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末的日子 (4) 文 / 林那北
她是回春堂的女兒哩,望聞問切都已是行家裡手,就是不便由她前去診治,至少可以讓人家息下鑼鼓卸下戲衣好生休養,硬撐在台上,又沒有及時入藥,誤了病情,最後才致於昏厥牆下不省人事。那麼涼的夜,那麼冰的石板地,那麼單薄的衣衫
她說:"送回春堂去吧。"
她很少開口,開一次就成了金口玉言。朱墨軒甚至對管家還要再叮囑道:"先差個人去回春堂,說抓藥的錢也先記著賬,回頭由你去付。"
管家躬身應答著,掉頭小跑而去。
她倚在廂房的門上,聽外面響聲隱約傳來,又次第平息下去。想像著那些人怎麼從衙門慌亂參差出去,上了大街,繞過這條路與那條道,然後徐徐邁進回春堂的大門。那裡有兩尺高的門檻哩,兄長得到音訊說不定已經搶先站在門檻邊等著了。官府深深,一別之後,她半絲音訊都不曾往娘家遞去,一半是故意,一半是慵懶。她相信那些人,她的父親母親和兄長,以及曲家大小幾房裡的人,一個個都懷著不同心事,急著想知道她這幾日在縣衙裡的情形。悲著?喜著?胖了?瘦了?可是這一切長興堂的人哪個能知?能夠傳達的訊息無非是,她在縣衙還能有戲看。朱墨軒專門為她招來戲班子,唱過了,還要再唱。
她就是這麼跟朱墨軒說的,她說:"這個戲班子好,還要再聽哩。"
這個戲班子能撐得起檯子的,只有陳浩生。現在陳浩生病了,到回春堂診治去了,治好了,他還得回轉來。
水榭戲台左右兩邊,有一條半月形拱橋架過池面,接上粉牆迴廊,廊高低迂迴,直抵旁側的一間廂房,那裡是藝人上場前的小憩之處。普蓮第一眼看到陳浩年就是在橋上,他剛從迴廊裡出來,手握一把洞簫,已踏上橋面了,似乎又記起什麼,匆匆返身折回,快步急走,身影在廊窗間一會兒閃一下,又一下。片刻後他再出來時,手上多出一面鼓。他不健壯,肩窄窄的,背很薄,雙腿極長。那時他臉已經上了彩,戲衣卻未披掛,僅是一身素衣素褲,似一株蓮,開於水面之上。
再見到時,已是數日之後。陳浩年病倒,到回春堂治好,然後再來。
她披一身嫁衣離開回春堂時,真的就沒打算再有回轉的日子,誰知竟是由這個唱戲的替她去了,讓他陷於她的父母兄長間,被左右詢問。雖肯定也問不出所以然,終究還是獲知她在衙內的幾絲音訊。想像著曲家人團團將病秧秧的那個人圍住,細碎的這般那般的問題雨一樣扑打過去,而那個本無半點瓜葛的人卻得強打起精神恭謙聽著,茫然答著,答得窘迫而勉強,她不禁低垂下頭莞爾笑起。
這一笑,心猛地就跟著往下一沉。
第二場戲,她要下幾個小折子,《陳三磨鏡》、《訪英台》之類,哀婉的情深的,戲分安靜,無須跌宕地折騰。病過一場,戲台上的人比前一場戲裡所見更清瘦了許多,被池中水光映照,眉宇間分明透著無限的倦意。
憐惜?曲普蓮悄然問自己。真正該憐惜的人,難道不是她曲普蓮?
接下去幾日,朱墨軒出門,帶著幾個隨從急急往省城福州趕去。他不時望著普蓮,似有幾分不捨,終究還是坐上轎子動身了。宅裡頓時少了人聲,靜謐得彷彿與世隔絕,日頭每天都移得如老嫗的步履那般遲緩蹣跚。倚在冰裂紋窗子前往外看,除了偶然有幾個下人閒散地走過,廳堂、天井、水榭、戲台都是空寂的,像蒙著一層灰。她為什麼置身此處?因為她是朱墨軒的妾。
朱墨軒遙遠的南京家中,除了妻,其實已經閒置下許多妾了——具體多少,她不敢問,也沒有問的念頭。而縣衙的這個宅第間,究竟還有幾個身份模糊可疑的侍妾?她一時也還未弄清,同樣也沒有弄清的興致。一個,再一個,妻妾都排列成行了,卻沒有一個能夠生養。乏嗣至此,朱墨軒想必也暗自掂量過癥結可能與己有關,但無後為大,他哪裡甘心?
第一天晚上朱墨軒就反覆說一句話:"兒子,生個兒子!"
普蓮閉著眼腦中嗡嗡嗡地響著。現在她終於明白父親欲言又止的所有內容了,也明白父親所說的"火坑"的意思。朱墨軒一次次急切地找父親開藥,要治的就是自己的病。可是他的病並沒有好,他根本不能行男人之事。
普蓮有一種興災樂禍之感,她想,好,這樣好。
空閒了幾日,普蓮突然動了回家去看看的念頭。母親、父親、兄長,以及那個到處瀰散著草藥味的家,是她生長了十六年的地方。父親幾房女人間的紛爭雖曾讓她厭惡憎恨,但現在退到那些日子之外,便又覺得無論如何還是勝於這個冰涼的縣衙宅第無數。她知道朱墨軒去福州前,曾吩咐過下人,不能讓她出門,只讓她好好在衙內呆著。但她又不是他買回的畜牲。她沒有叫人備下轎子,甚至沒有跟任何人打個招呼,就出去了。她的腳不小,很利索,可以自己走。
母親一見她就撲過來了。至少長這麼大,她從未見母親這般驚喜過。父親也很歡心,雖一直嘴裡含著銅煙筒不停地吸著,吱吱吱的聲響連綿不斷,但普蓮看到,父親的眼睛還是亮了。普蓮不是悲慼地哭哭啼啼地回來的,或許這大大超出父親的預料,父親因此稍稍鬆了一口氣,心情跟著就好了起來。木已成舟,父親無力改變什麼,或者以他的心力與能力,也從未想過要去改變。他身後還有一個大家子的人哩,而普蓮不過是一個讓他疼也讓他惱的女兒而已。
普蓮環顧四下,沒有見到曲普聖。"兄長呢?"她問。
父親的臉馬上又凝結起來。母親連忙掩飾,母親說:"他出去辦事了。我這就叫人喊他去,一會兒就回轉了,一會兒,一會兒"
父親把煙尾從嘴裡抽出,猛地吹掉煙灰,又重重把煙筒放到茶几上。咚的一聲,銅質煙筒與結實的楠木茶几相撞時,發出脆脆的聲響。"叫什麼叫!"父親說,"叫得到人,你叫得到他的魂嗎?"
屋裡靜默了下來,普蓮知道必定是兄長又惹下什麼禍了。她沒有往下問,而是跟在母親身後默默走出父親的花廳。
母親的屋子在西偏廈的最後頭,已經與傭人住的屋子相鄰了,窗欞只有一尺見方,正陰著天,門乍一推開,裡頭黑乎乎的糊成一團。
"他對你好嗎?"母親問。
"好。"普蓮沒有說謊。她委身朱墨軒的這些日子,心已經漸漸結起了痂,日子淡淡地過著,酒肉不缺,金銀不少,閉上眼,似乎風和日麗也已經初現了。算起來,這確實是好了,很好。
"你呢,覺得他好嗎?"
普蓮把頭低下,又抬起,輕輕一笑,不答。
母親兩隻手在衣襟上揉著,母親說:"普蓮啊,女人的命是自己做不了主的,認了吧。"
普蓮還是一笑。
母親說,"嫁雞嫁狗,什麼樣的雞狗反正都是一樣的主,一樣的心肝,一樣的嘴臉。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普蓮啊,普蓮,你以後你父親說了,他身體有恙啊。你怎麼辦呢,老了以後,你連個依靠都沒有"
普蓮心裡一頓。原來父親終於還是把這個內情說出來了。如果父親能早說呢?她想就是父親在她嫁前把[實話說了,母親其實也未必一定肯拚死去擋。所以普蓮便又是一笑。她拉過母親的手,從肚兜裡掏出幾塊銀元,塞了過去。入得縣衙內後她才知道,朱墨軒娶她,曾給曲家送了六十兩銀子,不算高,也不算低,這些錢可有哪些落進母親的手中?肯定沒有,一文都不會有。普蓮真的後悔,那時她忽略了,其實該多個心眼,為母親爭來一些錢。母親的拮据已不是一天兩天了。普蓮抬眼望望母親的額上,那裡箍著窄窄的烏兜,綴在上面的銀飾珠翠已經殘缺,幸虧手巧,用絲線細細繡過,猛一見並不覺出它的寒酸——這可能是母親唯一殘存的妝飾物了吧?當年母親是帶著一大盒細軟邁進曲家的,冬天也有錢給自己添過貂皮額帕和絲質棉襖,而春暖花開時,她還曾在頭上戴起蟬紋銀質梳狀髮箍,又在盤髻上斜插一根鏤雕銀質燒藍步搖簪,整個縣城的女子都投來過羨慕的眼光。這些東西現在都到哪裡去了?母親自己都講不清楚了,總之是一點點流失,一點點偷偷變賣。結束賣笑生涯,除了多出一雙兒女外,母親最終並沒有賭出一個好運道,可如今這雙兒女各自身陷窘迫,回贈母親的只有操不完的心。
"兄長怎麼了?"這個問題懸在那裡,她無論如何都得一問。
母親下意識地看看左右,眼裡已經多了一層陰影。
"這個不成器的東西!"母親恨恨地嘟喃一句。
"他又如何了?"
母親長歎一聲,哀怨地看著普蓮。"倒沒有傷人性命損人錢財,"母親說,"只是這個逆子突然腦子病了,跟那個戲子整天瞎混得似乎想合穿一條褲子。"
"哪個戲子?"
"就是長興堂的那個,叫陳浩年吧。"
普蓮身子緊了緊,問,他們以前認得?
母親說:"哪裡認得?不過是上回你差人來,請你爹爹給治個病,兩人才見上面的,居然就一見如故了。這等事也就你這個哥哥做得出來,好好的功名不去謀取,竟與戲子為伍。他不出頭,我還有什麼盼頭啊普蓮?"
普蓮將手絹遞給母親。一直以來母親都只在背地裡落個淚,現在年紀大了,眼眶漸漸如旱季裡的河床,水分不再豐沛,僅是淺淺地潮濕,將一堆青黃色的眼屎糊糊地推到眼角上。普蓮讓母親擦掉的就是它們。她其實曾想伸過手,伸到母親眼前,輕輕幫她擦拭掉,揪住手絹,又打消了念頭。還是不習慣,她們間確實沒有過這樣的親暱。另外,她心思也亂了,沒有料到她的兄長曲普聖,竟然與那個人有來往,而且是"想合穿一條褲子"!
"兄長在哪裡?"
母親說:"不知道。"
普蓮問:"你差人找他了嗎?"
母親眼眶就紅了,忿忿地說:"哪裡能找得到?戲班子去別處演,這個不爭氣的人有時竟會尾隨而去。你爹爹覺得臉面都被丟光了,最好他再也不要跨進這個家門。"
這時門響了,有人在外面敲著,說縣衙派人來了。
是朱墨軒的管家。這半天管家才發現普蓮不見了,派人來接她回去。普蓮出去,將來人打發走,說母親病了,她得在家中多呆一會,待傍晚再回縣衙。
其實吃過午飯普蓮就出了門。
有消息說縣城東北角黃氏家族今天迎神誕,長興堂戲班子就在黃氏祠堂裡唱戲。母親剛要吩咐人去叫曲普聖,被普蓮攔住了。
普蓮說:"我去。"
普蓮後來一直問自己:那天真的只是為了找兄長才執意出去的嗎?
她自己也清楚:不是。
長興堂的戲,得待晚間才上演,此時祠堂內外都是空的,只有幾個小孩尖聲叫著追逐奔跑。透過大門可以見到戲班子的人在裡頭三三兩兩散坐一地,在他們中,普蓮沒有看到兄長曲普聖,也沒看到那個陳浩年。正猶豫著,猛見兄長從遠處走來,他的旁邊恰好是那個人。
普蓮閃到樹後,縮起身子。
兩人從樹前經過了,聽到他們的說笑聲,卻聽不清說笑的內容。
兄長仍是玫紅長袍,寬闊的背將綢緞馬褂撐得緊緊的。而陳浩年臉上沒有上彩,潔淨白嫩,也沒有戲衣加身,穿的不過是簡單的月白色馬褂長衫,風過,長衫襟擺揚起,似一隻鳥飛翔的翅膀。
這是普蓮第一次見到真實的陳浩年——更準確地說,是看到真實的一張臉。
兩人並沒有踏入祠堂,而是站在祠堂前的空曠坪埕上,那裡擺著一張桌。戲班子有人端著硯,開始磨墨,又有人拿出紙筆。顯然要寫字了,陳浩年讓曲普聖寫,曲普聖一把將陳浩年推到桌子前,拿起筆,塞進他手中。陳浩年笑了笑,懸腕書寫,身子跟著一晃一晃的。然後,紙被提起,貼往門旁的牆上。
原來寫的是今晚演出的戲本名稱。
原來字寫得如此的好,一點都不遜於兄長。
戲班子人散去,兄長與陳浩年繼續站在那裡說說笑笑,意猶未盡。兄長的笑若黃鐘大呂,不時仰起頭,咧出兩排大牙,腦後的長辮子隨著身子拋來甩去,宛若一條游動的蛇。父親妻妾四房,共生育子女七個,在他們中兄長算是最不羈的,也是令父親最無能為力的,可是何曾見過他在家中有過如此放縱無拘的笑?面對日日都緊繃臉的父親,兄長一進家門總也復仇似的把臉繃住。普蓮從沒有領教過他在外面的容顏,原來竟是這般生動而快樂。
她小聲叫了一句,兄長沒聽到。
她身子從樹後慢慢移出,站到空地上又叫了一句,兄長還是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