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劃割草原 (15) 文 / 阿捨
泥靡帶著細沈瘦在赤谷城外紮了營。泥靡一邊養傷,一邊不斷修改攻城計劃。幾次攻城失敗的經驗告訴他,強打硬攻只能讓他損失更大。有幾次他站在營前眺望赤谷城,肩膀的每一陣疼痛都在提醒他與解憂的仇恨,在他眼中,緊閉的城門就好像解憂岩石般的意志,把他重返赤谷城、重掌大權的期望全給砸碎了。
泥靡不只一次咬著牙想:一旦攻破赤谷,我要用匹烈馬把那個老女人拖在馬後,我要讓她血肉模糊像塊爛棉絮似地死去,這樣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泥靡也就只能這樣想想了,事實上,經過這次刺殺行動,他對解憂的看法完全變了。雖然他們二人之間的對抗由來已久,但是在此之前,他還是將她視為男人的附屬品,一塊政治的法碼,只能永遠被動地接納命運。誰承想這個女人比他想像的要狠得多。泥靡不知道解憂的意志何以如此強大,她嫁了三位烏孫王,參與烏孫王廷每一次重大的政治決策,生養了六個孩子,她是用什麼辦法擋住那些像刀子一樣飛來飛去的危險呢?泥靡不禁為此想到解憂為他生下鴟靡這件事,六十歲的肚子還能生育,當時就有傳言解憂是被天神眷顧的說法。這些念頭像赤谷城上空瀰散的狼煙,給泥靡原本不足的勇氣又罩上了一層陰影。
解憂的內心也不平靜,眼下,她一點兒都看不到希望,這場完全由她引起的內亂不知道將給烏——漢聯盟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仗都打起來了,馮嫽與鄭吉難道一點兒都沒聽到消息嗎?無助的時候,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以中原的禮儀來看,無論如何,弒君都是一項大罪?難道祖父犯上作亂的罪孽也留在了我的骨頭裡?祖父可是被殺了頭的。唉,我為什麼還要這樣要強呢?我已經老了,已經為漢廷盡到責任了,我為什麼不去告老還鄉,拋下眼前的這一切呢?已經不止一次,解憂萌生了退出的想法,然而眼前這個由她造成的爛攤子,又迫使她不能放下。解憂知道,一旦自己認輸,她的命也就沒了。不僅如此,跟著她淌進這趟渾水的人都得沒命,她與翁歸的孩子們,她的屬下,每上人都要為此付出代價。僅憑這一點,她就絕對不能輸給泥靡。
在最近的一次夜襲中,解憂站在帳前的一片空地上,仰頭看著被火光映紅的夜幕,又仔細聽了聽城外戰馬的嘶鳴,不禁感慨道:那城門原本是為了防禦外敵的,卻沒想到自己人先打了起來,唉,倘若烏孫真得像只蘋果,從最裡面的果核往外爛,有誰還能改變未來不幸的結局呢?
這一夜解憂再沒有離開小王子鴟靡,她緊緊摟著這個體弱多病的孩子,直到天光微明才鬆開酸澀的雙臂。
鴟靡早晨醒來見到解憂躺在他的身旁,睜大眼睛默默看了她很久。解憂的呼吸吹在他的臉上,鴟靡從中聞到了一股濃煙的焦糊味。這味道整日飄拂在赤谷城裡,每個人的衣衫與呼吸裡都有了這種氣味,鴟靡因此不願意奶媽之外的任何人靠近他,只有奶媽的身上沒有這種焦糊味。
焦糊味再次從解憂的呼吸中飄過來時,鴟靡伸出小手摀住了鼻子,他不喜歡這種味道。
因為鴟靡的這個動作,解憂醒了。醒來時的她剛好遇上了鴟靡滿是驚異的目光,那目光濕淋淋地貼在她的腦門、臉頰和眼瞼上,令她滿臉冰冷無比,像是罩上了一層伊塞克湖水的藍色寒霧。
解憂心中一震,但臉上露出了笑容:鴟兒,你醒了嗎?呵呵,你的小手捂著鼻子幹什麼?
解憂邊說邊坐了起來,接著疼愛地把鴟靡抱在懷裡:嗯,告訴阿媽,你捂著鼻子幹什麼?
臭。
解憂聽了覺得吃驚,轉頭聞了聞周圍。
臭?什麼臭啊,阿媽什麼也沒聞到。
阿媽臭。
解憂更驚訝了,她抬起一隻胳膊聞了聞自己的衣袖,還是什麼也沒聞到。
這時候奶媽滿臉愧色地走到近前,她伸手抱起鴟靡,轉身又把他遞給一位女僕,示意他領著孩子洗漱。
見女僕抱著鴟靡出了氈帳,奶媽轉回身來對解憂說:夫人,小殿下說的臭味是指外面的煙味,哪裡是真的臭呢。
噢,我說我怎麼聞不見。這孩子,鼻子這麼靈呢。
夫人,有件奇怪的事,我怕說出來您不高興。
說吧。
小殿下最近夜裡總是尖叫著哭醒,太醫看過之後,也沒覺著哪裡不好。可是我發現殿下每次哭醒時都是捂著耳朵來回搖頭,我把這事告訴太醫,太醫對著太陽往殿下的耳朵裡看了好幾回,仍舊什麼也沒看出來。我心裡覺得不安,有天早晨,便大著膽子問了殿下。我問殿下是不是耳朵疼,他搖搖頭不吭氣,過了好久,殿下突然冒出一句:阿媽罵阿爸我聽了趕快摀住他的嘴,求他不要再說這種話。可是我的手一離開,殿下又說:阿媽還罵鴟兒我一聽就慌了,心想自己犯了死罪,我是不該東問西問的。可是這幾日小殿下越發哭鬧了,昨晚竟然驚動了您我想,這事再瞞著您也不對,因為小殿下倘若當著玩似地把這些話到處講,對夫人您可就不好了
解憂默默聽著奶媽的話,臉色越來越難看,有幾個瞬間,奶媽因為抬頭遇見了她陰鬱的目光,渾身起了雞皮,幾乎不敢再往下講。
奶話說完之後,帳內出現一陣長長的死寂,奶媽甚至屏住了呼吸,她低著頭等著大難臨頭,後來因為忍受不了這種寂靜,膝蓋一軟撲通跪在瞭解憂的腳前。一束光芒恰好落在解憂腿下的衣襟上,奶媽盯著那束光芒,卻發現垂在解憂腳前的一片衣襟在抖動。
聽完奶媽的話,解憂一直顫抖個不停,她全身冰涼,像是剛剛被人從冰河裡打撈起來。這個孩子難道比他的爸爸更惡毒,要以這種方式來中傷我?但是解憂轉而又想:那些話是誰告訴他的呢?說什麼我都不相信,一個不到五歲的幼童會有這種心機。更何況,我是他的阿媽啊。還是我,為他爭來了他原本得不到的尊貴。
心痛連著疑團,解憂的肩頭彷彿又給套上了一副更沉重的枷鎖。末了,還是奶媽的最後一句話點醒了她:絕不能讓鴟靡的話傳出半點風聲。
奶媽,這件事沒有別人知道吧。
回稟夫人,那天我問小殿下的時候,帳裡就只有我們倆。
你能保證沒有外人聽見嗎?
這——我沒法保證,有兩個女僕正給殿下準備早飯,我們說完話她倆就進來了。
知道了,那兩個女僕是漢人吧,你去把她們退給主簿,讓他好好看著她們。另外,今天起,你帶著小殿下跟我住在一起,我得把這件事情弄個明白。
回到宮室,知英與大樂正等得焦急。沒等解憂坐穩,左大將大樂就像疾風一般把一片沙塵掀向瞭解憂:母親,前日我們派去送信的侍衛被泥靡的人給拿下了,今天早晨,他們挑著侍衛的腦袋在赤谷城外繞了好幾圈。母親,不如我們出去與他們拚個死活吧,這樣熬著,真讓人受不了。
右大將知英比大樂沉穩許多,他接著大樂的話說道:稟報夫人,雖然我們在冬天儲藏的食物還夠堅持一段時間,但是飲水問題越來越緊迫了,泥靡派人堵住了我們所有的蓄水渠道,我們只好挖開了那幾口以備急用的水井,而要長期供應,這幾口井怕是不夠。
解憂疲憊地靠在一撂氈毯上,一邊皺著眉頭聽話,一邊搗著自己的膝蓋。
大樂啊,你怎麼不想想呢,你出去拚個死活倒是可以落個勇士的美名,但是赤谷城裡還有這麼多人哪,那泥靡你不是不知道,但凡讓他得逞,那些跟過我們的人都得沒命。我不是不同意打,但打是要有把握的。你還是回去好好想想該怎麼打吧。
知英,你說那幾口井水不夠用,那就趕快打井,這件事你去找我府內的主簿,讓他多挑幾名工匠,今天就動手。
解憂話音裡透著不耐煩,大樂與知英都覺著奇怪,但見解憂滿臉倦容,便不再多言,一併轉身離開瞭解憂的氈帳。
鴟靡的事還讓解憂如鯁在喉,這麼短的時間,她無法平息那些話在她心頭掀動的顫慄。這一刻,她倒不是想去追究鴟靡的過錯,或者掘地三丈,揪出那個中傷者,再割掉他的舌頭。這一刻她獨自看著自己的內心,良久地逼視讓她不得不承認:鴟靡說的話一點都沒錯,一直以來,她都是詛咒泥靡的,當然,她也曾經詛咒過泥靡在她身體裡播下的這顆種子。但是這些詛咒只有她自己聽得見,並且,自從鴟靡出生後,自從他堅強地活了下來後,她再也沒有詛咒過這個孩子,不僅如此,她反倒因為自己曾詛咒過自己的孩子感到羞愧,反倒為此更加疼愛這個可憐的鴟靡,一個在戲弄和恥辱中誕生的生命。
如果不是我的詛咒太強烈,他又怎麼能聽到呢?他會不會在我的腹中就聽到了一切?啊,那塊胎記,難道就是我的詛咒麼?我把我的詛咒印在了他的額頭上。怪不得,怪不得每一次見到那塊胎記我就心驚膽顫。
解憂陷在內心的混亂中,各種不詳的念頭飛向她,就彷彿她是草原上一隻垂死的獵物,天空與地上的禽獸都盯上了她的肉身。
天黑後,奶媽把鴟靡抱進瞭解憂的寢帳。鴟靡仍然不願挨著解憂睡,解憂只好叫人又在帳內另外鋪起一套床褥。
一連幾日鴟靡睡得還算安穩,可是解憂並未就此安下心來,相反,越是與鴟靡朝夕相處,她越是相信自己的判斷。
已經不只一次了,解憂坐在鴟靡身後,默默看著他玩耍的背影,寧靜的氣氛既會讓她內心湧起陣陣濃稠的母愛,也會使她情不自禁想到那些詛咒,急切的時候,她會在心裡脫口而出:鴟兒,難道你真得能聽到那些詛咒嗎?
然而,令她害怕的正是這些時候,每當她身不由已在心裡暗暗發問,正在玩耍的鴟靡會突然停下手裡的動作,轉過頭吃驚地看她一眼,那副神態就好像在說:阿媽,你為什麼要這樣問我,你不知道我很害怕嗎?
每逢這種時候,解憂也是驚駭至極,她會摀住自己的胸口,用力按壓,生怕那顆心會猛地一下從嗓子眼兒裡蹦出來。而鴟靡則像受了委屈似地,撇著嘴盯著解憂,眼眶裡噙滿了淚水,額頭上的胎記也彷彿就要湧出血來。
這個驚人的發現險些擊潰解憂的全部意志,她原以為一生的付出可以使她和她的親人獲得榮耀,進而擺脫厄運,卻沒料到不幸還是圍著她打轉,並且最終附著在了這個可憐孩子的身上。
因為鴟靡,解憂這些天的睡眠壞到了極點,好在守城的大樂與知英那裡沒有傳來什麼壞消息,才讓她有時間來思考命運拋給她的這個不幸。
晝明夜晦,又是一個不眠之夜,解憂輾轉反側思緒煩亂,末了,忍不住在心裡歎道:天神啊,我原本已經老了,可你為什麼還要讓我生下這個孩子,這就好比讓我生下自己的詛咒。
誰知解憂說完這句話,剛剛轉過身體,睡在另一張床上的鴟靡便發出一聲"啊"的尖叫,繼而尖聲大哭起來,那聲音淒厲、驚恐,就好像被魔鬼擒在了手心。帳內每個人都被這聲駭人的尖叫驚醒。侍女慌裡慌張打著了火,燈盞亮起的一刻,解憂驚呆了,鴟靡躬著小身體,頭俯在枕間,一邊呼號,一邊用手摳抓著自己的耳朵。
這驟然發生的一幕讓解憂完全喪失了思維,她魂飛魄散站在一旁,面如土色,只是眼睜睜看著奶媽把鴟靡抱在懷裡,又費了很大勁把他的兩手按住。
好一會兒,解憂才慢慢恢復了意識,她慢慢走向鴟靡,每一步都心驚膽顫,生怕自己會嚇著鴟靡,就彷彿自己是一個惡魔。
帶著陣陣心悸,解憂靠近了鴟靡,她不敢面對鴟靡的臉,就躲在他的身後撫摸他,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然而這時她看見的東西更讓她害怕。眼淚雖然模糊了她的雙眼,但是她看得十分清楚,鴟靡耳朵附近的臉頰、脖頸印滿了一道道手指摳出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