋪上休息,聽到外面喊周文祥出來。我出去了,見鄒站在門外。我朝他鞠一個躬,等著他說話。他說你女朋友的事我問到了,她被判了三年,轉到黃河邊上的「廣原」勞改農場。我說謝謝你鄒場長。他說你可以按照這個地址寫信與她聯繫。我說是。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沒抱什麼希望,在清水塘的這一年我給她寫了許多信,都是石沉大海。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願和我建立聯繫。不管怎麼說,知道了她的去處心裡踏實多了。也真的很感謝鄒。由鄒我想到一句「明人不做暗事」的成語,鄒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一個犯人談私事,高腔大嗓的毫無顧忌。鄒可謂是個不做暗事的「明人」,而在草廟子監捨裡當「暗人」時,他高超的「演出」瞞過了包括崔老將軍在內的所有人。可憐巴巴說哭便哭,像個鼻涕蟲。就是說我無法將「明人」鄒與從前的「暗人」孝子聯繫在一起。於是我只能將其分割開。我鄙夷從前的那個孝子陳(那時他說姓陳),感謝今天這個場長鄒。

    9月25日:給馮俐寫信。晚上說了夢話,受到管教的批評。決心痛改前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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