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京畿鞦韆架 (3) 文 / 尤鳳偉
我被押出辦公樓天已經亮了。正是學生在食堂吃早飯的時候,校園空蕩蕩的。一輛黑色轎車已經在樓前台階下待命。向我宣佈逮捕的那個警察拉開車門,把我推了進去,他也跟著上了車。車裡已有兩個人,一個是司機,另一個是穿黃軍裝的武警戰士。警察和武警戰士將我夾在後座的中間。警察又將他的文件包蓋在我的手銬上。車開了,我看見是開向西校門。說來也真是一種諷刺: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坐小轎車;頭次坐要去的地方就是監獄。車向前開,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在奔走,有的是去食堂吃飯,有的是吃完飯從食堂出來。這時我不禁又想到馮俐,想到平日裡我們相聚食堂時的美好時光,我十分渴望她能行走在路上,讓我在離校之前見上一面。儘管我知道這個機緣的概率很低,可還是將熱切的目光盯向車外。路上的學生見轎車開來好奇地向裡面張望。這時我突然明白警察為什麼要將文件包蓋住我的手銬。欲蓋彌彰。我腦子裡倏地跳出這個字眼,這個字眼就像一顆骯髒的果子被人強塞進我的口中,噁心之極卻又必須吞嚥下去。如果說在這之前面對逮捕我恐慌過畏懼過痛苦過,那麼這時佔據我內心的已經是深深的厭惡與憎恨了。當西校門現於眼簾這一刻我想哭泣,我想號啕大哭。
我熱愛K大,無比珍惜我的大學生活。但這一切都隨著車出校門離我而去,這一切將永遠離我而去。今後只能存留在記憶中。但是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只要我尚有自由的一天,我就要回到K大校園,而且我要從這西校門進來。這就是我離開K大時心中所想,無訛無妄。儘管這一切我記得清晰,但卻無濟於事,這不是審訊人員指定的日子。他們要我交待的是五月十三日、五月二十九日、六月二十八日這三個日子。其實我也知道這不是一道無解的題,有解在我的日記裡。日記裡記得很詳細,只要翻翻日記……可我的日記不在身邊,它仍然在我床下的書箱裡,還是已被公安局的人搜走?我不得知,也無從得而知。為此我向崔老請教。崔老說被捕後搜查是必不可免的,日記這類重要證據肯定已落入審訊員手裡。我問能不能向審訊員討回看看。崔老搖搖頭,說有句俗話叫:一字入公門十牛拉不出。我還不明白,問既然日記在審訊員手裡,為什麼還問我哪天哪天都幹了什麼事,難道他們不會自己看?崔老笑了笑,說連這也不明白可真是個貨真價實的書獃子。經崔老的一番點撥,我像被啟蒙的學童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
我曉得無論如何要把那幾個日子回憶起,然後再一五一十向審訊員交待,只有這樣才能證明我的態度好,才能證明我對自己的問題是「竹筒倒豆子」(這是審訊員的口頭禪)。於是我想啊想,一天到晚就像靈魂出了竅。一次放風結束我竟怔在那裡忘了回牢房,挨了管理員的訓斥還不知為了哪一樁。崔老見我這般失魂落魄又繼續點撥我,他說凡事離不開常理……如果一個人將錢幣什麼的東西失落在沙灘上,怎樣才能尋得回來呢?我想想說:用手扒。崔老說再好好想一想。我想起建築工人用篩子篩沙子莊稼人用篩子篩糧食。對,用篩子篩。崔老說對了,用篩子篩。我問時光也可以用篩子篩?崔老說這是自然。他說你記日記其實就是篩一天的時光,重要的事情留在篩面上記下來,不重要的從篩孔裡流失去。
他說你現在要篩的不是一天,而是好幾個月,這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關鍵是要找到一種方法。崔雖說得玄妙,卻給了我啟迪。我覺得必須換一個思路,換一種回憶方式。我想應該選擇某個尚有記憶的日子為基準,然後沿著這基準點往後回憶。說是篩篩子也好,說順籐摸瓜也好,都差不離。有了這種想法我很是興奮也變得從容冷靜。我很清楚今後我面對的審訊將十分艱巨,決不會只說清楚那三天就萬事大吉。絕不是。我須將五臟六腑都翻出來撥拉著給人家看,而通過這種全面詳盡的回憶,事實上就是為下一步的審訊做準備。當然由於人的記憶力畢竟有限,即使這般的「天網恢恢」也難以做到「疏而不漏」。事實也正是這樣的,我想起一些完整的事件,而更多的是一些片斷,一些細枝末節。為防止再度遺忘,我將所能回憶起來的一應記錄在紙上,沒有選擇沒有取捨,包括全部。
這樣記下來的東西看起來雜七雜八零零碎碎,就像搬家將家中的罈罈罐罐一應的東西全堆放在大門口。——五月裡我首先能記起來的是四日。五四青年節。星期六?不錯是星期六。天氣很晴朗。吃早飯時在食堂見到馮俐。她換了件灰藍色列寧服,很精神。從她的裝束我想起昨天她告訴我今天去參加中國青年歡迎伏羅希羅夫的集會。我說你去嗎?她笑了下說去。她說活動完了去王府井。我問去不去書店。她說去。我說去就替我買本漢俄小辭典回來。她說行。這時走來了程冠生。程說你們小兩口在唧喳個啥呢?好不好公開公開?馮俐說去去去,再胡說八道就不理你了。都笑了。馮俐又問程要不要捎東西?程說羅鍋子上山前(錢)上緊吶,口袋空空買個屁!我說要屁好說,立馬就給還是熱的。馮俐瞪我一眼說別惡劣。喇叭廣播了,說參加集會的同學吃過飯立刻到大辦(大學辦公室)樓前上車。馮俐說我走了。
各系都貼出紀念「五四」活動告示。中文系的活動很出新——修廣場。由系總支書記范宜春帶領。他的即興動員很有感召力,說廣場是民眾和民主的象徵。廣場沒有台階,人人平等。K大的廣場是五四運動的發祥地,意義深遠重大,我們要發揚五四的傳統,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發揮作用。范的講話受到了大家的歡迎。
下午中文繫在大教室討論《長生殿》,我有興趣,早早去了。《長》劇是清初戲劇家洪升的傑作,它描寫的是唐代君王李隆基和妃子楊玉環的愛情故事。對這一作品的主題人物性格和時代背景等,三年前中文系已進行了一次討論,但當時對展開學術討論的精神領會不夠,討論不夠實事求是,效果不太好,也沒能繼續討論下去。這次討論是學校第四次科學討論會中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納入了中文系響應號召積極參加鳴放的活動中。討論會由吳寶中系主任主持。首先是徐宏仁、周永昊兩位青年教師宣讀了他們的論文,題目是《長生殿的主題思想究竟是什麼?》觀點是:《長》劇的主題歌頌李(隆基)楊(玉環)的真摯愛情,特別是頌揚了楊玉環的癡情。作者認為儘管作品中暴露了帝王宮廷的腐敗生活和封建王朝顛覆前的昏庸景象,也表現了郭子義、郭從瑾、雷青海等人的愛國感情和民主思想,但卻不能把這些思想內容提升到作品的主題思想地位上來。
之後展開討論,發言者很多,觀點各異,可歸納為:一,洪升所以寫《長生殿》是基於被李楊愛情故事所感動和作者所處的****時代,因此不能把作品的愛情描寫和它的社會意義分割開來;《長》劇的主題不能單用愛情來概括。二,不能孤立地看愛情而忽視了社會意義,性並不等於愛情。愛情是人類發展到一定時期才產生的,李楊之間沒有真正的愛情;李隆基是個色情狂,而楊對李則是不得不「愛」,否則便要被打入冷宮。三,認識洪升所處的社會環境很重要,對理解《長》劇的主題有幫助,洪升寫《長生殿》是要借這個故事抨擊當時的社會,因此首先應從思想意義上來理解《長》劇的主題思想。另外還有人提出了折中調和的觀點,認為《長生殿》的主題思想完全強調社會意義不適合,完全強調愛情也不適合。二者俱備,盡在其中。整個討論的過程很熱烈,發言很踴躍。爭鳴氣氛濃郁。最後吳主任做討論會總結。他認為討論會爭鳴得很好,希望今後能繼續爭鳴下去(「爭鳴」成了最時髦用語)。
晚飯去食堂的路上遇見程冠生,我問他為什麼不參加《長生殿》的討論會。他說S大的一個高中時代的同學來找他,我問是不是來過幾次的那個姓葛的小個子。程說是。我對葛小個子沒好印象,對程說沒必要和他搭連。程說他來是想告誡我在這次整風運動中不可輕舉妄動,也是好意。我說你對此怎麼看,程說我仔細研究了《人民日報》五月二日發的那篇《為什麼要整風》的社論,覺得中央的態度是堅定的,觀點也是嶄新的。比如其中有這樣的論述:無產階級革命,如馬克思所說,經常批評自己,自己批判自己,是為了從過去的缺點錯誤中取得教訓,為將來的勝利準備條件。事實上無產階級的歷史性勝利常常是隨著徹底的自我批評而來的。他說我覺得不應以懷疑的態度對待中央的錚錚言辭。
我說中央這次整風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克服黨內不斷滋生的官僚主義、宗派主義和教條主義。其誠意是毋庸置疑的。吃飯的時候找到馮俐,我問她看沒看清楚伏羅希洛夫,她說看得很清楚。她說沒來得及去王府井,書下次上街再買。我約她飯後到湖邊走走,她說今天不行,系團總支有活動。我問什麼活動,她說具體不知道,但肯定與整風有關,也許是研究團總支如何配合黨總支的工作吧。我說程冠生一個在S大的同學來告訴他整風中不宜輕舉妄動,你在團委應注意控制一下調門,別當出頭鳥。她不以為然說咱光明正大襟懷坦白怕個啥?我說這也是。她說明天星期天想去民盟宿舍看舅舅,問我去不去。我哏都沒打說去。因馮俐的舅媽菜燒得很好,每回去都能打打饞蟲子,這對我很有誘惑力。她笑了,說一天跑一趟你的小腿也是溜溜的。我說對。
星期六晚上照例是舞會。大食堂裡將飯桌往兩邊一拉,舞池就出來了。因今天是青年節,舞會也是節日的慶祝活動之一。人到的很多,大多數是學生,也有部分青年教師。樂隊奏響之後,我立刻奔到馮俐面前請她和我跳第一曲,我知道動作稍慢她就不屬於我了。我倆跳舞很協調,動作也規範,從大學一年級我們便是舞伴,開始僅僅是舞伴,後來又多了一層比舞伴更親密的關係。一曲終了,我意猶未盡。當樂曲再起,馮俐便被別人「搶」走了。儘管我知道自己沒有獨佔她的權利,但心裡還是悻悻的。待發現將她「奪」回的可能性不大,便離開舞場回宿舍了。
——五日星期天起得晚些,和同宿舍也是同班的黃偉、董建力一起去食堂吃早飯,路上黃偉說他聽到一個消息:中央高級領導人周、鄧、彭分別到幾所名牌大學做了整風動員報告。彭還在清華的黨員幹部的範圍內傳達了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形勢轉得很快,整風鳴放是大勢所趨。國家高教部受到中央的批評:只抓教學不抓整風。我問消息確實麼?黃偉說不知道。董建力說不論確實不確實,以K大的狀況看和上面的精神是牛蹄子——兩半兒。我說新事物需要有個過程。
正吃飯時校刊編輯姜池走到桌邊,催要前幾天向我約的文章,說下星期二發稿,今天下午必須把稿子交給他。我說來不及的。姜池說今天上午可以趕趕嘛。我說今天有事要外出。姜池不依不饒,說小周你是校刊的中堅作者,校刊一向待你不薄,關鍵時刻可不能袖手旁觀啊。我問啥叫關鍵時刻?他說這還用問嗎?現在的工作重點是幫助黨整風,校刊要起號角作用,我們對你這篇文章期望很大,你現在退縮不是要我的好看麼?記住,下午兩點鐘我去你宿舍拿稿子。姜池怕我再和他扯拖,說完就抬腿走了。我很為難,站在食堂門口等馮俐。等了一會兒我才想起她星期天是從不吃早飯的,只好到她宿舍去找。正走著碰見她同宿舍的鞠燕,就讓她帶話給馮俐說不能和她一塊去了。
上午在宿舍裡寫稿,題目是《推倒高牆填平鴻溝》。
中午姜池來將稿拿走。
下午?睡覺。
晚上在禮堂看電影《不拘小節的人》。
——星期一頭節課是哲學。去教學樓的路上遇見四班的呂浩明,呂是校刊的詩歌作者,常有作品刊出。他顯得神采飛揚,對我說他聯絡了中文系一些在文學上有造詣的同學,要成立一個文學社團,名字都起好了,叫「綠葉文學社」。他說希望我能參加。我說我考慮一下。他說這還考慮什麼,是不是有什麼顧慮?我說沒有。他說既然沒有就應該有所作為,現在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是造就人的時代,良機不可錯過啊。我說以後再說吧。他說別以後再說,星期三開籌備會,你一定要參加,參加了才好安排職務。我說我不要職務,我的事情挺多。他笑笑說你說的事情還不是談戀愛?現在可不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時候呀!胡適曾送他弟子一句名言:少談點主義多研究點問題。我也送你一句:少談點戀愛多有點作為。哈哈。他的話讓我挺不舒服,便不再說什麼。快到教學樓時看見樓前告示牌前擠滿了人,我心想會有什麼重要消息呢?我快走幾步,到近前時見從人群裡擠出來程冠生,我問他貼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