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秋末的日子 (5) 文 / 林那北
但兄長旁邊的那個人聽到了,他怔怔地看一會,顯然很意外,然後嚕嚕嘴,讓曲普聖看過去。
曲普聖大叫一聲,起身就往這奔跑,跑幾步又回轉,拉起陳浩年的手一起跑來。
"普蓮!普蓮!普蓮!"
普蓮在這樣一聲聲的呼喊中眼睛一點點濕了。這個兄長,在家中排行老三,她應該稱她三哥的。他們是一母所生,那個母在曲家又是那般不為大家所容,子貴母榮,反過來母賤子也被賤,他們三人是三隻凋零的雞,原本該抱團一心,卻從未有過。兄長不理會父親,不聽從母親,對普蓮也一直隔皮隔肉,之前真的從未如此親熱地呼她喊她,並露出如此欣喜的臉,向她急切奔來。
普蓮站在那裡迎著他,猛地覺得,無論如何,自己為兄長那麼一嫁,還是值得的。
"普蓮,你怎麼到這裡來?"
普蓮說:"來找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普蓮瞥了陳浩年一眼,沒有答。
兄長把陳浩年往跟前拉了拉,說:"長興堂戲班子的,你應該知道,叫陳浩年。"
"這是我妹妹,普蓮!"兄長又說。
"我見過,"陳浩年說,"在縣衙裡。"
普蓮突然就侷促起來,抿起嘴,沓拉下眼皮。
"噢,對不起!"陳浩年有點慌,陳浩年說,"對不起,我只是說那天見過你了真的見過了,你別介意。"
兄長替他解圍,拍拍他的肩說:"我妹妹是到縣衙裡去了,你沒說錯啊。一句話她哪會生氣呢,她跟關在深閨老閣裡的千金小姐不一樣,你看看她的大腳板,粗得很。"
普蓮連忙把雙腳往裡縮了縮。她穿過膝的琵琶襟紫衣,藍緞地鑲闊邊綢褲,褲管雖寬,卻仍無法將紫緞繡花鞋面遮住。
陳浩年說:"大腳好,我母親就是大腳。"
普蓮暗吁一口氣。她的兄長從來不會細究她內心的感受,而這個陳浩年卻能,陳浩年看出她的難堪與窘迫了。她抬起頭打量一下陳浩年,沒有想到,臉卻已經燒灼了起來。
她說:"我回了。"
她又衝著曲普聖說:"你也回吧。"
她的兄長並沒有走的意思,旁邊的陳浩年推一推他,陳浩年說:"你送一送她吧,免得路上有不測。"
陳浩年話音未落,普蓮已經往前走了。她站不住了,腳下的泥土正被烈焰烤著,熱烘烘的,火燒火燎,燥熱從腳底滲入,然後一寸一寸往身體裡推,一直推至腦門上。她得走,走得很快,低著頭,垂著眼皮。鋪在路面上的青石板一塊塊向後退去,兩旁的房子像一片片葉子般抖動,穿過密集的人群,喧鬧聲不絕於耳,卻又分明不似在人間,腳飄著踩不到實地。之前她從沒這樣過,母親一直嫌她粗,缺少心事。母親說,一個女子哪能沒有點心事呢?心裡不藏點事,活的滋味斷然就又減去大半。那時她聽了,並不入耳,也不當真。天下無非四處枯枝爛葉,何勞花心事去思量?匆匆幾十年,眼一閉,就度過了,然後成屍,入土為安,指望轉世能是男兒身,可以自由馳聘,不低頭在別人屋簷下。
但是這個秋日午後,在黃氏祠堂前,她卻突然有了其他的念頭。十六歲,一條腿不過剛剛邁入這一生的門檻,虛度掉真是罪過了。
腦子一直嗡嗡響著,彷彿擠進一窩蜂,在那裡肆意作亂。從黃氏祠堂返回總有兩三里路吧,懵懂間,猛然一抬頭,已到了回春堂,這才想起兄長,兄長並沒有隨她一起回來。她這一遭去尋兄長,原是想把他叫回,然後懇談一場。母親的眼淚再不值錢,也不能一而再地漠視下去啊。讀書出仕,這是母親心裡對兄長的千盼萬盼,就是最終仍不過是井中月水中花,好歹也該先畫畫餅安撫一下她啊。
可是,她沒有把兄長叫回,自己卻慌亂先逃了。
而兄長一直到傍晚日頭開始西落了才在回春堂露臉。母親一看見他就招呼道:"普蓮有事找你。"可是普蓮卻已經沒有說話的心力,她上下打量一下兄長,歎口氣,站了起來。時候差不多了,管家說好這時辰再派人抬轎子來接,她得回縣衙。
出門前,父親拎著幾包藥遞過,讓她帶回去,叫人煎了,給朱墨軒服下。
她遲疑一下,接過了。回到知縣宅,她把藥一包包都解開,攤在跟前。皂角刺、凌霄花根、小茴香根、肉蓯蓉這些她都認得,也知道是治何病。她猛地手舞動起來,先是一隻,接著是雙手,手像搓衣服般,將所有的藥都攪到一起,然後再一捋,那些藥就到了地上。
那一刻,她意識到得先治一治自己的病。
她的病跟兄長有關。是兄長讓她得以與那個人相識,然後她從黃氏祠堂離去時,那個人催促兄長同她一起走,陪一陪她,免得她路上有不測。兄長不以為然,哈哈一笑,將他拉入酒樓裡小飲。他坐下了,卻站起,找了個借口,一路暗暗跟隨她而行,待她入了回春堂大門,才回轉,重新坐進酒樓這些是兄長告訴她的。兄長邊說邊笑,像在說一則聊齋小記,她卻眨動眼,然後頭一低,急速鑽進管家遣人抬來的轎子裡。
她怕自己有淚當眾落下來。
第二天朱墨軒就回來了。一路的舟車勞頓,朱墨軒受了風寒,咳嗽不止,人瘦了一圈,但他一眼就發現正倦倦地斜靠在窗台邊看外面一地梧桐葉的曲普蓮也瘦了。這裡的秋天與別處不一樣,天一日日往下涼,風一日緊似一日,它們卻大都是一副錦衣夜行的風範,內斂而低調,幾乎沒弄出任何動靜,抬眼是看不到的,樹反正逕自長,葉反正照樣綠,遵循著自己的規律悠悠踱步,季節拿它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唯有梧桐樹不一樣,如果拿子女作比,梧桐樹是這裡最乖巧聽話的那一個,只有它能順從季節的調遣,入了秋,蒲扇似的碩大葉子就次第辭別枝頭,往地上一頭栽下,一片一片無序地疊在那裡。
地面因此變成了色澤不一的枯黃色,踩上去柔軟,隱約有聲。
朱墨軒此次上省城是為了拜見即將赴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任的沈葆楨。那是個封疆大吏,地位僅次於直隸總督,一品大員,原本與七品小縣令隔千山萬水,但朱墨軒與沈葆楨的交情推算起來,卻已經有四十多年了。道光十二年,朱墨軒的父親在江寧府任知事,而沈葆楨的舅舅林則徐是江寧府的布政使,兩人往來甚密,詩文互唱,琴棋和鳴。那年沈葆楨父親赴京應禮部試時,途經江寧府,將沈葆楨順路從福州帶來,擱在江寧府中,獨自赴京應試,落第後再經過此地帶回沈葆楨。那時沈葆楨十二歲,朱墨軒七歲,兩人就是在那期間結識的,雖相差幾歲,彼此竟有許多相似的趣味,從此書信往來不斷。
如果不是沈葆楨,朱墨軒不會來安渠縣任職。
之前因為母親亡,他在家丁憂了三年。他從來不是個慕官場的人,懶散慣了,本打算從此告老,不再出仕。但一紙公文下達,讓他來福建。想著沈葆楨恰在福建任船政大臣,他便從了。不料前年他來,去年沈葆楨就去了台灣。日本人派兵在台灣琅嶠登陸,血洗生番牡丹社,朝廷命沈葆楨為欽差大臣,赴台辦理海防,僅僅過了一年零十四天,又送來兩江總督的大帽子。非常巧,兩江總督府第就在江寧,那是朱墨軒的老家。山不轉水轉,時隔四十多年,當年那個隨赴京應試的父親從福州北上的瘦弱小孩,搖身一變,竟成了那裡的主宰,一手將中國最富庶的蘇、皖、贛三省盡攬手中。
但沈葆楨也厭倦官場,竟遲遲不願動身。
朱墨軒第一次不與這個老友共鳴了,一封封寫去信,勸他赴任。終於,這幾天沈葆楨要成行了,朱墨軒於是連忙趕去省城,於公他是去為家鄉的父母官送行,於私則是與多年好友薄酒話別。
朱墨軒說這些時,普蓮一直低頭坐著,偶爾頷首,嗯嗯嗯應和幾聲。但她聽進去了嗎?她沒有。朱墨軒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笑起。"算了,你們女人哪能懂這些呢?"他說。
他又說:"還是聽戲吧,如何?"
普蓮腦子轟地一聲,看他一眼,又把頭勾下去,順勢也就點了點頭。
朱墨軒咳起,長一聲短一聲不停地咳,臉脹得通紅,大口喘著氣。終於平息下來了,才問:"還是長興堂的,行嗎?"
普蓮又點點頭。
後來普蓮每每記起這個關節,心裡還是忍不住疚痛一下。朱墨軒理解錯了,以為是自己出行幾日,令普蓮孤寂落寞,所以心緒低迷,為了逗她開心,所以召來長興堂戲班子,他不知道召來的其實是一場變故。
長興堂的人是傍晚時分進到縣衙後宅院的,鑼鼓簫笛先在戲台旁列隊擺開,然後他們進入迴廊外的廂房,抹臉整妝,準備開場。
並不是所有人都去了廂房,從戲台旁的拱橋上跨過,穿過迴廊時,陳浩年從一扇花瓶狀小門閃出,沒有人發現他消失了一會兒。
花瓶狀小門通往花園,普蓮正在花園小徑上獨自閒看,一手別在背上,一手垂在小腹前。
陳浩年快步從普蓮身邊走過,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但他手一抖,一樣東西鳥一樣飛過,落入普蓮垂掛下來的寬大袖口內。
"午夜丑時我在黃氏祠堂前等你。"他說,說得短促而堅決。
然後他重新快速穿過花瓶狀小門,眨眼就不見了。
普蓮怔怔地站著,像夢,沒有真實感。但袖子裡有一道冰涼,她手探進去,果真掏出一塊玉珮,淺淺的綠,像一枝剛鑽出地面的嫩芽。將它捏在掌心,是溫的,帶著一絲體溫。
是陳浩年的還是她自己的?
晚上的戲朱墨軒只來坐了一袋煙的工夫,就起身回屋裡躺下了。夜裡風涼,風嗆了他,他縮起身子,想忍住,最後還是抗不住,咳得快別過氣去。
按說如果是遵婦道,普蓮該一起走掉。但普蓮沒有走,她端坐著,卻什麼也沒看進去與聽進去,她聽到的只有自己噗噗作響的心跳聲,彷彿縣衙東梢間前的那面鳴冤鼓搬進她的胸腔裡,正一下一下擂得山響。
陳浩年上場了。
陳浩年脆亮地唱著。
喝彩、叫好聲四起。
那些被朱墨軒邀來一同觀戲的縣丞、主簿、差吏都看得魂魄搖擺,沒有人覺察出台上與台下的哪個人有多少異樣。
戲散場後,普蓮回屋發現朱墨軒睡到書房去了。侍女說,老爺怕自己半夜咳得厲害,擾了她不能入眠。
普蓮怔怔站片刻,返身進屋,很快吹滅燈和衣躺上床——是一架紅木雕花拔步床,朱墨軒特地為她定制的,寬大舒適,宛若一間小屋子。她眼一直睜著,瞪著床頂。這是一個無月的夜晚,天陰著,窗外沒有一絲光亮透進來。但看久了,普蓮還是隱約看見雕刻在床頂上的碩大蓮花,她開始數一片片浮起的花瓣,一二三四五她想如果是單數,午夜丑時她就去黃氏祠堂,如果是雙數,她就不去。
去。不去。
一遍遍地數,每一遍數出的花瓣數卻都不一樣。
門窗嘎嘎響,外面風越來越大。下雨了嗎?她給自己找到起床的理由。走到窗子旁,她伸手將窗子關緊,然後走向門,似乎要將門再拴緊些,最終卻打開了。她出了門,掂起腳尖繞到花廳的後側,那裡有一扇逃火災用的小門,平日裡是關閉著的,上了鎖。鎖是扣住的,乍一看看不出有異,她也是有一天偶然在鎖上撥了撥,結果非常吃驚,竟撥開了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鎖原來是空扣在那裡的。
現在她撥松鎖。
她拉開門。
她俯下身子,急走著,遁入夜色。
縣衙在城的南面,去北面的黃氏祠堂差不多得穿過整個縣城。她渾身毛孔縮緊,腋下早濕透了,流出的汗是冰涼的。她不是怕,真的不怕。她第一次知道,原來緊張與怕並不是一回事。路不好走,黃氏祠堂不在大路邊,得穿過幾條窄窄的小巷,巷很黑,她穿著長及鞋面的馬面裙,上身也不利索,是一件茄紫色右衽袍褂,馬蹄袖口拖下半尺長,寬寬大大的裙邊不時拌住腳,好幾次她一個趔趄,頭就撞到了牆上,或者腿磕上了,肉在粗礪的石基上劃過,但沒有疼,她不知道疼的滋味了。
黃氏祠堂旁的池塘裡,青蛙鬧騰得正凶,叫聲連成一片。普蓮站在池塘這一頭眺望,她的眼已經適應夜的黑,但池塘另一方的黃氏祠堂還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她雙手將裙擺提起,繞著池邊小徑向祠堂走去。
陳浩年讓她來這裡是何用意?這個疑問直到這時才往上冒起。見個面?帶她走?
如果是後者,她願意嗎?不知道,一切來得很快,猝不及防間,她已經到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