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十三章 (3) 文 / 金滿
那片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無數的圓形帳篷與野花一同散落。帳篷相對密集的區域,就是林胡貴族聚居的原陽。此刻分佈在一百多里範圍內的帳篷被三層騎兵防線裹在中間,女人們抱著孩子蜷縮在帳篷中哭泣發抖。林胡王怎麼也不會想到,百年來一直被他們搶掠的趙國,如今竟如此強大。趙國大軍攻佔榆林後,深入千里草原,突破無數道林胡驃騎組成的防線,直打到了林胡王廷。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樓煩王竟然拒絕了他的求援。
林胡王的目光緩緩掃過幾萬林胡騎兵組成的防線。他相信這些男人每一個都是勇士,每一個都不會怕死,但面對趙軍能把箭頭射進石頭中的強弩,他們臉上都蒙上了一層死亡的悲壯色彩。林胡王的目光越過防線,觸上了與他們相隔二里的趙軍方陣。趙軍並沒有將原陽團團圍住,而是分成數個步車方陣,呈半圓形面對林胡的騎兵防線。林胡王心裡明白,那給他們留下的缺口並不是生路,趙軍的黑翼兵團,正等待在他們突圍路線的某個高地上。況且他們也不可能丟下十幾萬的家眷,只顧自己逃命。他只有一個選擇——決戰!
「將軍,是否要派人勸降?」立在項離一側的喜身被裨將鎧甲,看著成熟了。在突破林胡防線的數戰中,喜幾次立下戰功,被項離臨陣授職。
「現在還不是時候。」項離神情似鐵,望著十萬林胡騎兵——這些幾乎已是林胡所有能參戰的成年男人,如果不將這些人消滅到半數以上,投降後的林胡就依然存有實力,那時候趙國就必須用重兵駐紮原陽。「可是,這樣對秦國有利。」這個念頭突然就冒了出來。項離望向側邊,正遇上趙玦的目光。趙玦的眼中流露著對他的信任與崇敬。項離避開趙玦的目光,為自己剛才的想法而羞恥。作為一個軍人,第一準則就是忠誠。至於將來如何打敗趙國,他會用一個軍人的方式去實現。
「開始!」令旗隨著項離的命令發出指令,九個步車方陣整肅地向前推進。
騎兵的戰鬥力遠勝過步兵。但這次大戰項離反其道而行,用騎兵掩護步兵,對林胡騎兵發起正面進攻。而黑翼兵團只被項離用作預備力量,並沒有參與正面作戰。
九個步車方陣就像九個巨大的刺蝟。每個方陣的最前沿是防禦重車,重車的後面躲藏著手執三丈長矛的矛手,矛手的後面是刀盾手,聚集在方陣中心的才是弩手,每一名弩手由一名手執長盾的刀盾手負責保護。一萬新式騎兵防護方陣較為薄弱的左右兩翼並殿後。
趙軍進攻陣形一動,林胡騎兵不得不動。兩里路程是戰馬衝刺至全速的最佳距離,如果讓趙軍的步車方陣逼近,林胡騎兵也就再沒有任何優勢可言。悠長雄渾的號角聲傳徹戰場,原陽防線的第一道騎兵發起了衝鋒。
速度快是騎兵的優點,但也由於高速的特點,騎兵難以維持穩固的戰鬥隊形,與齊整的步兵相比,騎兵的防禦力就顯得較弱。項離利用的就是這種優劣對比。
林胡騎兵經過一里路的衝刺,衝出了高速度,也跑亂了隊形。項離手一抬,緩慢推進中的方陣霎時凝固。
「張!」傳令官揮動令旗朝敵騎方向點動,九個方陣中的弩手同時張弓,無數嘎吱嘎吱的弓弦繃緊聲彙集成壓迫的聲浪。
無數把手弩中混雜了蹶張弩——一種依靠臂力和腿力結合來張弦發射的強弩,射程超過八百三十米,在射程以內發射,箭頭能釘入堅硬的岩石。這種弩在冷兵器時代的戰國,簡直就是魔鬼的武器。
轉瞬之間林胡騎兵已衝進了弩箭的射程,而此時趙軍方陣尚在弓箭的射程之外。林胡騎兵需要再往前疾衝一百餘步,才能用弓箭殺傷趙軍。而這一百餘步的距離,就是他們生與死的鴻溝。
九團箭雲自趙軍方陣中騰起,在空中會聚後迎頭罩向了高速衝刺中的林胡騎兵。有重甲防護的身體尚且不能抵禦強弩發射的箭矢,何況是只穿著皮袍的胡人。如雨般落下的箭矢中,無數高速運動中的人體和戰馬突然一頓,而後是慘叫和嘶鳴,血光和黑暗遮蔽了他們的眼睛。
恐怖的箭雨全部撲入了大地,剛剛和死神錯肩而過的林胡騎兵尚未來得及在心底感謝崑崙神,第二輪箭雨接踵而至……
淚水淌過林胡王粗糙的臉頰。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子民被敵人屠殺的痛苦。他開始理解那些被林胡騎兵蹂躪的趙國百姓。但這悔恨,已來得太遲。
第二道防線的騎兵緊跟著第一輪騎兵衝入了箭幕。林胡王別無選擇,他必須在趙軍弩手發射的間隙,讓騎兵進入弓箭射程。
林胡騎兵被箭幕篩過一遍以後,終於進入趙軍方陣前三百步。兩眼通紅的林胡人摘下弓箭,要讓敵人嘗嘗他們縱橫草原的騎射。
復仇的箭矢破空而至,迎接它們的卻是海浪般翻捲的堅盾。趙軍弩手縮身在長盾之下,聆聽著箭鏃釘上盾面的悶聲和越來越近的馬蹄聲。
林胡騎兵雜亂射出的箭矢被趙軍的重車和堅盾阻隔,林胡人抽出了腰刀,瘋狂地驅使著戰馬,向巋然不動的趙軍方陣衝去。
趙軍方陣前沿的都是老兵,無數次訓練中的鞭打和實戰中的廝殺,足以令他們克服來自本能的恐懼。而在方陣內排的新兵,他們的視線被前面層層疊疊的老兵遮擋,老兵們不動,他們也不會動。
老兵們圓睜著眼睛,看著隆隆奔馳的林胡騎兵在視野中越來越近、越變越大,手中的長矛被死死地扎進泥土。只要能抵擋住第一輪騎兵的衝擊,身後的刀盾手會用短劍將喪失速度的騎兵剁成碎片。
林胡騎兵的第一撥兒騎兵離方陣已不足二十步,一直靜默的趙軍方陣驟然啟動。方陣最外側的防禦重車突然一翻,盾面轟然翻進車內,一架架交叉固定在底座上的長矛翻至車外,森森的矛尖直指敵騎——拒馬槍!
此裝備是項離在與林胡游騎數次交鋒後所創,專門針對林胡的騎兵優勢,由大批防禦重車改制。
高速衝刺的戰馬撞上了長矛,就像撞上了一棵大樹,矛尖輕易地沒入戰馬的身體。戰馬餘勢未衰,折斷矛桿後翻進方陣,迎接摔落的林胡騎兵的,是無數揮動的短劍。
不斷跟上的戰馬撞上長矛叢林,林胡騎兵的隊形被割裂了,撞死的戰馬緊緊地堆在一起,長矛和重車幾乎被馬屍、人屍淹沒。停在長矛線以外的騎兵無力去改變這一慘狀,只能驅使著已經失去速度的戰馬踏著屍首躍入方陣,而後被刀盾手殺死。前面一被阻滯,後面的戰馬也慢了下來,無數胡騎擁塞在方陣前方。
趙軍將台上的戰鼓終於被擂響,隱藏在矛手後方的刀盾手吶喊著插上。樹樁般密佈在眼前的馬腿正來回移動,鋒利的短劍橫劈出去,一匹匹戰馬嘶鳴著倒下。馬上的胡人尚未完全落地,就被蜂擁而上的刀盾手刺出幾個窟窿。後排受驚的戰馬再不受主人的驅使,瘋狂地掉頭往後狂奔,與正在衝鋒的騎兵梯隊撞在了一起。林胡騎兵戰陣大亂,敗局已無可逆轉。
趙軍方陣絲毫未亂,踏著林胡人的屍體緩慢堅定地向前推進,葦叢般的長矛直指前方。數量已不足剛才三成的林胡騎兵已喪失鬥志,隨著趙軍齊整的推進步伐,一步步地朝後退卻。林胡王轉頭望向後方,本來沒有趙軍的一面,赫然出現黑壓壓的騎兵線。趙軍的五千黑翼騎士,正在原陽背面列成進攻隊形,隨時準備對原陽的腹心發起衝擊。林胡王絕望了。趙軍的主將只需輕輕抬一下手臂,林胡人就將永遠地從這個世上消失,與他們曾經的強大與彪悍一起滅亡。
「等一等!我願降!」
林胡王突兀刺耳的哀鳴聲被風吹至每一個林胡騎兵的耳邊。他們驚詫地望向他們的王——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男人,高大的身軀萎落下來,跋扈的面容被悲傷和軟弱覆蓋。
趙軍的戰鼓倏然靜默,趙軍推進中的方陣戛然停住。
「我願帶領林胡部落向趙國投降!請讓我面見你們尊貴的統帥!」
林胡王嘶啞的喊叫聲絲絲縷縷地飄至項離耳邊,項離的嘴角斜起一絲冷笑。
「接受他的請求。」項離說。
「將軍,為何又可以受降了?」喜困惑不解地問。
一旁的趙玦瞪一眼喜:「滅了林胡部族,誰來替趙國看護這千里草原,誰又能源源不斷地向趙國獻上良馬?」
「將軍,可命林胡王單騎進入中軍,扣為人質後再接收原陽。」謀士獻策道。
「林胡人性情剛烈,不可見欺,降城不若降心。」項離答道。謀士汗顏退下。
「備馬,我一個人去會會這個林胡王。」項離走下將台。
「將軍不可!」眾將齊聲勸阻。
「不用多慮。你們不要忘了,我首先是一名劍客。」項離翻身上馬,劍鞘與鎧甲碰擦出鏗然之聲。
兩軍隔二里列陣,中間那條狹長地帶的中心,兩騎相對而立。
林胡王:「沒想到打敗我們林胡的統帥,竟然如此年輕。」
項離:「我聽說林胡王率領林胡鐵騎縱橫草原的時候,也不過十八歲。」
林胡王:「為何您會單騎見我?您已在林胡射鵰手的射程以內,就不怕我詐降?」
項離:「林胡人向來將諾言和榮譽看得比生命還要寶貴,更何況您是林胡人心目中的神——林胡王。」
林胡王長歎一口氣:「有這樣的對手,是崑崙神的旨意,林胡人注定要臣服於趙國。不知這位戰神一般英武的統帥,要如何才能寬恕林胡人?」
項離:「一,林胡領地歸入趙國版圖;二,原陽和九原改為趙國的騎邑;三,林胡必須定期向我趙王獻上良馬,林胡男人隨時接受趙軍的徵募。」
林胡王:「我還有沒有其他的選擇?」
項離:「有。」
林胡王:「是什麼?」
項離:「號令您的子民繼續和趙軍戰鬥,直至最後一個林胡人的血,浸染這片草原。」
林胡王的目光沉重地掃過林胡騎兵的隊列——他相信這些戰士和自己一樣,會為了林胡部族流乾最後一滴鮮血。但他沒有權力要求他們這樣去做,他沒有讓林胡人永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權力。
林胡王沉默地從馬上下來,慢慢跪伏在項離的馬前,一襲王裘隨風起伏,冠上的彩羽瑟瑟抖動。
所有的林胡騎士下馬,跟隨著林胡王跪伏在地,面朝著這位天神般英武的年輕將軍。
項離的戰甲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著冰冷的光芒。他的身後,兵戈如海,赤地千里。一顆炫目的星辰閃現於西北天空,太陽也無法掩蓋其光輝。而此時秦國和關東各國的星象師,都同時觀測到這奇異的星象。占星的結果令他們無比驚駭——一顆將星正冉冉升起在戰國的天宇,數百萬人會因此人而死,天下格局亦會因此人而變幻、統一。他會是有史以來殺人最多的人,他又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英雄。他是天神的兒子,他是現身於人世的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