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女人的紅 (16) 文 / 王松
一天早晨,梅祥林和溫秋雲先是發現一個傷員一動不動,仔細看一看才發現,他已停止了呼吸。接著就發現,另一個傷員不知什麼時候也已經死了。當時梅祥林提出,現在紅軍主力已經撤走,各縣區的游擊支隊也已被打散,他們兩人再在竹林塘這裡待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梅祥林說,當初區蘇維埃政府還留下一百多塊大洋,他知道埋在哪裡,不如他和溫秋雲去把這些大洋挖出來,然後一起投奔他鄉,如果將來有一天紅軍主力真的打回來,他們還可以再重新回來。但是,溫秋雲卻堅決不同意。溫秋雲說,她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在這青雲山裡堅持下去,她堅信總有一天會找到組織。這時他們已在竹林塘附近發現了許多竹筍。這裡由於潮濕,而且山坳裡的氣溫也適宜,因此非常便於竹筍生長。於是,梅祥林就將這些竹筍挖來,去掉竹衣剝成鮮嫩的筍芽,挑到圩上去賣掉,再買些吃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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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祥林說到這裡似乎累了,停下來,喘息了一下。
我看一看他,問,你喝水嗎?
他搖搖頭。
我問,你和溫秋雲在青雲山,這樣住了多久?
梅祥林又喘息了一陣說,大約……幾個月吧。
我問,後來呢?
梅祥林看我一眼,遲疑了一下說,後來……我們就分開了。
梅祥林告訴我,他們就這樣又在竹林塘堅持了一段時間。後來溫秋雲由於體質越來越差,又染上了打擺子。梅祥林先是去圩上為她買藥,再後來看一看她的病情越來越重,漸漸已經昏迷不醒,吃藥也絲毫不見效果,想請郎中來這裡為她看一看又怕暴露目標,就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於是,終於有一天,他藉著去山外圩上買糧食的機會就再也沒有回來。
就這樣,梅祥林說,他就改名換姓,成了賴家的上門女婿。
我沉了一下問,當初區蘇維埃政府留下的那一百塊大洋呢?
梅祥林說,我挖出來……給賴生旺的女兒作見面禮了。
我又問,溫秋雲呢,她後來怎樣了?
梅祥林張張嘴,剛要再說什麼,突然大口地喘起氣來,兩隻眼也一下一下地翻上去。我立刻起身出去,將外面的人叫進來。幾個村幹部看了說,是時候了。然後就從旁邊拿出一身乾淨衣裳。我知道,這是讓梅祥林上路時穿的。幾個村幹部顯然很有經驗,七手八腳地就將這身衣裳給梅祥林換上了。梅祥林穿了這身衣裳,反而顯出幾分精神,過了一會兒,呼吸竟漸漸又平穩了。他慢慢睜開眼,看一看站在床前的人說,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幾個村幹部點點頭,就又知趣地出去了。
梅祥林看著我,一口一口地喘息著。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溫秋雲究竟是死了,還是仍然活著。梅祥林告訴我,他和賴生旺的女兒住到縣城去以後,曾經聽人說起過,青雲山裡的竹林塘住著一個女紅軍,不僅長得漂亮,而且能登萍踏水,在塘裡行走如飛。但後來又有人說,這個能在水面上行走自如的漂亮女人並不是什麼女紅軍,而是一條修煉多年的鯰魚精,她專門誘惑過往男人,然後強擄到竹林塘裡去。
梅祥林說,他一直懷疑,這個傳說中的鯰魚精是不是就是溫秋雲。
梅祥林說到這裡,就停住了口。他稍稍沉了一下,才又說,我……告訴你一個人,據說他曾被擄去過竹林塘,而且……還跟這鯰魚精過了一段日子。
我連忙問,這人是誰?
梅祥林說,他叫許成。
許……成?
梅祥林說,他是個木匠,就住在青雲山的石坡村……
梅祥林說到這裡,眼裡的目光就像一汪水似地漸漸散開了。
他對我說,我要告訴你的,都已說完了,臨死前這樣說了,我心裡……也塌實了。然後,他又說,你……去叫他們進來吧。我就起身走出來,看一看站在門外的一個村幹部。這個村幹部立刻明白了,連忙進屋去。過了一會兒又出來,對另幾個村幹部點點頭。
幾個村幹部就都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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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泉根老人說到這裡就停下了。他捲起一支生煙默默地吸著。這時我才發現,縣革命歷史博物館的劉主任一直坐在旁邊用筆記錄。劉主任的職業意識很強,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注意搜集資料。這時,他抬起頭問溫泉根老人,後來呢,您去石坡村找過那個叫許成的木匠嗎?溫泉根老人又吸了幾口煙,點點頭說,去過了。
找到……他了?
找到了。
溫泉根老人說,梅祥林臨死前說的這番話,至少說明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儘管當年溫秋雲在青雲山裡的竹林塘病得奄奄一息的時候,他將她獨自一人扔在了那裡,但溫秋雲很可能並沒有死,所以後來才有了這樣或那樣的傳說。如果從這個角度說,那個住在石坡村叫許成的木匠就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線索了,因為他在當時曾經去過竹林塘,而且見過溫秋雲,甚至與她有過直接接觸。因此,那一次離開梅坑村,溫泉根老人就跟縣民政局的曾同志商量,是否讓汽車直接開去石坡村,尋找這個叫許成的木匠。但是,當時曾同志表示為難。他說石坡村這個地方他是知道的,不僅很偏僻路也不好走,如果去恐怕很長時間。
可是他們縣民政局只有這一部車,很多部門都要用,所以不能出來太長時間。不過……曾同志立刻又說,民政局平時的協作單位很多,他們可以先回縣裡,第二天從別的單位找一輛車,然後再去石坡村也來得及。就這樣,他們就先回縣裡來。溫泉根老人說,這天晚上,他就住在縣民政局的招待所裡。晚上吃過飯,曾同志又來招待所找他。曾同志興奮地說,他們縣民政局剛好有一個同志就是石坡村人,據這個同志說,石坡村確實有一個叫許成的木匠,而且仍然健在,雖然已經不再做木匠但身體還很結實。曾同志說,他已經又從別的單位聯繫好一部吉普車,第二天早晨就可以和溫泉根老人一起去石坡村找這個許成。
就這樣,溫泉根老人說,第二天一早,我們就開車去了石坡村。石坡村確實很遠,而且是在青雲山的山腰上。因此一進山車子就更加難走,直到將近中午時才來到村裡。汽車在村口停下來,民政局的曾同志下車向一個抱孩子的婦女詢問,許成的家住在哪裡。這婦女看一看曾同志的裝束,又看了看他身後的汽車,然後問,你們是從縣裡來的?曾同志點點頭說是。他告訴這個婦女,我們是縣民政局的。這婦女朝不遠處指了指說,他在那裡。我們順著這婦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村邊有一個釀水酒的小酒坊,門口擺著一張竹桌,幾隻竹凳,有幾個人正坐在那裡一邊喝著水酒說閒話。其中有一個七十多歲的禿頭男人似乎喝得有些多了,說話的聲音很高。顯然,他應該就是許成了。於是我們就朝他走過去。曾同志走到這禿頭男人跟前說,請問,您是許成?這禿頭男人抬起頭,看看曾同志說,是啊,我是許成。
曾同志很客氣地跟他握握手說,我是從縣民政局來的。
許成看看曾同志,又轉過頭朝我們看了看。
這時,我一直在旁邊觀察這個許成。他雖然已經七十多歲,大概是因為剛剛喝了酒,看上去面色紅潤,兩隻眼睛也很亮,一轉一轉的很靈活。但他的樣子非常瘦,那顆光頭很圓,細細的脖頸上滾動著一顆很大的喉結。我走過來,在竹桌跟前坐下了。桌上放著一隻酒壺,顯然已經空了。於是,我又讓小酒坊的人打來一壺酒,然後為許成篩了一碗。許成始終不說話,只是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我。待我篩完了酒,他又看一看酒碗,然後才抬起頭說,你想問什麼……只管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訴你。
我說,我想問的,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他一聽就笑了,說很早以前,有多早?
我說,一九三幾年的事,你還記得嗎?
他很認真地想想說,年頭太久……怕記不清了。
這時曾同志也坐過來。我和曾同志都端起酒碗朝他舉了舉。我說,你盡量回想一下。
他點點頭,嗯一聲說好吧,你到底想問哪方面的事情?
我說,當年有一個叫溫秋雲的女人,你還記得嗎?
溫秋雲?他皺起眉想一想,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我說,你再想一想?
他又想了一下,然後很肯定地說,不,不記得。
我又問,你當年,曾經去過青雲山裡的竹林塘?
許成立刻愣一下,接著迅速地看我一眼,試探地問,你們……是從哪裡聽說這件事的?我說,你還曾對別人說,那竹林塘裡的女人是一個鯰魚精,專門強擄過往的男人,當年,你就是被她擄去的?許成喝了一口酒,又沉吟了一下才說,我……是這樣說過。
我問,那個女人,真的是一個鯰魚精嗎?
許成又低頭沉了一下,然後才說,世上哪有啥鯰魚精,那都是我……胡亂編排的。
我立刻問,你為什麼要編排這些呢?
許成朝周圍看了看,忽然站起身說,走吧,到我家去說吧。
我和民政局的曾同志對視了一下,就站起身,跟著許成朝旁邊的山坡走來。許成的家在一塊石坪上,是一座木石結構的房子,看上去很堅固,門窗的做工也很細緻。我們來到堂屋裡坐了,許成要去灶屋燒水。曾同志立刻攔住他說,路太遠,我們談完了事情還要趕回縣裡去,就不用燒水了。許成聽了這才在我們面前坐下來。他看看曾同志,又看看我說,這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現在再說……已經記不太清了。
曾同志說,你就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吧。
許成點點頭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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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成想了一下,說,那一年夏天,青雲山裡忽然有了一個傳聞,說是竹林塘住了一個女紅軍,這女紅軍身輕如燕,能在水面上行走如飛,而且槍法很準,說打人的左眼就不打右眼。那時紅軍的大部隊剛撤走不久,山裡的人們都知道紅軍是怎麼回事,所以儘管把這女紅軍說得很神,大家也就並沒當一回事。但後來搜山的保安團和靖衛團來到山裡,說這女紅軍不是一般女人,而是一個修煉多年的鯰魚精,她一旦捉到男人會吸乾精血,捉到女人則剝皮吃肉,所以警告山裡的人們,一旦發現這女紅軍的蹤跡要立刻報告。這一下山裡的人們才緊張起來,有的人信以為真,也有的人怕連累自己,一時都不敢再走通往竹林塘的那條山路了。
但許成卻不相信這些。通往竹林塘的這條路是出山去的一條最近的小路,所以他還繼續走。一天傍晚,他去山外給一個大戶人家做了木工回來,正在山路上走著,忽然聽到草叢裡有動靜。他先是嚇了一跳,接著以為是一隻野物兒,於是便乍著膽子走過去。待走到近前才看清楚,竟然是一個女人。這女人的身上衣衫襤褸,而且面色蠟黃,但仍然看得出眉目很清秀。她正倚在一棵樹上,手裡端著一隻短槍,兩眼瞪著許成。許成立刻站住了,連連擺手說,自己不是壞人,只是一個木匠,偶然經過這裡的。這女人聽了又看一看許成,才慢慢將槍收起來,轉身朝樹叢深處走去。但是,許成發現,在她轉身的一瞬晃了晃險些摔倒,於是趕緊過去扶住她。
他問,你就是,住在竹林塘裡的那個女紅軍?
這女人點點頭,然後用力地說,我……病了。
這時許成已經感覺到了,這女人的身上很燙。
他說,我送你回竹林塘去吧。
這女人看看他,點點頭。
於是,在這個傍晚,許成就將這女人送到竹林塘來。這時許成已經判斷出,這女人是患了打擺子。許成背的籮筐裡放著一小袋為人家做木工剛剛掙到的米,於是就攏起一堆火,為這女人煮了一點米粥。許成想了想,就站起身說,我出去一下。這女人立刻又掏出槍指著許成問,你要去哪兒?許成連忙說,我出去……為你採一點草藥。許成看看她,又說,我把籮筐放在你這裡,這裡邊有我的木匠工具,這些都是我吃飯的家什,我離了這些家什就要餓死了。這女人看看籮筐,又看看許成,想了一下才點點頭說,你……快去快回。
許成在這個傍晚去山上採了一些草藥,回來之後又從籮筐裡拿出一隻口袋,從裡邊倒出一些碎木屑。他對這女人說,這些木屑,是他剛剛在山那邊為人家打了一口躺櫃,特意帶回一些的,原打算回去燒火用,不想在這裡卻派上了用場。許成一邊說著,就將這些木屑和採來的草藥一起熬了熬,讓這女人喝下去。時間不大,這女人就出了一身大汗。這一夜,許成不停地用這些木屑熬藥,過一陣就讓這女人喝下一些,到第二天早晨,這女人竟果然就有了一些精神。於是許成又去山上採了一些新的草藥,仍然與木屑一起煮,又讓這女人喝了幾天,這女人的打擺子就徹底好了。她告訴許成,她確實是一個女紅軍,已經在這竹林塘裡住了很長時間,現在病好了,要找隊伍去了。她說,將來有一天革命勝利了,她一定會回來感謝他。許成見自己治好了這樣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又是個女紅軍,心裡一高興就又拿出剛剛掙到的兩塊銀元給這女人,說拿著吧,路上用。這女人將這兩塊銀元接到手裡掂了掂,點點頭說,我將來一定會還你的。她這樣說罷,就朝山外去了。
我聽了想一想問,這女人……沒告訴你她叫什麼名字嗎?
許成搖搖頭說,沒有,這女人始終沒有說出過她的名字。
我又問,既然這樣,你從竹林塘回來之後,為什麼也說這女人是鯰魚精呢?許成看我一眼,低頭沉了一陣,然後才說,那一次我回來之後才知道,我在竹林塘裡住了幾天這件事已在村裡傳遍了,我回來的當天晚上就被靖衛團的人抓去了,他們問我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跟這女人在一起不回來報告,我一害怕就胡亂告訴他們,說這女人真的是一個鯰魚精,它把我強擄到竹林塘去吸了幾天精血,我趁她不注意才從塘裡逃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