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杜鵑花開 (16) 文 / 王松
周雲在向我分析賴春常和賴順昌是否同一個人時曾這樣說過,賴春常揭發她的一些事情,當時除去那個田營長,應該只有賴順昌一個人在場,雖然賴春常揭發她叛變不是事實,但有一些細節跟當時還是對得上的,如果賴春常不是賴順昌,就只有一種可能,這些細節都是那個田營長告訴他的,但她知道,儘管那個田營長解放以後還在,可是賴春常不可能有機會見到他,就是見到了田營長也不會對他說起當初的那些事,所以,賴春常和賴順昌肯定是同一個人……現在看來,賴春常和賴順昌是同一個人已經不成問題,而更讓我感興趣的是周雲在這段話中透露出的一個信息,她說:「雖然那個田營長解放以後還在……」這句話的意思顯然是,周雲至少聽到過一些關於這個田營長的消息,或者知道他解放以後在哪裡。
我想到這裡,心裡猛然一動。
我回到監獄上班第一天,發現領導的臉色很不好看。同事告訴我,領導這幾天一直在詢問我的情況,問我請了幾天事假,什麼時候回來上班等等。同事好心提醒我,最好還是當心一點,說不定領導會找我的麻煩。果然,臨近中午時,領導把我叫去辦公室。領導先是向我申明,從嚴格的意義講公安民警雖然不是軍人,但也是紀律部隊,尤其在監獄這種特殊部門工作,更要嚴格要求自己,絕不能隨隨便便就請事假。
領導說到這裡就問我,這幾天到哪去了。
我想了一下,就坦然地如實說,去江西了。
去江西?領導聽了感到奇怪,問我,你去江西幹什麼?
我當然不能說出具體去幹什麼,就說,去看一個同學。
這時,領導突然看著我問,你前幾天,去局裡查捲了?
我聽了一愣,這才明白,領導一定是在局裡聽到了什麼消息。
我又坦然地點點頭,說是,我去局裡查過案卷。
去查誰的卷?
周雲。
周雲的卷?你查周雲的卷幹什麼?
沒什麼,只是,有些……感興趣。
我這樣說是故意做出一種姿態,我幹這些事並沒打算向領導隱瞞。
領導看著我,沉了一下才說,你剛走出校門,年輕人有熱情,精力過盛,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不過最好還是把精力用在正事上,你的工作是監管犯人,讓他們認真接受改造,而不是像個包青天一樣去替他們翻案,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在這種地方這樣干會累死的。
我的心裡很清楚,我沒必要去跟領導爭論,我想做什麼只管沿著自己的想法繼續去做就是了。我耐心地等了幾天,終於又輪到我值夜班。這天傍晚,我接班以後,等別的同事都下班走了,就又來到監房。我像往常一樣,先是不緊不慢地在監房的樓道裡巡視了一遭,在走到001號監室的門口時,又有意放慢了腳步。我雖然沒有轉過臉去,但已經感覺到了,在那個鐵門的窗洞裡有一雙渴望的眼睛。我在繞回來時,走到這扇鐵門的跟前站住了。我發現周雲的眼睛似乎比過去更亮了,連眼眶周圍的皺褶似乎都已經松展開。
她只是用力睜大兩眼,探尋地朝我看著,卻沒有說話。
我稍稍沉了一下,然後對她說,我想,問你一個人。
她的眼睛立刻睜得更大了,問,誰?
我說,田營長。
田……田營長?
對,我點點頭說,你曾經對我說過,這個人解放以後還在。
你……問他幹什麼?
我很認真地看看周雲,沒有回答。
我很清楚,現在還不能把調查的結果告訴她,因為所有這一切還都要有新的證據支撐,同時還要有新的證人,所以要做的工作還有很多。我甚至不想讓她知道,我最近一直在做什麼。目前,我所掌握的一切還都沒有任何把握,我只是憑著一種直覺沿著自己認為的方向一步一步去調查。我能想像到,由於這種調查不是官方的,也就很艱難,只能走一步說一步,不知到哪裡也許就會被卡住。所以,至少在目前我還不想給周雲任何希望。我知道,給一個被判無期徒刑的犯人以這樣的希望,然後再讓她失望甚至絕望,沒有什麼比這更殘酷了。不知為什麼,從江西回來以後,我似乎對這個周雲又多了一種感覺,這感覺究竟是什麼還說不清楚,總之,我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她做一點事情。於是,我不動聲色地對她說,你只要告訴我,你是怎樣知道這個田營長解放以後還在的?
我……在報紙上看到的。
她說。
報紙?什麼時候的報紙?
她又稍稍沉了一下,然後才抬起頭說,還是……在我進來以前,大概是1958年秋天,有一次,我無意中從報上看到一篇報道,說是解放軍某部官兵去農村和社員一起壘小高爐,大煉鋼鐵。這篇報道還配了一幅很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正和一個社員在抬鐵水。當時先是這個軍官的名字引起我注意的,他叫田十八。這個名字很奇怪,所以我立刻想起來,當年在下屋坪村帶人抓我的那個田營長,他的名字就叫田十八。他那時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田十八就不相信什麼什麼的,而這篇報道的題目又是,我田十八就不相信,幾天煉不出幾噸鋼來什麼什麼的,再仔細看一看那幅照片,就認出果然是那個當年的田營長,不過他已經穿了解放軍的軍裝,好像……還是一個什麼首長。
我聽了立刻問,你還記得是什麼報紙嗎?
周雲想了一下,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我又問,當時報道的是什麼地方?
周雲又努力想了一下,說,好像是……河北一個馬集的地方。
我立刻興奮起來。這顯然又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我沒有想到,這個當年國民黨軍隊的田營長解放以後竟然成了我們解放軍的一名軍官。但我也意識到,僅憑周雲提供的這一點線索要想找到這個田營長又談何容易。周雲說,她是1958年的某一天在什麼報紙上看到這篇報道的。1958正是我國的大躍進時期,那時舉國上下一片喧囂沸騰,各種「放衛星」、「大煉鋼鐵」的報道鋪天蓋地,現在已經二十幾年過去,如果再想去尋找當年某一天的某一種報紙上的某一篇文章,簡直就像是大海裡撈針。但是,周雲還是提供了幾個重要細節。首先,這篇報道寫的事是發生在河北省,那麼也就是說,這個田營長所在部隊當時很可能是在河北省的某地駐紮。其次是在馬集。
馬集這個地名顯然不像是縣,而且在我的印象中,河北省也沒有馬集這樣一個縣,那就應該是一個公社,也就是說,我只要找到這個馬集公社,再向當年的老人詢問一下,大躍進時期曾有哪裡的部隊來和他們一起煉過鋼鐵,也就有可能尋找到這個田營長所在部隊的線索。當然,這樣說一說簡單,真要做起來也並非容易。八十年代初的通訊工具還很落後,信息也不像今天這樣通暢,要想在河北省查找一個叫「馬集」的公社其難度是今天難以想像的。但我畢竟是在公安系統工作,有一定的便利條件。我這時就又想到了那個叫李大慶的大學同學。他所在的公安八處神通廣大,經常與外地的公安系統有聯繫,如果讓他通過河北省公安廳的同行查找一下這個馬集,應該不是一件難事。
於是,我立即給李大慶掛了一個電話。
李大慶在電話裡一聽說是我,立刻沒好氣地問,你最近神秘兮兮的究竟在搞什麼名堂?上一次跑來局裡查卷,後來讓我們處長知道了把我狠狠熊了一頓,現在又要查什麼馬集,你是不是要改行去搞刑偵啊?我連忙笑著告訴他,這一次跟上次的事沒有關係,是一個朋友托我問的,他好像要尋找當年失散的一個親戚,這個親戚有可能在馬集。
李大慶顯然似信非信,哼一聲說好吧,你聽消息吧。
我連忙說,哎……這件事要快,我那個朋友很急。
李大慶沒再說話就把電話掛掉了。
第二天早晨,李大慶就打來電話,說是地方查到了,這個馬集不僅是公社,還是一個村莊,叫馬集人民公社馬集生產大隊。李大慶還告訴了我這個馬集具體座落在哪個縣,甚至詳細說了如果去那裡怎樣乘車。我一聽興奮得都沒顧上說謝,連忙把他說的都詳細記下來就放了電話。我在心裡想了一下,這個馬集並不太遠,如果乘長途汽車只要兩個多小時,當天就可以趕回來,這樣也就沒必要再向單位請假,利用一個星期天就可以了。
恰好兩天以後就是星期天。於是,我在這個天就去了馬集。
事情很順利。我到了這個叫馬集的村莊之後,果然很快就找到了幾個當年曾和那個田營長一起煉過鋼鐵的村民,他們還記得田營長,不過他們把他叫作田師長。據這幾個村民說,這個田師長身體不太好,但幹起活來很下力氣,人也挺隨和,沒有官架子。我讓他們回憶一下,這個田師長當時帶來的是什麼部隊。其中一個很精明的中年人想一想說,他還記得。接著就說出了這個部隊的番號。我當時沒有帶筆,但在心裡將這個番號牢牢記住了。
這次從馬集回來,我的情緒有些低落。雖然這件事又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已經查明這個當年的田營長後來已是師長,而且還知道了他當時所在部隊的番號,但我意識到,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就無法再往下查了。因為軍隊的事情不同於地方,不是隨便誰都可以去查的,所以,要想在軍界找到一個人,如果沒有特殊關係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就在這時,我的眼前突然一亮。
我想起來,就在我每天來監獄上班的路上,總要經過一個部隊醫院。這好像是一個軍區醫院,大門雖然不太起眼,但從外面朝裡看去,是一個很深的大院,每到夏天草木蔥蘢,在樹蔭裡掩映著一排一排的小樓,據說是干休所,專供退休的軍隊幹部住的。我想,這個城市離河北省這樣近,田營長當年所在的部隊會不會與這裡有什麼關聯呢?如果有,去這個醫院,會不會打聽到有關田營長的消息?我計算了一下,這個田營長這時如果還健在,應該是七十多歲,而他的身體又不太好,所以,倘若他所在的那個部隊與這個醫院有關係,就有可能在這裡尋找到一些有關他的信息。當然,我知道,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小了,天底下哪會有這樣巧的事情?但我這時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也只能去試一試了。
這一次我改變了策略,我想得到監獄領導的支持。
於是,我在一天下午就找到監獄的領導,主動將最近一段時間所做的所有事情做了一次很詳細的匯報。最後,我又向領導說了目前對這個案子調查的進展情況。我告訴領導,現在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只要能找到這個「田師長」,也就是這個叫田十八的人,這個案子基本就可以真相大白了。所以,我又對領導說,我現在需要領導的幫助,我準備去那家部隊醫院碰一碰運氣,看是否能找到關於這個「田師長」的線索,可是我不能就這樣去,要由監獄方面出具一個正式的介紹信。監獄領導聽了我的匯報大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