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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清水塘大事記 (3) 文 / 尤鳳偉

    8月19日:晚飯後分到二斤梨,一角錢一斤。吃了一個,味道極佳。其餘留著慢慢享用。——可以說「大事記」矛盾百出。既然是分到的梨,怎麼又花了錢呢?自然這也沒有深究的必要,所以記了分梨是因為觸景生情想到了馮俐。在K大三年級的時候,馮俐從舅舅家帶回一些水果,其中有一隻梨,個頭很大。我問馮俐是什麼梨,馮俐說是鳳梨。她讓我吃。我說分了吃。馮俐說梨是不能分吃的。分梨即分離這一民間禁忌我是知道的,但我並不在意。我用手拍拍馮俐的面頰說我要獨吞這個馮俐(鳳梨),分食這隻鳳梨。馮俐笑,說現在你只有資格獨吞這隻鳳梨。我仍堅持兩人分了梨吃。馮俐說難道你希望和我分離嗎?我說我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唯心學說,分離與否只取決於我們倆,不取決於別的。在我的堅持下梨分著吃了。我寫的「口味極佳」很不真實,不是說梨的品質差,而是吃梨的時候我品嚐到的內心的苦澀。現在不是真的和馮俐分離了嗎?我不由得想莫非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種無形力量在左右著人的命運麼?「分離不分離只取決於我們」,這看似正確無誤的話在現實中並非如此。8月20日: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引用這句俗語是為了記住與將軍在清水塘農場的第二次見面。頭一次是來農場的第二天。全場突擊收麥。那天我的任務是往馬車上搬送麥捆。在三中隊的將軍也干同樣的活。我把麥捆扔到車上後正要往回走,這時看見扛著麥捆從另一塊地裡走過來的將軍,他也看見了我。要想搭話只有我站在原處等他過來。但這是不成的,就返身走開,沒接上話。從此我格外注意三中隊的活動,希望能再次見到他。將軍比我早一個月轉北監,判的也早,不知道刑期是多少。看見他我有種喜出望外的感覺,他是我在這裡逢上的頭一個熟人。況且在草廟子看守所期間我們相處得很好。自崔老離去後,將軍也給了我不少照應和安慰。我對他懷有感激之情。另外我還想從他那裡打聽一下其他獄友的情況。再次見到將軍就是記下「將軍不下馬」的這天,我和他作為各中隊的公差去場部領東西,碰面在倉庫門口。當時領東西的人很多,吵吵嚷嚷,爭先恐後,這正給了我和將軍說話的機會。

    我首先問他判了幾年,他說十八年。他又問我,我相告了。也許他猜到我的心裡,不待我再問就把他所知道的其他獄友的情況向我一一稟告,誰誰判了多少,誰誰在哪裡服刑,他最後才說到崔老,言簡意賅:崔老他作古了。我沒表示驚訝,崔老的這一結局是在意料之中的,崔老自己就說過不是回家過年就是到閻王爺那裡過年的話。家沒回成,自然只有閻王爺那裡可去。將軍的消息只是對一種已預知結果的事實做了印證罷了。但聽到崔老的死訊我是很悲傷的,心有疼的感覺。我和將軍還說了其他一些話,多遺忘了。只記得最後他對我笑了一下(將軍的笑很有特點,眼和嘴都合攏成向上彎曲的縫),說句:忘了所有的一切吧,大學生,把腦袋空出來會少些痛苦的。我沒回應,只是想難道我們還有忘記的權利嗎?如果有我還用得著如此挖空心思寫這勞什子「大事記」嗎?8月21日:晚飯後郝管教找我說話,告誡我要克服知識分子的驕嬌二氣。我認為這樣針對性極強的教導對我非常及時。

    ——首先我得承認受郝管教的教育是件很輕鬆的事。他待人很溫和,不像其他管教幹部那樣時時事事表現出職業的嚴酷。前面說過他似乎有一種為犯人解決思想問題的癖好,表現出來的善意與執著就像一個獄中牧師。他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想讓你受教育,使你成為一個優秀犯人。只是因為他施教於人的願望過於強烈,從而使他的做法顯露出與他的管教身份不太相稱的天真氣。比如說他識破不了高沖對他明顯的利用,以使高沖那並不高明的伎倆屢屢得逞。總而言之,郝管教屬於管教幹部中很特殊的一種。他強悍的軀體內包藏著一顆溫柔的心。他和我說話是與新到犯人的例行談話,要點是希望我克服知識分子的驕嬌二氣。我的理解是未見得他已經認為我有了驕嬌二氣,而是針對知識分子的通病給我打一支預防針,算是防患於未然吧。亦可見郝管教的良苦用心了。

    8月23日:今天鋤玉米,高沖不慎落水,眾人一齊救援,受到郝管教的表揚。

    ——這一則記事使我想到俗語「馬熊有人騎,人善有人欺」。只因佟管教不在,中午收工時大夥一齊向郝管教要求到清水塘邊吃飯,因幹活的地方離清水塘足有一里路遠,一來一回要許多時間,郝管教看看大伙熱得不成樣子,答應了。於是大伙興高采烈地「移師」清水塘。一邊吃飯一邊往身上撩水解暑。有人覺得這樣還不過癮,又得寸進尺向郝管教提出下塘洗澡的要求。但未被郝管教採納。這就說到了落水的高沖。自從上次「對質」事件之後,高沖對我一直很友善,說誰要欺負我就對他說,他會幫我把事情擺平。我知道他能,同室的十幾個人包括班長在內都有些怵他。開始我不想仰仗他的勢力,我想我與人為善別人也不會把我怎麼樣。不久我便發現不是這麼回事。有人見我當了犯人還文質彬彬的很看不上眼,就擠對。我的眼鏡動不動就找不到了,誰幫你「找」到了就向你索取報酬,見什麼要什麼,不給就罵罵咧咧。不僅如此,我的東西還常常不翼而飛,這些我都忍了。

    只有一件事我實在無法忍受,我的右鄰鋪是個五十多歲的刑事犯,就是前面提到的我中暑後奉命往我身上撩水的曹先佩。曹是廊坊一所中學的會計,因****幼女罪入獄。他的案子我聽高沖說了,著實蹊蹺:有一天早晨曹去上班,不料沒去學校,倒走進派出所裡。人家問他來幹什麼,他說來交待自己的罪行。問有什麼罪行。他說他犯了****幼女罪。問****的是哪個幼女。他說是院裡鄰居家的女孩。做了筆錄後就把他拘留了。派出所又去到女孩家取證。結果無論是那女孩還是那女孩的父母都矢口否認有這回事,那女孩還說曹爺爺是個好爺爺。對此派出所的人認為是當事人「家醜不外揚」才予以否認的。既然曹本人都承認了,哪還會有假?就把這案子報了公安局,直至後來判了罪。這事看起來荒唐,可實實在在就是這麼進了勞改農場。犯人間不知避諱,有人問他到底和那女孩有沒有****,他一會說有,一會又說沒有。弄得大伙也不辨真偽。我無法忍受的事是夜間睡覺時常常受到他的侵擾。一開始是向我這邊拚命地擠,再後來就把手伸進被窩裡亂摸,好好的覺就叫他攪醒了。

    上學時我就有失眠的毛病,入獄後又加劇,到了清水塘由於勞動的緣故竟好了,一覺睡到鋼軌敲響。不想被這強姦犯一攪鬧又開始失眠了。我也試圖反抗他,把他的手推到外面,可沒過多會兒他又伸進來。我恨得要死,又無計可施。於是就對高沖說了,高沖聽了說這狗日的砍椽子嫌砍自己的還不過癮,就砍你的。我不解,問啥叫砍椽子。高沖笑笑說被窩裡玩鳥自己找樂唄。我這才明白砍椽子是指手淫。經高沖這麼一說我倒真的聯想到一些情況。夜裡我常常覺得身子那邊一動一動地不停歇,就像人在發擺子似的,原是幹那樁事。高沖說我和那廝過過話,治他是小菜一碟。我沒見高沖什麼時候過了話,更不知道過的什麼話,但後來我得到了安寧。當然「那廝」還不斷地發擺子,那就不關我的事了。再說到在清水塘邊吃飯的事,大伙吃完了飯就下到塘邊擦澡清涼,高沖走到我身邊,悄聲問一句老周你會游泳嗎?我說會。我又問他會不會游,不待回答他的身子突然打個趔趄一頭扎進塘中,正是深水處,扎進去就不見了影。一時大伙都怔了,不知所措。過了會兒高沖從水裡冒出頭來,邊掙扎邊高呼救命。

    「救他!」腦子裡閃出這個念頭我便跳進塘裡,急速向高沖游去。這時塘邊上其他犯人也一齊撲進水裡,場面驚險而熱烈。終是化險為夷。高沖被大伙抬到岸上的樹陰下,睜了下眼,接著便呼呼睡過去了。這期間郝管教雖未下水,卻擔當了搶救的指揮組織者。見人沒事,才鬆了口氣。見許多人還賴在水裡不上岸,他沒吭聲,算默許了。夏日沐浴那可是大伙渴望已久的享受啊。我覺得一輩子都沒這樣舒服過。傍晚收工的時候郝管教對大家的捨己救人精神進行了集體表揚,並感歎說可見他對大家的政治思想工作沒有白做。這晚睡覺前我關切地問高沖身體恢復得怎樣,肺部和氣管有沒有感覺。高沖朝我詭秘地一笑,低聲說,我向你露個底吧,我讀書的時候參加游泳比賽得了全校第一名哩。他的話開初叫我一怔,很快腦子便轉過了彎,原來今天的落水是他演的一場戲。這傢伙可真夠各色的,又聽他嘴裡唧咕道:任何****規章對我高沖都是無用的。見我不吱聲他又說今天讓你洗個痛快澡,不領我的情嗎?我說領情大伙也領情。我說的是真心話,不單單指他讓大伙集體洗了一個痛快澡,而是說勞改隊裡需要高沖這種活寶,否則人不累死也會活活悶死的。

    8月30日:臨時調到建築隊。心情很愉快,決心幹好。

    ——場部要另建一座水塔,解決水供應不足的問題。從附近的帽兒山勞教農場調來一個建築隊施工。我和另外幾個從各大隊抽來的人當小工。來建築隊後我一眼認出在K大同宿舍的李德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在這場合見到李德志自然什麼都清楚了。李德志深度近視,沒認出我。後來就開始幹活了。先挖地基。挖完地基開始砌牆。我發現李德志屬技術員之類的角色,拿把尺子這兒量量那兒量量,對砌牆的人指手畫腳。當時我挺奇怪,心想這數學系學生啥時學會了這手藝?直到吃午飯時我才走過去和他說話。他認出我後顯出很激動的樣子,問這問那。他問完了我又反過來問他。他說他三月份來到勞教農場,同一批有K大和其他院校的二百多名被判勞教的右派師生。後來又從天津、廊坊等地陸續來了不少人。

    他說勞教大隊差不多是右派分子的天下。我問他勞教幾年。他說沒有期限,所有判勞教的人都沒期限,上面的說法是誰改造好了就給誰解教。我說這就沒準兒了,改造好了的標準是什麼?他說沒標準,全看管教幹部對你怎麼看。正因為這樣,大伙為了早早解教不遺餘力在管教面前表現自己,咱們K大歷史系的那個唐明生有一次就累休克了。我說唐明生這名字沒印象。他說怎麼會沒印象?他針對《人民日報》的《這是為什麼》、《工人說話了》兩篇社論貼出的那副對聯可以說轟動整個K大。經他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那副對聯貼在民主牆上,一聯是:這是為什麼——惱羞成怒;另一聯是:工人說話了——祭起法寶。這副對聯確是一針見血指出事物的本質,也顯示出作者思想的敏銳以及行為的果敢。只是俱往矣,成了勞教分子的唐明生為改造自己竟然把自己累休克,想想真叫人無話可說。

    9月2日:繼續建造水塔。李技術員的成才之路對我很有啟發。

    ——參加建造水塔對我真是好事一樁。能逃避難捱的田間勞作,還能繼續和舍友李德志敘談。李德志居然也會砌牆,瓦工活幹得比任何人都漂亮,我給他打下手,這樣就有了談話的機會。說到改造對人的改變,其實不僅僅體現在唐明生身上,幾乎每一個被改造的人都在不斷的改變中,包括李德志,也包括我自己。李德志說他剛來勞教隊時什麼都不懂,不會幹活,不會表現,不會看管教眼色行事。因此不斷挨整,被分配干最重的活。後來他發現長久不動腦筋連記憶力都減退了,他意識到必須改變。他從重新下棋開始,沒有棋盤和棋子,就找人下盲棋。那時農場正在開山取石,他和那位棋友抬一副筐,兩人一邊抬石頭一邊用嘴下棋。記憶力竟漸漸恢復。

    這就給他一種啟示:要開動腦筋,要用超常的智力來彌補體力的不足。修渠過程中他發現瓦工活要輕鬆得多,就留心瓦工的一招一式。可謂是看在眼裡記在心上,然後再用手實踐。沒聽說有像他這麼學藝的,可他就這麼學,學會了,學得地道,可謂無師自通。居然有人說他泥水匠出身,建築隊把他要了去。不久他又發現技術員動口不動手更消停,就暗暗向技術員學習技藝,畢竟是數學系學生,建屋挖渠這等簡單工程的測量計算對他來說是彫蟲小技。就這麼又躍升為隊裡的技術員。一個頭腦開了竅的人是很可怕的,再加上幾分聰明,就更不得了。李德志的「成長史」使我受到了啟發,我覺得自己也應該行動起來,這才有了前面「李技術員的成才之路對我很有啟發」那句話。

    9月5日:今日水塔竣工。發生一樁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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