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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放牧伊列 (15) 文 / 阿捨

    這天上午,從細君宮室中出來,太子岑娶覺得內心十分壓抑,這還是因為細君抑鬱和無言的原因。岑娶有些忍受不了二人之間的沉默,這沉默常使他感到自己如同走進伊列河濃重的河霧中,四際茫茫,讓他無從行止。但在心裡,他又是想與這位漢地女子親近一些的,看著細君漠然無干的神情,他猜得出來,一定有一種極洶湧的情感在暗暗流淌,然而細君總不給他觸動這情感的機會。

    每逢落寞之時,岑娶唯一願意見到的人便是多散。

    多散的氈帳裡到處掛著飄飄欲飛的天鵝羽毛,太子岑娶走過之時,每一根羽毛都揮動著他的影子。多散眼圈微微泛青,似乎精神不佳,但是迫於內心的壅塞,太子岑娶沒顧那麼多,他挨著一隻雕花木桌坐了下來。

    法師,天神為什麼要用我們的身體來遮擋我們的靈魂?

    因為靈魂就跟河流一樣,需要河道使自己流淌。

    你願意為我看一眼我的妃子的靈魂嗎?她像伊列河的河霧,把我給弄糊塗了。

    太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曾經去過一個東方商人的靈魂,通過他的靈魂,他把我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家。這個國家有一種奇怪的風俗,如果天神不願意給他們降下春雨,這個國家的王就會召集上百個女人,命令她們聚在一個高高的祭台旁,一起想一件令她們傷心的事,而後痛快地哭泣。她們這樣做是為了感動天神,祈求天神降下雨來。如果成百個女人沒有哭出雨來,這個國家的王就會繼續迫使更多女人加入。但是,偶爾也有哭過頭的情況,也就是說,天神不僅受了感動,並且突然也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於是狠狠哭了一場。這樣一來,滂沱大雨很快讓這個國家由旱災轉為雨災,那些祈雨的女子會因為哭過了頭而被縊死。太子,我給你講這個故事的意思是,傷心痛苦的淚水既能帶來甘露,也會導致災難,所以,我勸你還是別再追問這件事,你的這位妃子像牛乳一般純潔,但是她拿自己的靈魂毫無辦法,她像被山洪捲入特克斯河的礫石,只能接納水流日復一日地沖刷。而你,還是稍遠一些地看著她吧。

    多散的一番講述不但沒能阻止太子岑娶,反而激起他更大的好奇心,他一貫溫和乏力的眼仁中突然竄出兩朵火焰,急切地飛向多散。

    然而多散未能領受到太子的心情,她的眼睛突然盯住從天窗漏下來的一束光芒,神思隨即飄渺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一把拽走了她的魂魄。

    如果某個靈魂的力量過於強大,那麼,神奇的多散便會不分時地被這個靈魂吸引而去。太子岑娶熟知多散的這個習慣,所以,當見到多散一副完全入定的神情,便知今日不可能再讓多散給他多說什麼了。

    多散一動不動坐著,太子岑娶無可奈何地走出了氈帳。

    下午,烏孫王宮傳來了令人揪心的消息:烏孫王獵驕靡突然昏迷不醒。

    最親近的人都給叫到獵驕靡身邊,烏孫國最緊要的權貴也都焦急地站在獵驕靡的寢帳外。

    坐在獵驕靡身邊,太子岑娶緊張得臉色發白,雖然獵驕靡早已為他指明了未來,但是消息傳來,還是有些讓他猝不及防。岑娶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最膽怯的時候,他甚至認為自己永遠也準備不好,因為獵驕靡的身影太高大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夠走出獵驕靡投在他腳下的光環。

    獵驕靡吃過早飯就覺得氣短,起初,他認為自己是需要新鮮空氣的緣故,所以,還由女僕莫夏扶著,到帳外走了幾步。誰知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午後,等到身體愈發覺著疲倦,才不得不躺倒在床榻上,從此一直昏睡不醒。

    帳內光線黯淡,但岑娶看得見浮在獵驕靡臉龐上的那層灰青色,而隨著時光流逝,那層灰青色愈有下沉的趨勢。

    呆在獵驕靡身邊的人都看得出來,這位烏孫國至高無上的君王正陷入一種不可思議的譫妄中,昏迷不醒只是一個罩在這種譫妄上的帳幔。岑娶目不轉睛看著獵驕靡,他跳動的眼皮,蠕動的嘴唇,以及不時顫動的手指,彷彿正在急切地表達著什麼。

    獵驕靡的體溫正在升高,他灰青色的臉頰很快被發燒導致的灼熱浸透,女僕莫夏的手指一放上去,就被燙得彈了回來。岑娶渾身沁著涼汗,握著獵驕靡的手又濕又冷。獵驕靡嘴中喃喃,可是他什麼也聽不清,那些話彷彿根本不是對他說的,也不是對著這個世界。岑娶似乎看到了一個場景:偉岸的獵驕靡正在與自己的內心進行一場無望的鬥爭。但這場鬥爭的內容是什麼,他卻一無所知。岑娶想:我是不瞭解祖父的,除了看到他的光芒,除了深深仰賴著他的力量,我無法更清楚地看到他。

    還是守護在一旁的圖克陶提醒了發怔的岑娶:太子殿下,昆莫像是著了魔,咱們快請巫師驅魔吧。

    岑娶點點頭,他空洞的眼仁中浮出了多散的影子:也許多散法師能夠告訴我祖父此刻正在說什麼。

    很快有人來報:巫師坎巴格斯已經等候在帳外,但是多散巫師卻也像是著了魔似地,紋絲不動坐在氈帳裡,怎麼叫都叫不醒。

    神情木然的岑娶像是猜到了什麼,放開了原本緊握著獵驕靡的雙手,暗自呼出一口長氣。

    岑娶轉過身,對著前來稟報的侍衛說:去叫坎巴格斯開始吧,讓他只是祝福就行了。

    確如岑娶猜想的那樣,多散此時正在獵驕靡的靈魂裡。她久久閉合的軀體只說明了一件事:遊歷獵驕靡的靈魂遠非易事,只有天神知道,她在他的靈魂裡看見了什麼。

    此刻,多散跟隨獵驕靡的靈魂正駐足在烏孫西遷的道路旁,那是四十年前的一段時光,十萬人在半年裡才走完這段路程,他們先是穿過沙漠,接著是翻越阿爾泰山,多散看到了那些披著破毛氈靠在母親懷裡的烏孫幼兒,看到了那些正在舉行葬禮、用刀劃破自己臉頰的塞人部落,看到了正當壯年的獵驕靡,那時他的背影遠比現在挺拔。

    能夠直接與一個人的魂魄對話,這在多散也是稀少的經歷。如果她願意,往常都是她去翻看旁人的靈魂,而那個靈魂是不知的。這一次如此幸運,完全是因為死神已經用它的權杖分開了獵驕靡的軀體與魂魄。正是上午與岑娶說話的那陣子,多散以她的方式感知到了這種分離,於是情不自禁跟上了獵驕靡的靈魂。

    能夠在這個靈異的世界與多散相遇,獵驕靡的魂魄似乎受到了鼓舞,他領著多散去了自己走過的地方,告訴她自己的全部榮耀,和更大的野心,但是多散一無所動的表情觸動了他生命的幽暗地帶。他說死在他刀下的丁零人、月氏人和匈奴人加起來有數百上千個,還有兩個因為私通臣僕的妃子被他派人扔進了河裡,他擔心這些人今後會沒完沒了地纏著他。他還提到他的恐懼,他說他最害怕的人其實是他的兒子大祿,這個兒子跟隻猛獸沒什麼區別,如果不扔給大祿足夠他飽腹的食物,大祿一定會撲過來吃掉他。他說最讓他失望的是,勇氣隨著青春一起從他的身軀裡溜走了,年輕的時候,他渴望自己戰死在僵場,但是到了終年,他希望自己活得更久,希望看到烏孫的牛羊和天上的白雲一樣多末了,獵驕靡向多散指了指坐在他身邊的岑娶,搖搖頭,便轉身走了。

    巫師坎巴格斯在帳外做法的時候,天空中飄起了雪片。眾人以為這是吉祥的徵兆,於是都在心裡默默歡呼。

    岑娶呆坐在獵驕靡的身邊,覺得有雙手一直把他舉到了雲端上,他一低頭,當看見腳下廣袤的草原後,心裡突然像傾倒的水罐,空洞洞地什麼都沒了。岑娶這樣一直坐到黃昏,當再次握緊獵驕靡露在駝毛被外的左手時,才發現獵驕靡的體溫似乎不像之前那麼燙了。

    岑娶想到獵驕靡曾經對他說起過自己的父親,那個還沒等到繼位就早早死去的太子。他記得有人向他描述過當年的場景,祖父抱著父親的屍首,哭黑了整個蒼天,可是今天,輪到他來告別獵驕靡,他卻無法替他的父親像獵驕靡一樣地痛哭。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他不悲傷嗎?絕不是這樣的。從察覺獵驕靡就要離開人世的一刻起,岑娶的心裡,似乎也和獵驕靡一樣生命垂危了,在守護祖父的這幾個時辰裡,他甚至期待過,獵驕靡說不定會帶著他一起走。

    從高燒的譫妄中脫離出來後,獵驕靡靜靜躺了數日。這期間,烏孫北方山區發生了雪災,稟報消息的侍衛說:不僅牛羊凍死無數,連不少牧民家的氈帳都給雪壓塌了,人們生著火堆在雪野裡哀嚎。

    正是各地頻頻送來災情的時候,烏孫王宮也傳來了哀慟的哭聲,烏孫國最偉大和最尊貴的人——獵驕靡死了。

    根據尚食監圖克陶的訴說,死神比人們知道的要來得更早,因為在停止呼吸前的十幾分鐘裡,獵驕靡甚至從昏迷中醒來幾分鐘,並且告訴身邊的人,他的肌肉與骨頭重又像從前一樣注滿了力量,因此,他的軀身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阻止他的意志了。這當然是獵驕靡自己的錯覺,他所說的那種注滿了力量,其實是指在肌體的無力狀態下,靈魂獲得自由的意識。

    一個把烏孫人從湮滅中拖出時光的騎士走了,一個把烏孫人的光榮傳播於西域的戰將走了,一個一再改變烏孫命運的君王走了。烏孫國內,凡是得到獵驕靡離去消息的烏孫人,都覺得頭頂響了一個震雷,有的老人為了表達內心的悲痛與尊敬,乾脆匍伏下身體,把額頭緊緊貼在冰涼的泥土上。連烏孫王宮裡扎長明燈的僕役也滿心悲傷,他們一邊往芨芨草上浸油,一邊騰出手去抹掉溢滿眼眶的淚水。

    人總是要走的,從時光中來,從時光中奪取一切,而後再回到時光中去。

    獵驕靡的葬禮從兩個烏孫婦人的哀歌開始。

    蒼鷹要回到荒野,

    幼崽要自己捕食,

    你騎著馬,離開我們,

    我們在你身後哭泣,

    大呼你的名字

    再用歌聲把你遠送,

    一路平安啊,

    我們的太陽,

    黑暗降臨的時候,

    請你用你的光明,

    為我們驅趕悲傷和恐懼。

    下葬路上,獵驕靡躺在他迎娶細君的那輛豪華的高篷車上。送葬隊伍從未有過地龐大,好比四十個晝夜那麼長。獵驕靡穿了一件鑲著600個金扭扣的紅皮大衣下葬,頭頂疊放著200頂嵌掛金泊的尖頂帽,左臂上放有一柄用金子裝飾而成的鐵匕首。獵驕靡要帶到另一個國度去的東西還有很多:他生前佩帶的刀劍,麾旗,金色馬鞭,絲絨褡褳,青銅盾牌,銅境,銀碗,銀勺,陶罐,戰馬,牛羊。

    葬禮過後,是四十天的守喪期。太子岑娶執意要親自守喪,他讓人在獵驕靡小山似地墓塚前燃起了四十盞長明燈,每盞長明燈都像兩隻胳膊那樣長。這是因為烏孫人都相信,要讓長明燈不間斷地燃燒四十天後,亡人的靈魂才能滿足地離去。

    弔唁的人比雪片還多,連六歲的孩童也會背誦有關獵驕靡的長詩。待宰的公馬、公牛、公駝、公羊在圈棚裡聞到了同類的血腥氣,都悲哀地嘶叫,嘶叫聲縈迴在赤谷城雲幕低垂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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