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杜鵑花開 (15) 文 / 王松
但是,徐福茂對這一帶的山路並不熟悉,為躲避敵人又要不停地東繞西繞,就這樣走了一陣,突然發現自己迷路了。將近中午時,他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按時趕回去與游擊隊會合了,索性就找了一個隱蔽的山洞鑽進去,想等國民黨的搜山部隊離開這裡時再去尋找隊伍。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支搜山部隊竟然就在附近的山腰上宿營了,而且埋鍋造飯不像是馬上要走的意思。於是徐福茂也就只好躲在山洞裡耐心地等待。就這樣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天剛剛放亮時前面的山坡上突然傳來激烈的槍聲。徐福茂從聲音的方向判斷出,很可能是游擊隊在改走另一條路線時遭遇到敵人。於是立刻朝那個響槍的方向趕過去。快到中午時,他趕到了出事地點。這裡顯然剛發生過激烈的戰鬥,到處還在冒著青煙。叢林深處有一間紙寮,四面的竹牆和木板門都已被打得稀爛,而且還能看到濺在上面的血跡。徐福茂知道游擊隊已經出事了,正準備離開這裡,就被埋伏在四周的國民黨士兵抓到了。
徐福茂說到這裡重重喘出一口氣,就把頭慢慢低下去。
我沉了一下,問,那個賴順昌……又是怎麼回事?
徐福茂說,我……真的不認識賴順昌。
我一下一下地看著徐福茂,沒有說話。
徐福茂又想想說,也許……是那個人。
我問,哪個人?
徐福茂說,他被那個田營長手下的士兵抓到時,曾看到有一個當地人一直跟在田營長的身邊,他穿一件黑紡綢上衣,挎著一隻盒子槍,不停地在田營長的耳邊嘀嘀咕咕說著什麼。當時徐福茂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好像是前樟坑村的,卻不知叫什麼。後來才知道,這個人果然是前樟坑村的,好像還是那邊「義勇隊」的副大隊長。
現在想,徐福茂說,也許……這個人就是賴順昌。
我問,游擊隊遭伏擊,是不是跟這個賴順昌有關係?
他問,什麼關係?
我說,比如,向敵人提供情報?
徐福茂先是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說,也許……有這個可能。
可是,我立刻又問,游擊隊要走的另一條路線,賴順昌怎麼會知道?
徐福茂翻一翻眼皮說,那就……不是他說的。
這時,我就問到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這個問題也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盯住徐福茂,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認識周雲嗎?
徐福茂立刻睜大眼,周雲?
對,她後來改名叫溫秀英。
徐福茂不再說話了,只是用兩眼死死地看著我。
他就這樣看了我一陣,突然說,你……不是來落實政策的,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應該是為別的事來的。我也直盯盯地看著他,沒置可否。就這樣看了一陣,我說,我究竟是來幹什麼的現在已經不重要,對於你來說,最重要的是說實話,只有說實話才會對你有利。接著,我又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究竟認不認識周雲?
徐福茂又愣了一陣,點點頭說,認識。
我問,你跟她是怎麼認識的?
徐福茂這時已從緊張和驚愕的狀態中又慢慢坦然下來,他忽然淡淡一笑說,既然你已經問到這一步,就說明你什麼都知道了。我也笑一笑,搖搖頭說,也不完全是,有的事我還不知道,比如,周雲是什麼時候離開游擊隊下山的?她又是怎樣下山的?
徐福茂想一下說,她下山,好像是在……那一年的冬天。
我說,也就是說,她下山時游擊隊還沒有接到護送任務?
徐福茂想了想,很肯定地說,還沒有。
我又問,周雲當時是私自下山的,還是奉了游擊隊領導的指示?
徐福茂立刻說,是隊長讓她下山的,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她當時已經懷孕,肚子大得像一口鍋扣在身上,這樣重的身子會拖累整個游擊隊,所以隊長才讓她走的。
我點點頭,又問,敵人是在什麼時候抓到周雲的?
徐福茂迅速地看我一眼,說,這個……記不清了。
是在伏擊游擊隊以前,還是以後?
伏擊游擊隊以前。
你能肯定?
當然能肯定,伏擊游擊隊之後,敵人還讓她去山上認過屍。
我掏出香煙,朝徐福茂舉了一下。他搖搖頭,表示不會吸煙。我點燃一支,深深地吸了幾口,突然又抬起頭問,你覺得,有可能是周雲向敵人提供的游擊隊行動路線嗎?
徐福茂立刻說,當然有可能,那時敵人抓到女人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可是,我又說,如果按你所說,游擊隊的另一條路線是在你臨去前面打探情況時才最後確定的,周雲就是想向敵人提供,她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徐福茂張張嘴哦了一聲,沒有說出話來。
我拍拍徐福茂的肩膀,示意讓他在我的對面坐下來,然後說,我最後還有一個問題,你在被那個田營長的隊伍抓到之後,後來是怎樣脫身的?
徐福茂又謹慎地想了一下,說,我當時穿的是當地人的衣服,手裡拎著柴刀,還背著一捆柴火,所以身份就沒有暴露,我只對他們說,就住在山下,是來山上砍柴從這裡路過的,那些人盤問了我一陣,見沒問出什麼,也就信以為真把我放了。
我點點頭,說好吧。
我告別徐福茂,從招待所裡出來。
徐福茂將我送出來時忽然又問,你這一次……情況都瞭解清楚了?
我跟他握握手,發自內心地說是啊,該瞭解的,都已瞭解清楚了。
那你們……
他說到這裡,忽然又看看我。
我問,什麼?
他吭哧了一下說,就是……老紅軍待遇的事。
我哦一聲,點點頭說,當然沒問題。
他立刻問,那你看……什麼時候……?
我笑笑說,別著急,後面會有人來找你的。
我這樣說罷,就朝鎮上的長途汽車站走去。
應該說,我這次江西之行收穫很大。
正如賴春常自己所說,他當時是「義勇隊」那樣一個身份,如果真知道游擊隊的情報沒必要再扯上一個周雲,自己去告訴田營長就是了,這樣還可以得到一大筆賞金。
但是,有一點,賴春常與徐福茂的說法是一致的,而這一點又恰恰與周雲在申訴材料上所說的相矛盾。我清楚記得,周雲在申訴材料上說,她是到羅永才家的幾天以後才被田營長的人抓到的,而且當時還是賴順昌帶人去抓她的,當時抓她的目的,就是讓她去山上認屍。而據賴春常所說,周雲是一到羅永才的家裡就立刻被田營長的人抓到的。徐福茂也十分肯定地說,周雲是在游擊隊遭到伏擊之前被捕的。如果仔細想一想,這兩種說法似乎並沒有太大出入,唯一的不同之處就是時間的順序問題,一個是在游擊隊出事之前,另一個是在游擊隊出事之後。但再仔細想,正是這樣一個時間順序也就具有很重大的意義。倘若周雲是在游擊隊出事之後被捕,那麼她叛變投敵出賣游擊隊的可能性也就很小,甚至可以說幾乎不存在。
而如果她是在游擊隊出事之前被捕,這件事就複雜了,換句話說,周雲出賣游擊隊的可能性也就不是不存在了。或許,賴春常和徐福茂都是看準這一點,所以才不謀而合都這樣說的。現在看來,賴春常這樣說的動機顯而易見,那麼,那個徐福茂呢,他這樣說的動機又是什麼?這是一個始終讓我沒有想明白的問題。此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甚至認為,這一點是具有決定意義的,也是我此次來江西的最大收穫。從徐福茂向我的講述可以知道,當年在游擊隊執行這次護送任務時,行動路線都是由上級事先定好的,而且為保密起見,這個路線只有游擊隊長一個人知道。後來在出事前,游擊隊改走的另一條路線也是臨時決定的,而這條新的路線也只有游擊隊長和徐福茂兩個人知道。這也就不妨做一個假設,即使周雲是在游擊隊出事之前被捕,即使她已經叛變投敵,也不可能向敵人供出遊擊隊這條新的行動路線,因為她不可能知道。僅從這一點分析,也就完全可以排除周雲出賣游擊隊的可能了。
我想到這裡,立刻感到振奮起來,一連幾天的疲憊也頓時全消了。
我意識到,周雲的這個案子,已經基本可以確定是個錯案了。
但接下來,我就又想到一個問題,不管怎樣說游擊隊那一次遭到敵人伏擊,這一點總是事實。既然是伏擊,也就說明敵人事先確實已掌握了游擊隊的行動路線。那麼,敵人又是怎樣知道的呢?從目前掌握的情況看,賴春常在當時雖然是反動地主武裝「義勇隊」的副大隊長,但他也不可能向敵人提供這個情況,因為游擊隊的具體路線他也無從知道。
那麼……會不會另有其人?
這時,我突然想到了徐福茂。我這一次來江西,這個徐福茂的出現至少解開了一個始終無法解釋的疑點。在周雲的申訴材料和賴春常的證明材料中都曾提到一個細節,就是當時屍體的人數問題。按周雲所說,她所在的這支游擊隊一共是十八個人,後來她下山後變為十七人,但是,在游擊隊執行這次護送任務時,如果再加上那個被護送的領導同志應該仍是十八個人,而在山坡上怎麼會是十七具屍體呢?當然,這裡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敵人在清理現場時,有一具屍體沒有被發現。但這個可能立刻被我排除掉了。
據資料記載,當時國民黨的清剿部隊和靖衛團是有著明確賞格的,捉到或打死一個紅軍戰士多少錢,都有具體規定,在這種情況下,敵人在清理現場時是不可能漏掉一具屍體的。那麼,也就是說,在這場戰鬥中應該確實有一個倖存者。現在,這個倖存者終於找到了,就是徐福茂。倘若按徐福茂所說,他是被派往前面打探情況,由於迷路與部隊失掉聯繫,所以才躲過這樣一場劫難。然而他所說的這個過程卻只是他一個人說,當時所有的知情者已經全部罹難,就連田營長這邊的賴春常也已在十幾年前自殺,這件事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證實。誰又能保證,這個徐福茂所說的都是真實的呢?但無論怎樣,有一點可以肯定,游擊隊臨時改變的路線除去游擊隊長只有徐福茂一個人知道。僅憑這一點,我認為,他就應該有一定的嫌疑。
也就在這時,我突然又想起周雲曾對我說過的一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