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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放牧伊列 (6) 文 / 阿捨

    是的,張中郎,有些事情我們避而不談,譬如女人、錯誤和孤獨感。當然,還有許多微小、無法言喻的事物,這一切凝固成一道樊籬,使我們隔開來,分別坐在兩端。我只有在被需要時才能越過這道樊籬。事實上,是我和每一個烏孫人對他的需求造成了他的孤獨,我們都需要他成為一個英雄、一個君王,他不能像我們一樣。但同時,我們又為他與我們不一樣而遠離他。張中郎,你能明白我的這些話麼,它們聽起來十分錯亂。

    臣屬怎能與君王同起坐,與你相比,我對漢主的情感要簡單,也直白得多。我效忠於我的主上和國家,我不知道這種政治訴求,是表達了我對主上和國家的情義,還是我對自己生命的交待。

    張中郎,這些天我有一些異樣的感覺。此去長安,我怕是不能回到烏孫了。還記得那些羊皮書嗎?拿給你看的時候,這些異樣的感覺就從我的心裡長了出來,最近,它們竟然更猛烈了。

    奢加大人,哦,或許是因為離別讓你覺著傷感,才有了如此這般消沉的想法,事實上

    沒等張騫把話說完,奢加便用手勢阻止了他。

    中郎大人,請你不要吃驚,死亡並非不可觸動,我也不是因為傷感才提到它。你有所不知,烏孫王庭的細眼巫師坎巴格斯有只從檉柳林中撿回的斑貓,那貓事實上已被人們視為死神的使者,它能夠預知死亡,除了它的主人坎巴格斯,如果它突然戀上誰的床鋪,並將它濕潤的黑鼻孔伸進此人的氈褥裡,那麼,這個人必將不久於人世。起初人們大為吃驚,後來人們想驅趕它,卻因為它近乎於巫師的法器,人們又畏懼它。

    難道它找到過你?奢加大人,說到底,這些都是過於虛妄的事。

    張中郎,你先聽我把話說完。這只斑貓雖然不曾賴在我的床鋪上,但是有兩次它在見到我時極為狂燥,其實也是亢奮。它原本陰著臉睡在曬太陽的坎巴格斯的膝間,突然因為我的出現而繃直了身體,毛髮散開,粗大而醜陋的尾巴像旗桿一般豎起,繼而圍著我抬起臉伸出脖子,它這樣做是為了盡可能地抬高它的鼻孔。第一次看到它的這種舉動,冷汗浸透了我的全身,我定在原地,想確定它到底打算對我做些什麼。那一幕奇異而可憎,當伸出脖子抬高鼻孔時,它竟然閉上了眼睛,彷彿為我發出的氣味而陶醉。我當下大怒,伸出一腳打算踢開它,它卻已經提前閃開,停在一處麾旗的陰影裡,陰險地盯著我看,末了,在轉身跑開之前,-嗷嗚嗷嗚-地叫了兩聲。

    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後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繼續看到一些不同一般的景象。譬如說,前不久我和你遊歷到伊列河中游谷地的一片草原上,腳下是柔軟碧綠的牧草,身後是湛藍的河水,你望著遠處奔騰在雪峰間的白色雲霧,情不自禁勒住了馬韁,久久不發一言。我知道是眼前的美景震懾了你,你渴望這種美景更長久地佔據你的胸懷。而我,就沒有你這樣幸運了,我在下馬的一刻,回頭看了一眼伊列河。唉,現在想來,恐怕只有天神知道那一刻我看到了什麼。伊列河沒有一滴水,河床比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還要乾涸,河底像一個被摔碎的瓦罐,橫七豎八敞開著凌厲的裂縫,一群我從未見過的異鄉人疲憊至極地走著,但是我對他們打算去往何方卻一無所知。這一幕很快就消失了,接著,我所看到的也是你所看到的。

    奢加大人,人在疲憊或者困厄中,是容易出現幻覺的。

    我知道,但這並不是第一次,也遠遠不是最後一次。我時常同時看到兩種截然相反的景象。美好的事物因此再也不像從前,只讓我目睹和感知它們美的一面。不過,我倒是為此漸漸地悟出了些什麼,也就是說,天神在暗中幫助我,他讓我在一個無法預知的瞬間看到一個美景向我隱藏的一面。這也許是我的幸運。

    事實上,你這樣理解自己的處境,是幾近一種智慧了。

    唉,談不上智慧,只是那一刻的醒悟吧。就是在斑貓圍著我發狂那一次,巫師坎巴格斯對我說了那句話,"一個人只有越過此界,才能看到彼岸的景象"。這句話讓我困惑了很長一段時間,此界與彼岸到底指的什麼?一直到現在,我也不能說自己知道了什麼,只是憑著一些極期微弱的直覺,認為這一切似乎在宣告著我的死亡。

    奢加大人,恕我直言,既然感到自己不久於人世,為什麼不留下來,選擇在族人與親人間離開呢?

    張中郎,這可真不好解釋。這種情形就好像越是看到了將來,越是急著要去做些什麼。或許,只有去做些什麼,才能使我忽略死亡的逼近。

    奢加所言確實令張騫感到萬分驚詫,對禪、求仙、推災異、造圖讖這些在漢王室屢見不鮮的神仙方術早已讓張騫見怪不驚,而奢加為他講述的這番精神經歷,顯然超出了他以往的經驗和理解。一個人能預知自己的生死麼?這的確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多年以來,不知已與死神迎面相遇著多少次,相比於那些未可視見的鬼神,他更信任自己的意志。不過,張騫倒是因為奢加所言,由此及彼地想到了自己,此生他已盡其所能,此刻的他,除了特別想回到長安之外,便是找到一個所在,安放自己疲憊的身心,而這個所在,亦有可能便是死亡。

    奢加大人,在我的記憶裡,二十年前,我應募出使月氏多少有些呈一時之勇,只當出了隴西,進入匈奴渾邪王領地時,我才確知自己選擇了什麼。接著是十年的禁錮,流沙、白龍堆、單于、與熊搏鬥的匈奴貴人、匈奴女人、混血的孩子,時光如同刀子一般削刮著我的意志。我不是沒想過接受那樣的人生,容忍自己不去接近眼前以外的事物。反而是,愈是勸自己安於現狀,愈是更強烈地渴望離開。

    哦,你最後還是離開了

    是的。濕重的思緒沒日沒夜地從身體深處湧起,又似水草一般不間斷地浮動。我的心裡按壓過它們多少次,它們便又成倍地萌生過多少次。後來,我只好順從了它們,順從了另一個更為迫切的自我。

    出逃那一天的情形一定極為凶險吧?

    當時,峽谷裡的烈風吹得我無法看清眼前的路,我縮在一株山榆樹的老根下,再一次確認了自己的內心。這才有了我的今天,有了今天我們彼此的相遇。而今,我覺得安慰的是,雖然兩次出使我都失敗了,但是我始終沒使自己停在原地,我將自己拋給了未知,而非陷入朝堂的殺伐與謀亂中,我盡可能地在這條路上保有了一個原本的自我,而非在凌亂而複雜的權力糾紛裡使自己扭曲或者湮滅。奢加大人,實話對你說,你關於死亡的那些體驗我從未經歷過,但是我能看到你的內心,你其實也是想把自己拋給未知,而非一個明明白白的死亡。

    一番傾腹之言使得二人滿足地回到沉默裡。兩天後,烏孫王庭為兩個使團的出發舉行了一次深情而悲傷的送別儀式。

    這一日天氣大好,烏孫王獵驕靡將他的王座移到了大殿外。

    這是一處明亮而舒適的亭子,倚大殿而建,三面圍著花毛氈,烏孫王頭頂麾旗飄拂,座下鋪著厚厚的毛氈和絨毯。

    昨夜飄過的一場小雨,既潤濕了草原,也洗滌了天空,經歷了一夜睡夢的人們,睜開眼時,都覺得世界突然鮮艷了許多。

    上百人從亭子邊依次排開,站成兩列,麾旗一直接連到台地之下。王室成員、臣僚、侍衛、工匠、歌手、僕役、貧民,雖然身份有別地互相站開,卻能從每個人的相貌裡察覺到一絲相同。彷彿有血緣之外的什麼將他們緊緊繫在了一起,他們從未送別一位友人或者親人去往如此遙遠而陌生的疆域,因為茫無頭緒,他們對彼處的想像也顯得飄忽不定。一種無根的思緒,像是那些在戰爭中一去不復返的騎士,使他們平添了若許神傷。

    馬匹和駝隊停在台地之下的一片開闊地上,憨樸的烏孫馬伕照料它們,餵給它們被露水打濕的牧草。草汁清冽的甘甜浸塗了它們的唇齒,這一次似乎比任何時候都劇烈。東去的路上,牧草的味道將一次次變幻,這些人類夥伴的記憶或許將因此一次比一次破碎。

    使節團成員都隨二位領隊站在了獵驕靡的座前。坐在寶座上的獵驕靡魁梧高大,他極其鄭重地戴了一頂紮著鷹羽的尖頂王冠,白色絹綢上衣之外,套著一件無袖赭色對襟及膝長袍,腰帶上寶石炫目。

    奢加與張騫行完禮,獵驕靡肅然地揮了揮手,站在一旁的僕役端來了一隻赭色木盤。獵驕靡從盤內拿起一根骨質馬鞭,鞭身嵌著金絲,頂端鑲有一粒紅寶石。

    獵驕靡將馬鞭遞給奢加,口中說道:奢加,把這根鞭子帶上吧,這是根吉祥的鞭子,能為你趕走敵人驅走疾病。

    奢加聽後隨即匍伏在地,親吻獵驕靡的衣襟。

    站在一旁的張騫見此情景,驚訝於烏孫國的臣子可以如此親近他的國王,而獵驕靡則像一位仁慈的父親,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左手,用骨節寬大的指背觸了觸奢加的額頭。

    接下來輪到張騫,獵驕靡從盤中取出一條繡著幾何圖案的銀鼠皮護腰,親手遞給了張騫:漢使,穿著這件皮護腰,把那些烏孫馬帶給你的昆莫,就說烏孫王願他像太陽一樣永不落。

    張騫躬身接過銀鼠皮護腰,繼而拱手向烏孫王深深一拜:漢使張騫拜謝烏孫聖賢獵驕靡賜賚,恭祝昆莫陛下永世長存,烏孫國民強國富人民親如手足,敬願漢烏兩朝共結金蘭齊奏琴瑟。

    禮畢獵驕靡,音樂便響起了。裝扮一新的歌手跟在使團節之後,時走時停,奏起了一曲名為《雲雀》的送別曲。曲聲最先從一位橫笛手的口中傳出,眾人的耳邊隨即飛起一隻透亮如光的雲雀,它先是在晨曦的寂靜裡啄弄自己的羽翼,繼而在草地上低低地滑翔,在喝飽了草棵上的甘露之後,它鼓動翅膀,繞著圈兒飛上了藍天。跟隨雲雀上旋的身影,胡笳、豎頭箜篌與四弦琵琶依次奏響,一時間,各種情懷都衝出了人們的胸懷,飛上了雲端。

    琵琶大聲地祝福,箜篌低低地思念,胡笳長久地悲傷。眾聲烘托之下,雲雀終於啟開了歌喉。第一位歌手是個手持胡笳的烏孫女子,她剛剛成為人們公認的歌手,因為年齡還小,稚嫩的臉頰並不懂得像她的老師一樣表演自如。可是拙樸的神情反而更讓她顯得旁若無人,她完全把自己當成一隻飛翔在藍天裡的雲雀。

    那匹青色的駿馬啊

    你的牧場餵養了它

    你親吻過它黑色的睫毛

    今天你牽著它就要遠行

    讓它的忠誠陪伴你

    好在你栽倒時有個依靠

    就要離家的騎士啊

    你的氈房溫暖了你

    你撫摸過它堅固的柵欄

    假如你遇上了美人和美酒

    在夢中忘記了它

    記得醒來時要感到羞愧

    第二位男歌手的聲音悲愴而渾重。

    今天你是我的客人,我的兄弟

    我們來來往往,把氈褥平鋪在一起

    我們在白色的睡夢裡,握著手到天亮

    我們的五畜可以像智慧一樣來交換

    你一歎息我就知道憂愁來自何方

    明天你是誰的客人,我的兄弟?

    誰為你煮一碗馬乳,把你迎進氈房?

    小心啊,我的兄弟

    你下榻的驛站也許就要垮塌

    你結交的陌生人也許就是一道深淵

    你的鹽袋一定要緊緊繫住

    放心吧,我的兄弟

    我會用飛禽的肉養活你的老人

    照顧你的五畜,尊重你的姊妹

    雖然從此你成了異鄉人,

    我的眼睛裡卻全是你的忠心與赤膽

    再見了,我的兄弟

    記得困難的時候我在祝福你

    記得早些轉過身子回到我們的身邊

    【7】謀略

    祖父,今天的長老議事會我也要參加麼?他們永遠吵個沒完,一當與他們坐在一起,我就希望自己是個聾子或者瞎子,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們。聽說多散巫師有一種遊歷靈魂的本領,我想請多散巫師給我講講她所看到的一切,這要比議事會有趣得多。

    岑娶啊,你已經十七歲了,十七歲的時候我在幹什麼呢?對了,我在丁零國。漫天風雪,雪粒打在臉上,臉都劃出了口子。我們只好選擇在夏天交戰。我在丁零國打了勝仗,皮毛、牲畜、女人,沉重的戰利品裝了上百輛車。十七歲的時候,我已經帶兵打仗了,老上單于把大半個西域都交給了我那時候,我的心裡只想著一件事

    那時候,您的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復國。祖父,這件事您已經說過無數次,我的耳朵都快給繭子塞滿了,你要是再說,我可就真得聽不見您說什麼了。您不是也承認,長老議事會從來議不出一個滿意的結果。長老們仗著年事高有威信,總是一個不讓一個。依我看,他們每次應召入宮,不是為了謀議國事,而是為了相互比試高低。祖父,難道您不煩他們這樣嗎?既然您從沒指望從長老議事會上得到什麼啟發和幫助,那麼,為什麼還要浪費精力與時間,聽任他們吵來吵去呢?

    孩子,你整天呆在王宮裡,靠什麼得到最真實的信息?你知道各個部落呈報的災情隱瞞了什麼?各個邊防隊索要的軍資誇大了什麼?你知道牧民們喜歡發些什麼牢騷?草原上又多了哪一種蟲害、死了多少頭牲口?

    您說得沒錯,可是,祖父,這些長老不再在戰場上殺敵了,但是他們依然好勇鬥狠,誰也不服氣誰。

    但是,我的岑娶,如果你稍加注意,就會發現他們無知無覺的爭吵和失態其實潛藏你想得到的訊息。去年冬天,如果不是阿爾班部落的兩位長老在酒醉時透露了烏頭草和糙蘇這類能使牲畜斃命的毒草向北漫延的速度,恐怕特克斯河沿岸、夏塔峽谷、昭蘇草原、伊列河谷的草場全給它們毀掉了。

    我一聽到他們嚷嚷心裡就亂了,祖父,難道您不能下令讓他們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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