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劃割草原 (1) 文 / 阿捨
【1】烏雲
太初二年一月,太子岑娶繼承了烏孫王位,尊號軍須靡。
這一年的初春,一支從阿爾泰山東緣進入車師後國的匈奴騎兵,又一次擄掠了烏孫東北境的牧區。烏孫國的大祿帶兵一直追到了烏倫古河的上游,卻只見到了一些牧民的屍首,以及雪野上凌亂的蹄跡。
每年冬春時節,大祿都要處理牧團間大大小小的草場衝突,有的是烏孫內部的家族恩怨,有的則是兩個國家的邊境爭端。如果烏孫像匈奴一樣覬覦西域,那麼,烏孫東境的十幾個小國,諸如且彌國、卑陸國、郁立師國、單桓國、烏貪訾國、劫國等,都將被烏孫一口吞掉。這些彈丸般的小國每個不過人口數千,即使整個車師六國加起來也不過兩萬多人。他們既倚仗著匈奴人,也被匈奴人無止境地役使著,賦稅壓得他們抬不起頭來,每戶牧民必須用畜產的三分之一來供養另一位匈奴貴族。當年,如果不是獵驕靡為此反抗,並擊敗了前來攻伐的軍臣單于,烏孫人口恐怕不及現在的一半。
這一次牧場被劫,大祿把憤怒拋向了與匈奴來往最為密切的車師後國,從烏倫古河南岸出發,他帶著二千人馬,只用了一個晝夜就逼近了車師後國的王都務塗谷。還是他身邊的一位勇士曼別提醒了他:丞相,獵驕昆莫剛剛亡故,他生前在竭力避免與匈奴的戰爭。眼下,漢朝雖然在與匈奴爭奪車師六國的控馭權,但車師六國,乃至焉耆、危須、渠犁,仍然還是匈奴的藩屬。如果硬要與匈奴翻臉,還是稟報一下新繼位的昆莫。
大祿回到了他在瑪納斯的牙帳,他的兒子翁歸已經十六歲了,嗓音響亮,雙目湛藍,身材長得高大壯實,一見到他回來就責怪他為什麼不帶他一起去打仗。
大帳內飄動著融融暖意,大祿坐在火盆旁,手裡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馬乳,正沉浸在日常生活的溫存與安寧裡。翁歸披著一身雪花踏入氈帳,脫下套鞋後,逕直走到他的身邊,坐下後便沒頭沒腦地向他發問。
大祿眼中閃出少有的慈祥,他疼愛這個兒子,又嚴厲地培養他,而今,翁歸像他所期望的那樣,除了有一副健碩的體魄,還有一個勇往直前的心靈。父親獵驕靡不願意將王國交給他管理,他卻不能不管烏孫的安危,從務塗谷退兵回來的路上,他的腦際偶爾會浮現獵驕靡的面影,那張臉似乎仍在說,多動腦,少用蠻力。回程路上,大雪漫天,大祿一路揚鞭並沒有感覺到冷,昔日的魯莽一一歷現,每一幕都叫他深思。但是,什麼都無法拔除大祿當王的野心,他想當王,但是今生已沒有機會,那麼我的孩子呢?或許,必須要等候,像父親獵驕靡一樣,要有足夠的耐心聚集能量和信心。或許,那些看似糜廢的時光,卻暗中隱藏著力的凝結,預示著未來的逆轉。
不能否認,從第一次將翁歸抱在懷裡,到眼前看著他青春的臉頰,大祿內心無數次地躍出過當年的衝動,為什麼不呢?翁歸有成為一個國王的血統,有成為一個君主的體格,當然,他必須還得有成為一個統治者的膽魄。
大祿用被馬乳暖熱的手掌撫住翁歸的臉頰,又快樂地吻了他的額頭,不急不慢地答道:我親愛的孩子,別著急,你有別的任務。
爸爸,快說,我剛剛把曼別手下的一名摔跤手給贏了。
呵呵,不會是別人讓著你吧?
您為什麼不相信我呢?如果您願意,我可以向您挑戰。
好啊,兒子,等你完成我交給你的這件任務,我們倆就比試一次。
快說吧,什麼任務?
你和你的老師曼別,還有羌其格勒部落的首領肯登一起去一趟王城赤谷,除了把這次匈奴人掠殺我們牧團的事報聞昆莫,還要跟著沙熱翕侯學習兩個月。沙熱翕侯會告訴你烏孫的歷史,還會教給你計謀與智慧。上個月,我在赤谷城弔唁你的祖父時,已經與他商量好了這件事,臨行前,我給了他兩個拳頭大小的金蛋作為酬謝。
王城赤谷!太好了,上一次去我才六歲,只記得赤谷城裡有好多條路,大得走也走不出來。
別光顧著玩,記著,昆莫軍須靡是你的兄長,如果他對你有什麼要求,你一定要聽他的。
我當然得聽他的,他是像天一樣廣大的昆莫啊。
半個月後,翁歸來到了赤谷城。抵達赤谷的第一天下午,他就見到了昆莫軍須靡。
關於大祿,新繼位的軍須靡內心是有些顧忌的,昔日獵驕靡已經多少對他說過一些,臨終前又再次囑咐過他,千萬不要激怒大祿。當年獵驕靡把國土分給他三分之一,而今,獵驕靡亡故,除了大祿和獵驕靡曾經的約定,誰還有能力制約這位生性強悍的大將呢?聽到待從報上翁歸的名字,正在與巫師多散討論靈魂優劣的軍須靡有些意外。軍須靡穿著一件左衽錦袍,雖然在袖口和領口都繡著明麗的金絲圖案,卻掩飾不了他的消瘦。或許,國王的擔子過於沉重了,幾個月前,他的體重遠遠超過現在。
從玄虛飄渺的靈魂,到叵測而確鑿的國家事務,軍須靡正使自己養成一種在兩個疆界間相互滑行的習慣。
為了表明一種和平的誠意,西域邦國之間都有互送質子的傳統,大祿在祖父亡故不久,便把翁歸送到赤谷城來,是否正是此意?軍須靡覺得自己領會了大祿的意圖,心中一陣輕快,同意立刻召見翁歸。
翁歸眼睛裡的明亮給軍須靡帶來了一絲輕快,就好像在幽暗中看到一塊形態特異的光斑,頓時在內心激起一片清朗、喜悅。軍須靡請他坐在自己的跟前,這樣一來,他又從翁歸粗壯的脖子和手腕上看到了一種固執和勇氣,如同一頭不懼危險的黃牛犢。
軍須靡比翁歸大七歲,但是他不記得自己是否有過翁歸這樣的目光和氣息,他從小不離獵驕靡的身影,已經習慣由獵驕靡為他擋開和化解一切危險。
翁歸走進時,大帳裡只有軍須靡和巫師多散,以及一位面無表情的女侍。如果沒有緊急的要事,這間作為計議政事的大帳一到下午就顯得空空蕩蕩,國王的鑲金寶座,厚實的地毯,落地青銅枝燈,以及四根粗大的雕花立柱,還有四圍張掛的壁毯,雖然盡顯奢華,卻在這樣的空蕩裡給人以壓抑。而同時,如果不是事關一個種族的未來,眾多生命的禍福,普通人是難以承受這些華貴的物質之後所攜帶的時光的。翁歸雖然還是一位未經世故的少年,但也為此立即有了觸動:父親大祿的宮帳雖然也足夠豪華,卻從不給我如此劇烈的孤深感。
翁歸穿了一件藍色翻領皮衣,翻領的式樣十分誇張,比軍須靡看到的任何一種都寬大許多,並在肩部形成了一個上翹的翻角。軍須靡覺得有趣,便問這是哪個裁縫發明的新款式,接著又向他瞭解大祿的身體情況,他的箭術與刀術都是跟誰學的。
二人一問一答,愉快地談著政務以外的日常,幾乎忘記了時光。後來,是因為大帳裡突然暗下來,女侍默無聲息地開始點燈時,翁歸才想起自己該向軍須靡稟報的事。誰知,軍須靡沒等他把話說完便打斷了他,繼而命他參加明天一早的朝會,讓他在朝會上當著眾位權貴,仔細陳述整件事情。
翁歸告退後,軍須靡沒有回到自己的寢帳,他去了細君的宮室。
細君懷孕了。這本該是一件巨大的喜事,因為,同樣改嫁給軍須靡的匈奴女子烏蘭仍然未見任何動靜。倘若細君腹中是個男孩,那麼,未來的烏孫國王就有可能是他。細君也將因為這個孩子,成就漢朝在烏孫國內的主導地位。而從軍須靡的內心來講,他已經有些喜歡這位如夜幕一般沉靜的漢地女子了。但是,一切都因為細君的身體狀況而令人憂心忡忡。
預產期在秋天,妊娠帶來的不適感才剛剛開始,儘管細君極力使自己振作,卻難以同時改善軀體和精神的雙重虛弱。
腹中這個小生命意味著什麼?世人似乎向細君索要得太多,給予卻微忽其微。當細君察覺了周圍的人對這個孩子的期待時,她也在問自己,這個孩子是給我的麼?為什麼怎麼看,都像是我再一次被索取?細君原本已經做好了被命運取走一切的準備,但是當她想到有一天,這個上天送給她的小生命,無非是使她再一次經歷被搶奪的宿命,心中便如何也凝聚不了更長久的意志,以來抵擋體內潰散的氣力。
軍須靡來到細君寢帳旁的時候,細君剛剛喝完那碗飄散著腥味的湯藥,她緊蹙眉頭,拚命壓止嘔吐的慾望。懷孕使她的嗅覺、味覺、聽覺變得比以往更加敏感,有時候甚至奇怪地令人不解。太醫煎的這碗湯藥不過用的是些首烏、乾薑、甘草、大棗之類的溫和藥材,她卻固執地認為裡面有血的氣息。看到軍須靡,靠在床褥上的細君欠起身子打算行禮,軍須靡伸手制止了她。
圖克陶告訴我她送來了發了酵的馬奶,你吃了嗎?
細君點點頭,她已經能夠聽懂多數烏孫語,但是很少去說。軍須靡大概有半個月沒有來了,今天一來便坐在了細君床前,並情不自禁握住了細君的雙手。
細君看了一眼守候在紗帳外的芒兒,芒兒知趣地退開了。
這是二人除房事之外最為親呢的舉止了,細君也奇怪自己並沒有感到意外和不妥,這個總是和巫師在一起討論靈魂的君王,反而常令她覺得可以信賴,有時候,他們甚至可以僅僅用眼神來交流,就是在這樣的交流中,細君發現了他內心的軟弱和孤單。
有一次,軍須靡在行完房事後,突然捧著她的臉說:我對巫師多散說,你也可以像她一樣看到我的靈魂,並且還和我的靈魂對話。你猜多散怎麼說,她說她十幾年前給過一個漢人一根吉祥的羽毛,在那個漢人的靈魂中遊歷過後,她就知道靈魂是不分種族和膚色的。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就是第一個來到烏孫的漢使——張騫。
那一次,細君是大大吃了一驚,她沒想到軍須靡會對她說起一件如此不著邊際的事,並且帶著不可抑止的急切。對於習過經典,精通音律,精神活動又過於頻繁的細君來說,軍須靡所說的一切並非不可理解,但就是這種令她猝不及防的方式,給了她長久而難滅的印象。也就是在這一次房事之後,細君不再緊繃著身體來應付軍須靡的求歡了,同時,她真切地感知到,軍須靡確實為她身體深處的黑暗,帶來了一縷乳白色的光亮,因為一些極短暫的時刻,她竟然品嚐到了性愛引起的劇烈的極樂。
你比上次來的時候瘦了許多。
細君抽出自己的手,比劃了一下軍須靡的臉。
軍須靡也開始蓄鬍鬚了,但是他的鬚髮並不濃密,鬍髭也就長得很淡。他對著細君勉強笑笑,繼而用一種意猶未盡地目光望著細君,細君有些奇怪,但是很快猜到軍須靡一定是想對她說些什麼。
今天,大祿的兒子翁歸到了赤谷,你知道大祿是誰嗎?他是我的叔叔,當年,祖父立我為太子的時候,就是他帶頭意圖謀反,後來祖父答應分給他三分之一的國土,他才就此罷休。
細君輕輕地點著頭。
大祿性格暴烈,又有膽魄,一直看不上我父親,當然,更瞧不起我。今天他主動把他的兒子送到了赤谷城,在我看來,他這是拿翁歸當做人質,向我表明他沒有謀反之心。按說我該小心這對父子才是,卻沒想到,一見到翁歸,我就喜歡上了他,看著他身上那股牛犢子的勁兒,我差不多把他當成親弟弟了。
細君動了動身體,胎兒在腹中踢了她一腳,然而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軍須靡的眼睛。
你能理解我說的嗎?祖父去世後,烏孫王宮裡全是一些動不動就想教導我的長輩,他們在朝會上大聲喊叫,吹鬍子瞪眼,從來沒把我放在眼裡。商議政務時,我也不必有想法,因為他們都為我想好了一切。下午,翁歸走進我的大帳時,渾身散發的氣息趕走了那些老頭子們的霉味,我真希望身邊能有更多這樣新鮮的臉龐。
軍須靡一口氣說了許多,細君有幾個詞句沒能完全聽懂,但基本明白了軍須靡內心的一些矛盾。而這,恰好是她時時經歷著的一種曲折。於是,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對軍須靡說道:如果你無法恨一個人,那就不必為了別的什麼,硬逼著自己去恨。
這確實是細君的所想。她是想恨把她嫁到烏孫來的那個人,也恨那些唾棄她、自小給她白眼看的親人,然而,就是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她也沒法痛徹心扉地去恨他們,她知道,只要他們發出一聲呼喚,她就會像只春天的黃鸝鳥,飛回長安,飛回廣陵。這恐怕是最讓細君感到淒涼的一件事了。
是嗎?你這樣認為?太好了,這樣一來,我的心裡就會好受些的。
軍須靡張大眼睛看著細君,他為細君使他如夢初醒而驚喜異常,但是細君卻被自己搞糊塗了。
轉眼到了秋天。
那是個晴朗的秋日,但是中午一過突然下起了雪,低垂的烏雲從環繞王都的赤色山崗後大片大片地壓過來,王室馬廄裡的馬都像發了期一樣騷動不安,有的竟然跳起來呃——呃嘶鳴。
細君府內的家丞急匆匆來報:公主要生了!
兩位年長的接生婆在尚食監圖克陶的監督下,就著火盆內灼人的火焰反反覆覆烤了雙手,才被准許進到細君的寢室之內。羊水破得很急,已經來不及把細君轉到專門為她準備的產帳內。
接生婆進了寢室後,圖克陶立即命人點燃圍繞細君宮室避邪的火堆。多不吉利的天象啊,魔鬼瑪爾吐難道來了嗎?除了它,誰還能在白晝,把蒼天抹得這麼黑呢?圖克陶像位母親一樣,一邊為細君操勞,一邊又為她擔憂。
軍須靡在夏天來到時帶著烏蘭去了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宮,時間尚早,還沒到回返赤谷的日子,而且,據善於散佈流言的烏孫貴人說,左夫人烏蘭剛剛有了喜,今年冬天,軍須靡恐怕不回赤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