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劃割草原 (14) 文 / 阿捨
一個為烏孫的百姓,一個為大漢控據西域的大業,哪一樣都不是為我們自己,何罪之有呢?斬除泥靡後,我將以漢廷的名義宣立元貴靡為烏孫王,屆時,再一一肅清那些企圖分裂烏孫的貳臣。
公主有這個想法很久了?
並不長,是在泥靡打算扶立他的兒子細沈瘦為太子的時候萌生的。魏大人,你來的正是時候,身為衛司馬,你可以調度駐紮西域的中原軍隊,請你務必盡快派人送信,徵調兵力,以保事發後赤谷城內不再有變亂。
這件事是不是該稟報漢主?或者至少問問鄭吉大人的意思?
那樣來不及了,赤谷城裡最近時常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蹤,我擔心會有人向元貴下毒手。
十天後,以款待漢使,並迎接春雨日為由,解憂府內舉辦了一場熱鬧的宴會。為了渲染氣氛,解憂專門囑咐家丞,宴會上,既要見到中原的笙、竽、塤、簫、琴、瑟,也要見到西域的琵琶、箜篌、橫角、羯鼓和觱篥,此外,還要有兩位具有表演天分的摔跤手特意為烏孫王泥靡助興。
宴會設在解憂的宮帳,雖然食物與娛樂的內容十分豐富,但來賓們落座之後,都明白這是一次範圍有限的宴樂,丞相阿勒拜,大吏塔瑪,左大將大樂,右大將知英,譯長赤木爾等等,一看便知,都是解憂的心腹,或者是一些搖擺不定的中間人。黃昏將近,天光只剩下一片青灰色時,泥靡與他的匈奴妃子木珠,在五位侍衛的陪護下,踏入解憂的宮帳。
眾人立即起身行禮,泥靡左右掃了一眼,面無表情地走向氈帳中間的一張紅屏大枰。這張紅屏大枰是兩年前漢主特意賜予解憂的侍御之物,木質屏風的黑色邊框上凸雕著草莖花紋,屏風下端是一組人物故事漆繪,繪工細入微芒,活潑自然,無論遠觀或近瞧,都覺著絢爛華貴。大枰上鋪著潔白的羔羊毛毯,虛位以待,正是專門為泥靡一人留下的座席。
雖然在座諸位接連給泥靡敬酒,帳內歡樂的歌聲也不曾間斷過,但是泥靡的情緒一直不高,也沒什麼味口。他盤腿坐在紅屏大枰上,眼神茫然而冰冷,身體微微向前傾斜,在用銀把小鐵刀割下一塊羊後腿肉後,只嘗了一口便放下了。酒倒是喝得多些,除了馬乳酒,還有從大宛運來的白葡萄酒,每位貴人的敬酒他都面無表情地一飲而盡,飲完並不多說什麼,依然空洞地望著正沉醉於旋轉之中的舞女,似乎眼前的一切都索然無味,似乎他願意使自己只成為一個旁人所需要的影子。後來,大概是芥菜羊肉抓飯的香味刺激了他的食慾,他才一連舀了幾口吃下去。
到了特意為他準備的娛興節目——摔跤,因為頗具喜劇效果,泥靡的臉上多少有了一些笑容。看到一個摔跤手因為打不過對方,耍賴抓住了另一個的****,他突然放聲大笑,眼神裡的興奮隨著表演者做出來的痛苦狀漸漸趨於癲狂。接下來的時間,泥靡放鬆了許多,幾位中原樂人的演奏結束後,他主動示意應該讓他的妃子木珠為大家表演一段舞蹈,眾人高聲應和,解憂帶頭鼓起掌來,木珠也不扭捏,歡快的樂曲一響,便已來到大帳中央。
大概曾經做過一些家務勞動,木珠即興演唱了一曲熱情歡快的《乳香情》,歌舞再現的是一位草原少女在制酪時的情形,聲音自然而美好,並且時常有一些嬌憨可愛的動作把大家逗得附掌歡笑。
泥靡得意地望著他艷麗的妃子,全然忘卻了初來時的謹慎和對立。事實上,如果不是考慮到解憂所代表的漢廷不能完全得罪這個緣故,他是不會來參加這個沒有一個自己人的宴會的。然而,宴會確實給他帶來了短暫的快樂,更讓他意料之外的是,在有限的幾個瞬間裡,木珠的歌聲與舞姿幾乎完全清除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敵意,尤其見到眾人都因她的妃子發出爽朗的笑聲。正是在這個時刻,他猛然發現身心呈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輕安。
隨著身心的輕安一起到來的還有危機。就是在泥靡想放鬆自己的一刻,有個黑影幽靈似地站在了他的身後。或許真有什麼神靈提醒了他,目光裡還盛著歡樂的泥靡猛地覺察到了什麼,一股涼意穿透他的脊髓,他猛地一回頭,只見影子已經舉起了劍向他劈來。泥靡來不及起身,只好本能地側過身子,抓起身旁的一隻青銅耳杯向影子擲去。耳杯擲出的一刻,劍刃已經落在了他的左肩。一時間,帳內大亂,泥靡的幾個貼身護衛因為不能帶刀進入大帳,手裡沒有武器,只能赤手撲向那影子,而另兩個乘隙拉起泥靡,左推右擋衝出了大帳。
泥靡左肩全部被血浸透,血水順著臂膊往下滴流,整個左臂變得冰冷和僵硬,如同雪山上的岩石。他顧不得疼痛和憤怒,心中充滿了恐懼,跑出大帳後,便掙脫了護衛的手,發了瘋似的向前狂奔。
他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是在他最為快樂的時刻。烏孫祖先的古老訓示又一次靈驗了,他們說,幸福與厄運是一對孿生姐妹,凡人休想把她們分開。
泥靡像只中箭的獵物,在極度的驚慌中奪路求生。或許只有在完全的黑暗裡,厄運才不會找見他,因此,在奔逃的這一刻,連下弦月的月光泥靡都覺著刺眼。有了這個念頭,他便不顧一切尋找黑暗,從一個氈帳的陰影,竄向另一個氈帳的陰影,不覺中來到了王室的馬廄附近。泥靡內心的恐慌已經先於他的腳步聲驚動了馬匹,一些性情敏銳的馬匹"灰兒灰兒"地低吟著,彷彿恐慌針一般刺進了血肉。泥靡匆忙間推開馬廄的柵欄,誰知身後驟然傳來一聲喝斥——是誰?喝斥聲如同一束劍光,幾近把他劈倒在地,他撫住左臂,顫抖著轉過身,襠下幾近失禁。泥靡轉身之時,馬伕已經點亮了手裡的遮風行燈。
一當認出泥靡,馬伕立即趴倒在地大呼昆莫萬歲,而此時閉住眼睛聽天由命的泥靡宛如起死回生,他稍稍停歇片刻,為的是壓住齒間的劇顫,而後對馬伕說:快——快給我備馬。
雲翳徹底把夜空抹成了一片漆黑,泥靡頂著一粒微弱的星光,俯身緊貼馬背,先是衝出了赤谷城,繼而衝進了赤谷城外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泥靡衝出赤谷城的時候,解憂坐在大帳裡默然無語。行刺失敗,這個結果她不是不曾想到,只是因為一心求成,她才不願意過早計劃失敗之後的彌補,就好像預設的失敗是一種凶兆,會給整件事帶去不祥。然而無論成敗,解憂此時必須承擔她所有的命運。能殺的都給殺掉了,別爾特翕侯、刺客、泥靡的三個侍衛,還有那兩個拖著泥靡跑出大帳的親兵,連同那個剛剛還給眾人帶來歡樂的木珠。誰讓他們都在場呢,他們和她一樣,都是利益的犧牲者,只不過他們更倒霉。又一次,解憂感到生命的重量壓在了她的雙肩上,重得幾乎讓她抬不起手來。
知英,快去調集你能調集的全部軍隊。大樂,右大將知英的軍隊一旦進城,你即刻關上所有城門,並趕快佈置兵力。魏大人,你派往西域都護府的人已經走了幾天了?
回稟公主,剛好七天。
七天,怕是該到輪台國了吧
【13】圍困
一聲尖嘯狀的哭聲劃破寂黑的長夜。
解憂在黑暗中猛地張開眼,她直直瞪著黑暗的帳頂,屏聲靜氣,竭力要搞清楚哭聲的來源:到底是夢,還是真得有人在哭?
哭聲仍在繼續,只不過不像第一聲那樣尖厲了。解憂鬆開扣在胸口上的雙手,從床上坐起來。睡在床榻一側的女侍聽到動靜,趕忙點亮了燈盞。
那哭聲斷斷續續,時高時低。
六十五歲,解憂的耳朵不是那麼靈敏了,她側耳聽了片刻,仍然無法搞清楚這哭聲的方向。這時,帳外傳來一陣破碎的腳步聲,一個女僕慌裡慌張地闖進來:
夫人,小殿下像是受了什麼驚嚇,突然哭叫起來,剛才險些別過氣去,奶媽和太醫都慌了手腳。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初春的夜晚寒意森森,解憂匆匆披了一件水獺皮襖,急步走出寢帳。一路上星月無光,解憂走得跌跌撞撞,女侍被她遲重的身體拖著,也是深一腳淺一腳。幸好守城的士卒來回走動,及時為她們打起了火把,解憂的腳步才稍稍安穩些。
夜風忽忽掠過,拍打著解憂憔悴的臉頰。解憂一心想著女僕說話時焦急的腔調,絲毫沒覺著冷風刺骨。
小王子鴟靡還不到五歲,解憂掀起帳簾的一刻,他正撕心裂肺地哭著,抱著他的奶媽急得滿地亂轉,無論怎樣愛撫,也沒法叫他安靜下來。
解憂急步上前,叫了一聲王子的乳名,想把他從奶媽的懷裡接過來。可是鴟靡伏在奶媽肩上,雙手緊緊抱著奶媽的脖子,說什麼也不肯下來。那個生來就印在他額頭上的紅色圓形胎記,在他聲撕力竭的哭喊中變得愈發鮮紅,解憂心驚膽顫地瞧了一眼,心裡不禁納悶,怎麼就像冒出血來了呢。
解憂示意奶媽坐下,隨後也挨著奶媽坐下來。心情略微安定後,解憂一邊撫摸孩子的後腦勺,一邊聽著他揪心的哭聲。那哭聲頂著她的肺腑,一聲連著一聲,彷彿要把她逼到黑夜的邊緣。
小王子鴟靡終於哭得睡著了,解憂這才能夠把他抱在懷裡。看著孩子被淚水泡軟的小臉蛋,解憂心頭一緊,眼淚跟著流了出來。
將來,我要怎樣向他解釋今天發生的一切呢?我派人刺殺他的父親,他能夠理解得了嗎?
解憂一邊想,一邊擦去自己掉在孩子臉蛋兒上的淚滴。
赤谷城已經被圍了一個月了,幸好翁歸靡在世時按照解憂的提議,把赤谷城的八條出口改成了八個城門。城門修得高大結實,材料取自天山最好的紅杉樹,即使是最善于飛跨的馬匹也會望而卻步。眼下,正是有了這道城門,他們才能安然無恙。
那晚受傷逃掉的泥靡,逃出赤谷城沒多久,就把駐紮在北山裡的兒子細沈瘦和他的人馬召集起來,此外又勾連了一些搖擺不定的小部落,很快組成一支軍隊,把解憂一等人圍在了赤谷城內。
兵臨城下,赤谷城的上空很快便火光泛動、狼煙瀰散,附近山林裡的動物,獾、鹿、松雞,以及水裡的河狸與水貂,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火光與煙霧驚慌不安,那些只在白天活動的鼠兔也不得不更改清晨覓食的習慣。
最初,泥靡的隊伍接二連三地突襲赤谷城,但是他們很快發現,一旦衝到赤谷城的城門之下,他們的馬匹和彎刀反刀派不上了用場。因為城門十分高大,用紅杉樹垛成的城牆也很高,即使有個別馬匹跳過了城牆,但往往一落腳就被摔得人仰馬翻。漢使魏和意是與匈奴打過仗的,所以,他懂得如何在城牆失守的情況下,把敵人一步拖下馬。他讓士卒們在城牆內挖了一道三丈寬的壕溝,上面鋪了乾草,這樣一來,即使有兵馬突破了城牆,也統統會倒在腳下的陷阱裡。這樣強攻了幾次之後,泥靡見得不到便宜,便試圖火攻赤谷城,然而,裹著油脂團的火箭雖然威力不小,卻因射程太遠,很少能夠射進赤谷城內,倘若稍稍靠近,反而會被赤谷城內的射手射中。此外,細沈瘦的兵馬原本便沒有精良和足夠的軍備,僅僅幾次勞而無返的進攻,便耗損了他們大半的軍備。泥靡兵力有限,也就無法圍住整個赤谷城,因此只在幾個能夠切斷赤谷城水源和糧食供應的地方設置了兵力。
赤谷城內一時雖然不缺食物和燃料,然而,為了防止泥靡的親信相互串通,解憂派人逐個做了清理,那個給泥靡備馬並放走泥靡的馬伕也被一刀結果在馬廄門前,就是這些迅疾而秘密的行動,使得赤谷城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沉重。除了那些直接參與並操控局勢的核心人物,想要活命的烏孫貴人、軍事長官、士卒,及各類僕役、下人,都對整個事件保持了一致地閉口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