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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放牧伊列 (7) 文 / 阿捨

    孩子,天神給了我們耳朵,我們用它來諦聽,天神給了我們一顆跳動不息的心臟,我們要用它來分辯事物。一件事物的內部就如同剛剛擠出的馬乳,攪動時,我們無法從它旋轉的渦流中看出它內部的層次,只能等它消停下來平靜下來,而後,輕的上升,重的下沉,不同成分的物質一層層分離了之後,你才能夠完全瞭解它。

    您總是叫我不要抱怨長老議事會的喧擾!可是他們真得很讓人討厭!我寧願去聽多散巫師給我講講靈魂的事。

    是的,你既然提到她,那麼,就聽我也說上幾句。孩子,年輕的多散巫師,我確實不曾見過比她更早慧的薩滿,已經故去的細眼巫師坎巴格斯似乎也不及她敏銳,她那雙大腳看來真是為了追逐靈魂而生,真了不起。但是,孩子,你不認為這很令人擔憂嗎?一個人的靈魂下臨無底,好比萬丈崖谷,誰知道這些險境裡生長什麼可怕又可敬的東西,而任何人對它的驚擾和窺探都可能會引來無可估量的災難。我看啊,岑娶,今後你還是少往她那裡跑。

    可是,那些又可怕又可敬的東西是什麼呢?

    孩子,你連長老議事會上的爭吵都躲著不願聽,怎麼還敢奢望自己去搞清楚那些可怕又可敬的東西?孩子,你年輕又無知,先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吧。

    好吧,祖父。

    太子岑娶的好奇心又一次被烏孫王獵驕靡高大而濃烈的陰影所湮滅。他有些沮喪,只是,無論在智慧上,亦或權位上,他都無法避開那片陰影。那陰影上下左右不停晃動,佇立在太子岑娶成長的每一個路口。偶爾,年輕的岑娶因為青春萌動,心中也曾掠過一絲勇氣,繞過祖父獵驕靡的陰影,既不蒙受他的蔭護,也不畏懼他的威嚴,自行渡涉一片未知的領域。然而,那片陰影因為在烏孫大地上晃動了半個世紀之久,因為浸潤了草原的茂美和廣大,已經變為一個隨意變幻形體的活物,能夠跟隨太子岑娶的腳板行而行止而止。不多的幾次償試之後,習慣了被佑護其實也是被束縛的太子,索性放棄了那些短命的勇氣,任由那些陰影出入於自己逼仄的夢境。

    每年兩次的長老議事會都給烏孫王庭帶來一片喧鬧。

    眾長老衣著豪華,帽簷與腰帶上的金飾令人垂涎欲滴。抵達王庭後,他們便敞開嗓門,大聲的問好,問候聲如同巨石砸進靜謐的湖水,激起王庭四週一片騰沸之聲。長老們都帶著無以倫比的禮物,以此博得王室的驚訝與禮遇。在比試了各自的富有之後,他們開始大吃大喝,跳舞和歌唱,一番縱情之後,便放棄了約束,從歡宴吵到了議事會,有的甚至大打出手。

    烏孫王獵驕靡喜愛辯論,這是他從布就翕侯那裡習得的治國之策,因此允許這些長老將爭吵抬升到一定的熱度。當爭吵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他則愈發冷靜下來,聽著那些飛濺的語言,他彷彿看到了當年勇士們馳騁戰場的身影。只是凡事有度,烏孫王不會放任諸位長老無止境地將辯論糾纏在一些自私或者無益的細節上,這樣的細節只能顯露他們狹小或者淺陋的心靈。

    但爭吵也並非總是令人心生不齒之感,譬如上個馬年的夏季長老會上,杜拉特部落的長老為了炫耀其部落銅匠技藝的精湛,站起身體指著腰間垂掛的一件牛頭飾,以此嘲笑旁人的骨質掛件。牛頭飾色澤紅潤,接縫嚴密,額上及體側各有一個以便穿針引線的小孔,款式及工藝確實顯得非同一般。但是,沒等他在花氈上坐穩,塞人薩爾馬特部落的長老已經走到了穹帳中央,他從腰間解下一隻用皮革縫製的馴鹿角,而後對著諸位長老一一展示,鹿角表面包有一層帶著透雕花紋的紅色皮革,透雕塗了銀色,鹿角末梢,鑲著一片鏤空的金葉。眾人看過這件色彩明麗、工藝神奇的裝飾物,轉而擠眉弄眼含沙射影,齊聲挖苦那位不吝自詡的杜拉特部落的長老。隨後,諸位長老輪翻上陣,開始搬弄門面自鬻風頭,轉眼之間,都把自己佩戴的奇珍異物一五一十地抖落了出來。

    旁觀者見到這一幕會感到有趣和可笑,連獵驕靡有時候也為這種斗寶比賽得到了片刻的愉悅。說實話,在責任與享樂之間,很難有人不滑向後者。這一次,烏孫的阿爾班、杜拉特、素宛、羌其格勒、伊斯特、克普恰克部落,塞人的薩爾馬特、艾斯克部落,都派出了各自位高權重的長老參加夏季議事會。明眼人根據長老的氣色與穿戴,一望便知這個部落的繁榮或者衰敗。

    自從張騫帶著漢朝皇帝的邀請信,推開了烏孫國的大門後,獵驕靡一直覺得這個大國在遠方牽動著他的視聽。十年前,拒絕漢朝的原因多少是由於匆忙,張騫的抵達對於正暗暗與匈奴抵力的烏孫顯得有些突然。那時候,獵驕靡以及所有的烏孫權貴都還不曾將目光越過西域,他們的視線被暴風般的匈奴遮擋著,無法觸及更遠的世界。然而,也就是這十年,匈奴人露出了疲態,遠遁漠北休養,宰治西域之力因而日漸疏鬆。繼張騫出使烏孫之後,漢與西域往來頻頻,緣於那些行進在漫漫長路上的使團、朝貢者、商人、士卒,世界彷彿大了許多,神異了許多,在這條路上,比身影移動得更迅疾的,乃是人們無盡的遐想與渴望。當西域奇幻的光束照進東土時,那個土室之國的氣息也沿著這條道路飄了過來,先是在諸國的邊境線上瀰散,繼而瀠洄在諸國的集市上,很快又搖漾在諸國的宮帳間。

    從漢地回來的烏孫使節的神思都有了變化,他們的臉上留著縱樂過度的痕跡,因為據說漢朝皇帝賜給他們絲綢和金幣之後,便帶著大宛、龜茲、康居、于闐等諸多西域使節四處遊樂,以往他們需要自己騎馬,現在他們只需坐在華美的安車上。

    烏孫以及其他西域使節被帶去的地方總是些熙攘繁華的街市,所到之處,人們都心領神會地微笑,滿足地交易。布匹店裡堆滿了色彩靡麗的織物,白素,細縑,薄紗,皺縠,孔羅,菱綺,絨圈綿,紵布。烏孫使節的藍眼睛因為頻繁地張大,或者過於專注,每到黃昏就會渙散出一種虛白的光線。他們見到了許多結構複雜的高台建築,未央宮的夯土台基高得讓他們感到畏懼,他們因此認為住在那裡的人,具有與天神交接的能力。他們中的一位因為精通木器雕刻,故而在一次宴飲之後,趁著記憶未泯,將主人坐於其間的那個紅地黑花的幄殿刻在了一片木板上,他的記憶清晰無比,以至於將支撐大幄帳竿上的雲氣紋彩繪都刻得一絲不苟。據說烏孫使節還去了蒼海,見到了蓬萊的仙境,仙境呈現的一刻,他們都在心中大呼祖先和天神的聖名,請求神靈為他們解釋眼前所見。他們偶爾也路過一些村莊,因此被牽挽著長轅犁地的農人所吸引,但是井井有序的田隴又使他們萌生了思鄉之情,因為碧綠的田野令他們想起了寬曠連天的草原。

    烏孫使節在漢朝遊歷了五六個年頭之後回到了烏孫,他們每個人都懷揣了一些精巧和值錢的玩物,譬如:收斂妝粉和首飾的九子圓奩,草葉紋銅鏡,錯銀銅鼎,單環耳漆卮,帶高座及罩的行燈,鳳形熏爐。

    這些玩物本身就是個說明,烏孫貴胄都憑著它們想像漢地的奢侈和優越。他們中有一個會書寫的使節,因此將一些特殊的見聞寫在了一種漢地產的麻紙上,這種細軟的麻紙比起十年前漢使張騫使用的簡冊顯然更為珍奇,其上書寫的字跡平滑而美好。還有人帶回了漢地的藥材,姜、黃連和大黃,在漢地的這些年,他們已經親身證實了這些藥材非同一般的功效。

    回到王城赤谷,除了呈示實物,烏孫使節還被要求不停地回憶和講述。彼時,烏孫王獵驕靡坐在他沉重的寶榻上,不厭其煩的聆聽和判斷。他咀嚼了使節們吐出的每一個詞,又像牛一樣細細反芻了多次,並未找見任何一句不可靠的言辭。末了,鳳形熏爐飄出來的安息香融化了他的最後一縷遲疑。為此,他突然無端地想到了捨中大吏奢加,沉默良久,他遺憾地念叨了一句:要是這些話是從奢加的嘴裡說出的,怕是我的疑慮消除得更快。原來,在前往漢朝的烏孫使臣中,唯有奢加——這位他最信任的臣僚消失得無影無蹤。聽回來的烏孫使節說,剛進流沙不久,他們遇上了一場風暴,風暴過後,所有的人都再也沒有見過他。

    就在獵驕靡做出決定的同時,匈奴單于烏維聽說了烏孫使節從漢地回來的消息,他怒不可遏地甩掉了手裡的銅復,大呼他的將領,命其立即調集兵力問罪烏孫。巧合的是,其時適逢漢主劉徹率兵北上朔方挑戰烏維,恰好以此牽扯了匈奴的兵力。

    劉徹在風聲大作的邊境上等候了許久,先傳戰報,又派使臣,烏維則始終避居漠北,既不南下稱臣,也不曾起身應戰。這樣一來,漢主劉徹有些遺憾,他期待的戰爭沒有發生,這多少挫傷了他積累已久的膽氣,他私下裡寂寞地想:那匈奴人就跟我心裡的種種慾念一般,我若尋他,他只是躲著不見,我想忘記他,他卻充填了我全部的日常與夢境。世間機緣好比潛行在地底下的暗河,時間在流轉中帶著它們前行,無緣時分離,有緣時匯合,雖然不為人知,卻永不消停。久候匈奴不來,漢主劉徹沮喪地回到了長安的未央宮,還是未央宮中的美人夜以繼日地慰籍了他,才讓他暫時淡忘了匈奴。便是這個時候,烏孫王獵驕靡正對烏-漢聯盟做最後的權衡。這是陷於消沉中的劉徹不曾想到的,當年斷匈奴右臂的希願,已經隨著張騫的故去隱埋在時光中,他差不多已經忘記了。

    緣於漢主劉徹在朔方郡的挑釁舉動,匈奴王庭不得不將征討烏孫的計劃棄為一灘泡影。烏孫王獵驕靡得知了事情的來朧去脈之後,即刻想到了當年的漢使張騫。他差人找來那封放置在地宮裡的使書。使書是一塊平紋紈素,卷在一塊扁木片上,原本皎白如霜雪,而今已有了歲月的痕跡,略微泛起了黃色。紈素上字跡清晰方正,烏孫王獵驕靡雖然看不懂其中任何一個,卻因為它的確鑿而醒目於驀然間下了決心——和親漢朝,迎娶漢公主。

    做出這個決定的一剎那,已過七旬的烏孫王獵驕靡說不清自己的心情,他並不感到高興,也不覺著輕鬆,為了那些未知的希望與災難,他被時間推著,做出了這個決定。只是,無論怎樣看過去,這都更像是一個在被迫中做出的選擇,一個不得不拋出的權宜之策。正是因為體察到了這一點,烏孫王獵驕靡才無法為自己的選擇而振奮,或者感到開釋,相反,因為體內游動不息的虛弱,他鬆懈的顴骨上無端地升起了一團病態的紅潤。見到這團紅潤的人,包括太子岑娶,都本能地認出這並不是什麼好的跡象。

    【8】爭執

    大帳十分寬敞,四壁掛著潔白的毛氈。烏孫王獵驕靡的新月形王座位於中央的最深處,王座上鋪著動物的毛皮,有火紅的狐皮,還有黑色的山羊皮。王座之後的氈壁,是一張繡著母狼哺乳圖案的細羊絨掛毯。這是特克斯河南岸的烏孫夏宮裡最大的一頂穹廬,足以容得下一百個人的正反兩面。支撐四角的圓木上點著銅製的羊形燈,從天窗透下來的光完全淹沒了燈盞的光明。據說點燈的意義並非為了照明,而是為了抗禦鬼神,燭照人的心靈和生命。王座四周及大帳兩側都鋪著花氈,花氈前安放著一排雕花木盤,盤內有木碗和陶壺。

    被請來參加長老議事會的長老都將此視為一種榮耀,一般來說,不管烏孫王是否採納了他們的意見,或者賞賜了他們,他們的人生都將由此更具份量。這當然是其自身以及人們的一種偏狹的認識角度,生命的份量到底取決於什麼,是披掛在身上的金子的重量,還是一生不斷累積的功業,亦或內心的幸福指數?對於這樣的問題,長老們是不做考慮的,至少,他們不曾有意識地去思考。

    眾人在大帳內依次落座後,烏孫王獵驕靡從一旁的側殿步入他的王座。歲月讓這位老王的身影整個兒都變得遲重起來,眉心上粗大的皺紋,乾癟的眼眶,飄散的銀髮,鬆弛的耳垂,手背上的老人斑,唯有肩膀的寬度能夠讓人回想起他的壯年。

    這一年來,服侍他的人都察覺了他的一個習慣,一旦獨自坐下來,他就開始喃喃自語,或者長久地陷入一種木然裡,有心人一看便知,彼時他的精神遊蕩在一個異常遙遠的地方,因此渾然不覺身旁走過的人,或者旁人對他的呼喚。臣僚們私下裡議論過他的這種出神狀態,多數人認為他在一遍遍地回憶某個人或者某件往事,但是,能夠透視靈魂的多散巫師說,我們的國王正在償試飛翔。

    衰老並未減損烏孫王的威儀,他皺著眉說話和思考的神態,依然能夠震懾那些仰望和畏懼他的人。太子岑娶對長老議事會的態度多少影響了烏孫王獵驕靡的心情,他沒有讓素宛部落的長老挑起一場關於誰的血液更純淨、更高貴的爭端,也沒有讓邊境上的伊斯特部落沒完沒了地訴苦,抱怨匈奴人與車師人總是打他們的牲畜和女人的主意。議事會上,眾人爭辯的熱情剛剛萌動,獵驕靡便毫無隱瞞地開了口。

    獵驕靡:諸位長老,你們大概已經猜到了我想要說些什麼,而且,我甚至從一些嘴不嚴實的人的嘴裡得知了你們對我的議論,你們中有人埋怨我的軟弱,有人指責我變得愚蠢,說我一聽到匈奴征伐的消息就嚇得要和漢朝結盟,還說我老眼昏花輕信了一個陌生的國家。這都沒有什麼。我不能強迫你們凡事都要和我想的一樣,天上沒有兩朵同樣的雲,地上也不會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但是,羊群裡必須有領路的頭羊,我必須告訴你們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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