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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初露崢嶸 (1) 文 / 王樵夫

    納蘭飛雪站在完顏阿骨打的身後,雙眼注視著坐在天祚帝身邊的蕭瑟瑟。她上身穿粉綠色圓領窄袖左衽長袍,下著白色連靴長褲,長長的頭髮整齊地藏在貂皮帽裡。

    蕭瑟瑟仍舊呆呆地坐著,她的雙眼彷彿是空洞的、無物的。

    蕭瑟瑟的眼角眉梢裡銜著一種令人黯然神傷的幽涼,眼波沒有了往日的流轉顧盼。皮膚儘管有胭脂的浸染,卻也無法掩住那艷粉下誇張的蒼白。

    納蘭飛雪的心顫抖了,他不知自從大漠一別,心中時刻都在牽掛的蕭瑟瑟的內心情感世界裡,是經過了怎樣艱難的掙扎,和刻骨銘心的疼痛?

    納蘭飛雪的心在流血。

    蕭瑟瑟的憔悴與她的美麗一樣咄咄逼人地蠶食著鐵血男兒堅硬的內心世界。

    納蘭飛雪多想聽到蕭瑟瑟的傾訴呀,哪怕只是一句話,一句譴責的話!

    可她無語著,面無表情。有幾次,納蘭飛雪明明看到她的眼神從他的臉上飄忽而過,可是那眼中的冷淡與漠視,讓人感覺那純粹是百無聊賴的寵妃的偶然一顧而已。

    她變了,過去的一切,只是這個地位尊貴的女人的一次小小的艷遇,春夢猶如昨日黃花。納蘭飛雪呆立在那裡,心涼如水。

    天祚帝窮凶極惡的目光,讓納蘭飛雪的內心凜然一驚,思緒從逝去的情事中急轉而回。

    頭魚宴終於在箭撥弩張中不歡而散。

    完顏阿骨打回到生女真部落設在冬捺缽的營地裡,吳乞買、宗翰、完顏希尹、納蘭飛雪等人急忙聚到了一起,緊急商議目前他們該怎麼辦?

    天祚帝已現殺機,是連夜趕緊逃走,還是坐以待斃?大家眾說紛紜。

    吳乞買一向穩重。他是完顏阿骨打的弟弟,身高八尺,體格魁梧,是女真數一數二的狩獵高手,尤其善於呼鹿、刺虎、搏熊。吳乞買分析目前的形勢,遼為大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況完顏阿骨打在宴會上,沒有給天祚帝留下一點面子,讓他在各國的使臣和大臣妃嬪面前大失尊嚴。他豈能善罷甘休?遼國兵多勢眾,而女真部除他們幾個人外,只有少數的幾個隨從,一旦動手打起來,肯定是要吃虧的。

    大家思忖,借夜深逃走,不辭而別,就等於將矛盾公開化,遼國一旦以此為借口興兵討伐,女真部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就會面臨大兵壓境的嚴重後果。但是若不走,就等於將幾個人的生命放在天祚帝的砧板上,任之隨意宰割。

    夜更深了。厚厚的雲靄積聚在空中,天上沒有一顆星星。

    營地的四週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令人難捱的闃寂中,彷彿殺機四伏。

    突然,大帳的門被撞開了。完顏宗翰一個騰躍跳了起來,他快迅地抽刀在手,護在了眾人的面前。

    一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直奔納蘭飛雪。她氣喘吁吁地抓住納蘭飛雪的手,近乎哀求地說道:"納蘭、納蘭飛雪,快快、快逃命!"

    天祚帝的寢帳裡,搖曳的燈光映照著蕭瑟瑟蒼白的面孔。

    宴席結束後,天祚帝便把樞密使蕭奉先傳來,他們二人在內室裡密謀了一會兒,蕭奉先便匆匆忙忙地走了。蕭瑟瑟模糊地聽天祚帝說殺了他們之類的話。她猜測,他們談話的內容肯定與完顏阿骨打有關。從宴會一開始,蕭瑟瑟就始終在擔心著。現在,她的精神一下子緊張起來。

    天祚帝躺在大帳裡臨時的龍榻上。

    他今天太高興了,他一出手,就釣得了頭魚,而且比往年的都要大。好呀,這是新年伊始的吉兆啊!所以他盡情地開懷暢飲。可是,那個不識抬舉的完顏阿骨打讓整個宴會大煞風景。殺了他,還是留下他的一條狗命?兩種想法在他的腦海裡鬥爭著,攪得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了,不想了,今天的酒喝得太多了,明天明天一定殺了他們。他摟過蕭瑟瑟軟玉溫香的身子,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大帳裡充斥著天祚帝刺鼻的酒味。蕭瑟瑟睜著眼,躺在天祚帝的身邊,過往的事情攪擾著她的神經。多少漫長的不眠之夜啊,她都是獨自睜著一雙迷惘的眼睛,打量著寢室裡的一切,這些物品她都看了多少遍了,可她還在看著,她看的不是這些東西,她只是想為自己的視線找到一個真實的落點。看著看著,這些東西就會幻化成一個男人的身影,這個男人總是固定的。最後蕭瑟瑟知道了,其實她苦苦尋找的就是他——曾經與自己有過一夜之歡的納蘭飛雪。

    納蘭飛雪,是生女真完顏部的男人呀。而自己是大遼國的王妃,竟然愛上了夷族的男人,連她都感到匪夷所思。可是這種事情竟然真真切切地發生了。不容你不相信,愛情,就發生在大遼國尊貴的王妃與一個夷族的普通男人之間。

    殺了他們,朕一定一定要殺了他們!睡夢裡,天祚帝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囈語。

    怎麼辦?殺了完顏阿骨打,那麼將會誅連到納蘭飛雪,蕭瑟瑟絕對不會置之不顧。

    那次,在肆虐的沙塵暴裡,她被刮得與侍女失散了。在孤立無援、命懸一線的時候,她和納蘭飛雪相遇了。風沙中,兩人共騎一馬,她棄王妃的高貴和孤傲於腦後,依在納蘭飛雪的懷中,這是一個女性復歸的天性。宮中繁冗的禮數讓一個年輕的女人不能盡展笑顏。

    沙塵中的驚馬狂奔,險境中的伸手相救,大漠落日下的並轡而行,篝火中的脈脈相視,響沙中的兩性界限的突破,以及長夜裡兩個燃燒的身體的激情交流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記憶裡。

    自從大漠一別,便是天涯異旅。雖然她身在宮中,但心卻留在了北方。她懷念在那裡發生的一切。常常,蕭瑟瑟會極目遠望,儘管是天蒼蒼、野茫茫,卻會在她的心裡湧上一陣感動。她常常暗問自己,納蘭飛雪所居住的白山黑水,是否也是她的家鄉?

    蕭瑟瑟推開天祚帝搭在她身上的手。自從和納蘭飛雪有過肌膚相親後,她在心裡一直排斥與天祚帝在身體上的接觸。可是她是他的妃子啊。她沒有理由去拒絕。她常常想起,在沙漠上,強壯有力的納蘭飛雪讓她的身體幾近瘋狂。高度興奮中,她的手指竟然嵌進納蘭飛雪的背部肌肉裡,激情平息後,她卻因她造成的傷痕而對納蘭飛雪倍加憐惜。

    當時,曠野上幾乎全是蕭瑟瑟愉悅的叫聲。

    女直,完顏阿骨打,明天、明天朕一定殺了你們暗夜裡,又響起天祚帝凶狠的囈語。

    蕭瑟瑟輕輕地站在地上。她慢慢地穿衣,心裡只有一個意念,讓她迫不及待地去實現。

    偷偷地走出大帳,黢黑的遠方,靜悄悄的完顏部營地裡,只有一座大帳在閃著燈光。雖然已經立春,但東北依然是天寒地凍,讓人冷得發抖。

    秋山獵場。

    皇家狩獵無一例外都是聲勢浩大的,光是步行執傘抬輦的就有二千多人,加上騎馬、坐輦的達官貴族和負責安全的宮帳軍,少說也得上萬人。龐大的狩獵隊伍將秋山圍得水洩不通。

    天祚帝親自帶領著虎槍營的人馬,向秋山進發,蕭奉先等人簇擁在他的身後。

    天祚帝繼承了家族喜歡狩獵的基因,比他的爺爺耶律洪基還要酷愛狩獵。他從狩獵的驚險場面中,獲得了無比的剌激,這是他最大的愉悅。包圍圈在不斷地縮小,一隻隻的野豬、鹿、野兔躥出來,倒伏在虎槍營士兵的刀槍之下,鮮血淋漓,躺在地上還蹬著腿兒倒氣。天祚帝不禁躍躍欲試,他打馬疾行在隊伍的前面。凡是經常打獵的人都知道,越到行圍的最後,才最危險。因為往往那些龐大兇猛的野獸潛伏到最後,被逼無奈才突然現身。而這時恰恰也是打獵隊伍最疲乏的時候。

    包圍圈更小了。天祚帝有些失望,看來今天只能獵些野豬、野鹿回去了。那個不會歌舞的完顏阿骨打就在後面。他還跟著,他不知道今天朕要殺了他吧。蕭兀納上奏折說,據他的觀察,完顏阿骨打的志向不小,將來必對大遼產生威脅。那好,今天特命他率人跟在朕的後面。女直人剽悍無比,勇猛異常。一旦遇到了老虎,他們可以在跟前保駕,免得有生命之虞。二來一旦老虎傷著了哪個大臣,或者是傷著了朕,哈哈,那就有了殺他的借口。誰讓你保駕不力呢。到那時讓他的人頭落地,既有了正當的借口,而且還不讓其他部落的酋長們說出啥來。三呢,如果他小子有福的話,遇不到老虎,也可讓他看看我大遼國獵虎隊伍的威猛。他不是有反心嗎?也讓他知道大遼國的兵卒們不全是酒囊飯袋。

    昨晚,他把樞密使蕭奉先傳到他的大帳裡。他滿肚子都是怒火。他氣洶洶地對蕭奉先說:"在今天的頭魚宴上,完顏阿骨打意氣雄豪,顧視不常,且出口不遜,舉止傲慢,竟不服從朕的指揮,難道有異志背叛朝廷不成?你要找個尋釁滋事的借口,趁機盡早把他殺掉,否則必留後患。"

    蕭奉先不屑地說:"完顏阿骨打遠居邊疆,鄙陋粗俗,他乃一個無名鼠輩,只知道打獵喝酒,是個不知禮義的粗人。哪裡知道大遼國的禮儀。"他看到天祚帝猶豫不決的樣子,接著說,"而且沒有什麼大錯就無罪殺人,豈不留下了皇上濫殺無辜的罵名。再說即使他有野心圖謀不軌,完顏部乃彈丸之地,還能興起什麼大風大浪?"

    天祚帝聽了,覺得似乎還有些道理,可他還是想趁早把完顏阿骨打殺了。他想,不能養虎遺患呀。

    完顏宗翰、納蘭飛雪始終跟在完顏阿骨打的左右。他們高度警惕,時刻防止天祚帝的手下藉機殺人。昨晚,最終還是完顏阿骨打一錘定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要反遼,那就要趁此機會探個虛實,也好為下一步做準備。一不做,二不休。如果天祚帝真要下手殺他,那就拚個魚死網破。若偷偷跑了,既貽笑其他的部落,又挫傷了女真人反遼的銳氣和決心。

    完顏阿骨打帶領著吳乞買、完顏宗翰、納蘭飛雪、完顏希尹等人,遠遠地跟在天祚帝的後面。中間隔著的是天祚帝的皇家衛隊。

    完顏希尹是一個心細而又有智謀的人,他始終關注著天祚帝及耶律余睹等人的動向。他知道蕭奉先是一個庸才,只是一味地以拍馬屁為樂,他的心中沒有大遼王朝的前途命運,只要皇上高興,他也就知足了。但是那個耶律余睹、耶律大石等人卻與他不同,他們繃著臉,目光裡透出一種駭人的凶光,讓人感到殺機重重。

    "注意保護大王的安全,時刻注意遼人的動向。"完顏希尹悄悄地對納蘭飛雪耳語道。

    納蘭飛雪心裡知道,即使現在馬上回到部落,把能夠行軍作戰的女真男子全發動起來,一時半會的功夫,也不可能馬上就募集到一支作戰隊伍。納蘭飛雪最清楚,他們所處的是一種怎樣的險境!

    危險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危險,是你明知道危險會來,但不知道它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而來。

    等待,對於完顏部的男人來說,就是一種煎熬。

    而完顏阿骨打卻是神色泰然。從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就領他出去行軍作戰,艱苦而豐富的人生閱歷,練就了他老虎嘯於前而不驚、泰山崩於後而不動的心理素質。況且他的弟弟吳乞買、完顏斜也、完顏宗翰、完顏婁室、銀術可他們這些勇將們都在。每個人都能單人匹馬致虎熊於死地。

    他想到這,側過臉來,微笑地看著他們。此時此刻,完顏阿骨打怎麼也想不到,吳乞買、完顏斜也、完顏宗翰、完顏婁室、銀術可現在雖然默默無聞,但在不久的將來,這些人的名字都將會隨著大金的崛起而傳遍四方。他們成了虎狼之師的代名詞,到那時,遼兵一聽到他們名字,馬上就會面無血色,兩股戰慄,退避三舍。

    而耶律余睹此時卻在心裡琢磨,此次一定不能讓完顏阿骨打逃過此劫,他不動聲色地密切關注著場上的一切。他的箭筒裡,裝足了已經喂足了毒藥的羽箭。只要在適當的機會,他就會在射獵之機,將完顏阿骨打一箭射死。餘下的那幾個人,會被他的那些隨從一併處死。耶律大石將軍會和他一起相機而動,同時下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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