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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過台灣 (6) 文 / 林那北

    想來父親母親已經有錯覺,見她與唐山天天成雙出門,有說有笑到處遊走,歡喜得以為好事很快就會水到渠成。有附近鄰居打趣逗樂,將鴛鴦、鳳凰、蝴蝶拿來作比,父母都笑納了,咧開嘴,露出一大排牙齒,呵呵呵地樂。這種表情已經許多年沒有出現在他們臉上了。父母笑時,海庭心卻往下沉,但她仍然像一塊岩石般緘默著,她想好歹把這個年過掉再說吧。從她十二歲那年起,逢所有的年節,日子都會像一腳踩空,驀地往下一沉,大哥二哥的身影在家中每一個縫隙間浮動。母親的淚因此流了一年又一年,將一個原本飽滿滋潤的身子,弄得乾枯焦黃,一片秋末的樹葉似的,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走。

    可是以前,在海庭小時候,母親是多麼愛笑之人,長得本來就喜氣,聲音又脆,大家都以"笑姑"稱她。按算命先生的說法,這是一副旺夫相,結果夫還沒旺上,卻連失兩個兒子,所有的笑從此都被吞沒了。

    所以海庭想至少今年,今年讓父母過上一次喜悅的年。這個喜悅之後也許會有雙倍的疼痛接踵而至,但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坎上了,一定要放棄終究還是有點不捨。反正有一天是一天,然後,她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挑三撿四,她會收了心低下頭,隨便哪個男人,只要肯入贅,她都願意閉上眼立即付出自己,直至終老。她的命就是如此,沒必要抗拒,拒也白拒。她也不能怨不能恨,那個人本不是衝著她來的,一直到此時他對秦家人的打算可能都還蒙在鼓裡。島上平素少有外人,彼此幾張熟臉看來看去,都看得幾分倦,突然冒出一張新面孔,所有人都很歡喜,都笑吱吱地打招呼,所以那個人並不一定覺得秦家有什麼特別,他只是恰好被秦家人所救,然後恰好住在秦家,秦家又恰好有一個閒著無事的女子願意帶他到處看看,僅此而已。

    臘月二十四祭灶前一天,風突然停了。早上起來父親問海庭,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媽宮島購置年貨。父親向那個人嚕了嚕嘴,說:"他也可以去。"海庭愣了一下,以為聽錯了。父親竟讓她出島?島就在澎湖灣的那一頭,日日可以眺望得到,她卻已經五六年沒有踏上過了。她嘴咧了一咧,似笑又似哭,頭重重往下點。

    天非常藍,天與海的顏色如此相近,彷彿兩塊巨大的翡翠一上一下剔透鋪展著,而人間萬物則像是翡翠表皮浮動的一塊塊松花。入秋後,澎湖各島上就很少能見到如此靜謐安祥的日子。海庭其實已經習慣了風,風似乎是島的呼吸聲,也讓島有了一股飄動的感覺。突然風一歇,反而有日子靜止下來的錯覺。

    當然,心底裡她多麼希望日子真的靜止不動了,就如現在這般,有那個人在旁,他不會離去。

    父親從船隊裡挑出最大的一艘船,登上去之前,一而再地抬頭往上望。海庭知道,父親還是不太放心。走海幾十年他目測天象雖已經有八九分的把握了,還是擔心那一個萬一。

    那個人也是驚弓之鳥,踏上船時腳突然不聽使喚,邁出的步子戰戰兢兢的,比裹腳女人還細小。終於踏上船後,他馬上就縮進船艙,過一陣見船確實如履平地了,才跟在海庭後來緩緩挪上甲板。湖水只是微瀾,日光下閃出一道道鱗光。海庭說:"沒事,它就這樣了,外面的海就是波起浪湧,它其實也還是恬靜的,不會惹出太多是非。"

    那個人很意外,問:"那為什麼這麼多年,連這個湖也不讓你渡?"

    海庭斜了父親一眼,噗哧就笑了。"你問他,"她對父親撒起嬌來,"你問他、問他、問他。"

    父親的胳膊被海庭抓在手裡晃著,也朗聲笑起。父親說:"看北面,白沙島與媽宮島貼得比漁翁島更親近得多啊。知道為什麼嗎?他們是一對男女哩。相傳很久很久以前"

    海庭打斷他,"算啦算啦,爹爹你無非說老掉牙的故事!"

    父親說:"這個故事我們澎湖得一代一代往下說。你知道為什麼嗎?"他問那個人。那個人搖頭。父親說,因為老人們都說,很久很久以前台灣不是在海上,而是跟唐山——就是大陸連在一起的,是一個半島,島上一戶人家生個兒子下巴有一撮鬍子,所以取名彭胡,而他的鄰居生個女兒,皮膚潔白剔透,取名叫白沙。有一天突然一聲巨響,台灣島被劈開,脫離了大陸,連同島上的人一起向東海飄去。恰在此時媽祖帶著一筐楊梅出現了,媽祖說,台灣島原先是拴在大陸石柱上的,現在石柱斷了,被大鯊魚拖走。能不能得救?能,只要島上的人吃下楊梅,就可以變成釘子,把台灣島釘住。結果彭胡第一個吃了,白沙跟著也吃。其他人,共有六十幾人也一個接一個地變成釘子,釘住台灣島。這些釘子,就是現在的澎湖六十四個島嶼。沒有澎湖,就沒有台灣,這是我們澎湖人都很自豪的故事。彭胡與白沙,這一對兩情相悅的男女,從此相伴在海上,天天一起攜手看日出日落,恩恩愛愛,永不分離"

    海庭心跳猛地厲害起來。這個故事她不是第一次聽父親說起,但無論哪一次,父親都沒有像現在這般,無論是語調還是說話間晃蕩的眼神,分明另有一層呼之欲出、昭然若揭的含意。

    她臉頰發燙,偷眼瞥那個人,他卻不為所動。沒聽懂還是佯裝不懂?

    抑或懂與不懂他都根本不屑為意?

    在收回眼光的前一瞬,海庭突然看到那個人也側過臉,迅速瞄了她一眼。兩人目光很短暫地對撞一下,都受了驚嚇般猛地閃開了。海庭覺得難以呼吸。那個人的眼中沒有溫度,但有內容。什麼內容?海庭一時無法辨清,但她清楚,他並非懵懂,他不是個愚鈍的人,心裡應該什麼都清楚。

    海庭仰起臉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地細細地一點點吐掉。那一刻她心裡扭了一下。是的,為什麼一切都要由她來忍來讓?其實她也有權利掙扎一下的啊。

    這些日子,生活都在急速地峰迴路轉中,然後過完這個年,他就該走掉了,夢一般飄忽遠去,而他一走,對海庭而言,絕境也就降臨了。既是如此,她不能只走坐以待斃一條路,總還得試一試。或許那個人並非去意堅定,在走與不走之間也有猶豫,也有徘徊,那麼也就是說,轉機也並不是全無?海庭看著越來越近的媽宮島,覺得心裡有一朵花在嬌陽下正一點點綻放開來,香氣裊繞。試一試,真的必須試一試,就算最終仍是兩手空空,好歹也能少一分遺憾。

    那天在媽宮島,父親一上岸,把銀子交給海庭,自己就沿著熱鬧的渡頭街獨自去了水仙宮。那裡原是一座供奉大禹、屈原、王勃、伍子胥及李白這五位水仙尊王的小廟,康熙三十六年就建起了,已經破舊,今年由父親牽頭,眾台廈郊行商都出了錢,將它翻修一新。行船之人,在海上每到緊要關頭,都要"划水仙"祈求水仙尊王庇佑,所以水仙宮原本就是他們誠心祭奉之地,翻修時索性在裡頭再辟出一個場所,將原先設在天後宮清風閣裡的郊行會館搬到這裡。閒暇下來時,同業者圍坐一起,一壺茶,幾盞酒,將各地以及各種貨物與價格等消息彼此通一通,聊一聊。父親就是平日裡,也是常常要來的,今日再來,他本意不在水仙宮,但他肯定想讓海庭與那個人獨處,於是就避去了。

    父親說:"你們順著這七街一市走一走,想吃什麼就買什麼,隨便買,這個年我們要過得滿口流油。"他拍了拍海庭的後腦勺,笑起,"我們家海庭最能幹了,其實就是再難吃的東西買回去,都能被她煮成讓人流口水的美味。不知道以後誰有福娶她哩。去吧去吧,買夠了,到水仙宮找我。"

    海庭沒有立刻向哪一家商舖走去。小時候,父親三天兩頭帶她來這裡,父親總是像剛才那樣,手往店裡擺開的貨物一指,讓她想吃什麼隨便挑。然後隔著這許多年,她終於重新踏上這裡,這裡房子、人、店舖、貨物都比往昔多了,容貌大變,但氣息仍在,她並不陌生。她看看那個人,那個人似乎對眼前的景象還有點稀奇,頭轉來轉去,應該是有點意外,沒想到被四面連天海水團團圍住的島上,竟還有如此旺盛的煙火氣吧。她往另一方向指了指,她說走吧。

    那個人問:"去哪?"

    海庭沒有答,逕自往前走。背後有腳步聲,她知道那個人一直跟著走,一直走到大天後宮前,才停下。

    那個人仰著頭看。"咦,這麼大!"他驚歎道。

    是有點大,天後宮應該是澎湖各島林立的廟宇中規模最巨的一座,坐南朝北、前水後山,共有三殿二院,每一殿都順著緩緩升高的山坡次第向上,而廟前門則有三開間,氣勢奪人。海庭說:"它是從泉州那邊分靈來的,年頭很久了,明萬曆三十二年時就有。那年我祖上從大陸來,就是在這裡落腳的,而沈有容也是在這裡把荷蘭東方艦隊司令官韋麻郎諭退的。以前叫天妃宮,康熙二十三年施琅攻台時,覺得是媽祖保佑他順利進兵,便奏請皇上敕封媽祖為天後。十二歲以前,我每年都要多次來上香的。咦,你家供奉什麼神呢?"

    那個人說:"供奉開漳聖王。我祖上是從中原來的。陳政、陳元光聽說過嗎?"

    海庭點頭:"他們是父子吧?"

    那人說:"是的。很久前,是唐朝吧,這對父子奉旨從中原南下平亂,所率的五十八姓共三千六百多將士之後就不再返故土,都留在了漳州。這些人的後裔,包括我家,奉供的都是陳元光——他已經由人升為神,成了開漳聖王。"

    廟裡煙霧濃密,一股股瀰漫出來。那個人說到這裡,被煙一薰,猛地打出一串噴嚏。海庭莞爾一笑。海庭說:"你只管自己走走逛逛吧。難得來,我得去好好上柱香,拜一拜。"

    海庭在前殿媽祖神像前跪下時,做了一個祈求:讓那個人像下巴長有一撮小鬍子的彭胡一樣,牢牢釘在澎湖,釘在漁翁島,一輩子都不要離去。

    春節的節味,是從正月初三起才真正開始往外溢的。

    正月聽戲是漁翁島人最重要的事。一整年在海上動盪行走,終於錨下了,帆收了,貨物入庫,銀兩歸囊,一家團聚,這時候再有樂曲戲文在耳邊悠哉響著,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愜意的事嗎?

    所以,島上每個村的祠堂中央,都特地建造有一個方正形的戲檯子,檯子一面靠牆,枋上施以斗拱,頂部多是十字歇山式,雕著蓮荷梅竹以及松鶴,描有彩繪,竟是整個祠堂裡最光亮奪目的地方。

    從初三起的整個正月,各個祠堂內的戲就唱開了。戲文有長有短,戲班子有好有歹,這都關乎每一家主人的面子,所以就有了"賽戲"之說。難得逢一個無風的好天氣,還會有家道興旺的人家,在關帝廟的前埕上搭起戲檯子,那便是擺大場賽大戲了。

    漁翁島自己並沒有戲班子,戲班子都是外面請來的,近的從媽宮島,遠的或者從台灣,或者從廈門。並不是人人都有資格請,只有這一年家中逢婚娶、添丁、及第或者出仕陞遷之類夠份量的喜事,家道又殷實雄厚,才好意思把戲班子張羅來,呼左喚右來賞。

    海庭根本沒有想到父親今年也會動起這個念頭,就是在那天,在臘月二十三帶著海庭和那個人一起去媽宮島之時。父親在水仙宮幾杯茶下肚,跟幾個老友說來說去,就說到請戲班子的事情上了,恰好當時有一人正約見戲班子的班主。父親一時興起,馬上也掏出銀子下了訂單。那天回來,他並沒有往外說,一直憋到大年正月初一早晨,父親拿一串鞭炮在院子外放掉。硝煙瀰散之中,他才將此事告訴海庭。"初四晚,海庭,初四晚是我們家擺戲檯子!"

    海庭怔一下,然後跳起來。"不可以,爹爹!"

    "可以的,可以的,別人可以我們也可以的!"

    海庭將父親的衣袖扯住說:"我們哪裡有喜?別讓人家笑話呀。"

    父親說:"快了快了,喜事已經近了,等把戲檯子擺下,搶先一步就把喜迎過來了。快了快了。"

    正說著,見那個人從屋裡跨出,父親提高了聲音,父親說:"是不是啊唐山,我說得沒有錯吧?"

    那個人眼還是惺忪的,並沒有聽明白,怔怔地看著海庭,用眼神詢問。海庭說:"爹爹請了戲班子了,初四晚開台。"

    那個人的臉頓時一暗。"戲班子?哪裡的戲班子?"

    父親說:"就是媽宮島的春梅堂戲班子。唉,澎湖島上哪有什麼像樣的戲班子?要是早做打算,該到廈門去請一個響噹噹的來,連演三場,震一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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