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骨肉情深 (16) 文 / 王松
我外公立刻明白了,於是就將手裡的酒杯慢慢放到桌上。
我外公沉了一下,問,你……找到他了?
我外婆沒有說話。
我外公又問,他在北京?
我外婆仍然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我外婆才說,我去北京,是要找另一個人。
我外公忽然端起杯把酒喝下去,然後說,你不能去。
我外婆看一看他,然後聲音不大地問,為什麼?
這時我外婆已將去北京的路費準備好了。她上一次賣掉那對田黃玉石的手鐲,只將其中的一部分錢寄給我大舅,自己的手頭還留下了一些。但我外公說,不是錢的事。
我外婆問,那是,什麼事?
我外公說,是你眼睛的事。
我外婆這些年由於經常流淚,兩隻眼睛已患上了嚴重的青光眼,其中一隻眼的視力已經降到很低。我外公說,你的眼睛這樣,又要跑那麼遠的路,這怎麼能行。
我外婆卻固執地說,她已經決定了,不管怎樣說也一定要去。
這時我外公也第一次固執起來,他說,我說不能去就不能去!
我外婆看看他,問,你說不能去?
我外公說對,我說不能去!
我外婆問,我為什麼一定要聽你的呢?
我外公一下愣住了。
我外婆又問,你是我的什麼人呢?
我外公張一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我外婆說,我去北京是要找自己的丈夫。
我外公的方臉一下漲紅起來。
我外婆問,你憑什麼不讓我去呢?
我外公低下頭沉了一陣,就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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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婆這一次說的話的確有些過份了,而且嚴重地刺傷了我的外公。但她這樣說,又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她和我外公除去一起生過幾個孩子,的確什麼都不是,他們彼此從沒向對方做出過任何承諾,也沒有答應過對方任何事情,他們兩人這些年來仍然一直保持著收留與被收留的身份,除此之外甚至可以說沒有一點關係。
那一夜,我外公一直沒有回來。
但我外婆在第二天一早還是走了。通往鎮上的山路雖然很崎嶇,而且有十幾里遠,可是我外婆這些年已經走熟了,或許是心情急切的緣故,她只用了一個多時辰就來到鎮上。那時鎮上已經有通往縣城的長途汽車。我外婆來到長途汽車站,在等車時,無意中一回頭,看到了我的外公。我外公看上去很疲憊,眼裡佈滿了血絲。他的手裡拎著一兜吃的東西,顯然是剛在鎮上買的。他走到我外婆的跟前,將這兜食物交給她說,帶著路上吃吧。我外婆沒有想到我外公竟會趕來送她,愣愣地接過這兜食物,卻沒有說出話來……
我外婆這一次去北京很順利。由於有我大舅,所以很快就找到了他說的那位女首長。這個已經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果然就是當年的那位女首長。這女首長見到我外婆,儘管已經過去幾十年竟一眼就認出來。於是上前一把就將我外婆抱住了,一邊流著淚喃喃地說著,你還好吧……還好吧……我外婆也流下淚來,說,你們這些年……去了哪裡啊……
女首長聽了立刻驚訝地問,怎麼,你還沒有找到陳玉才同志嗎?
我外婆搖著頭說,沒找到……還一直……沒找到他……、
女首長說,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我外婆喃喃地說,就是……沒有找到啊……
那天晚上,女首長將我外婆接到她的家裡,跟她整整說了一夜的話。我外婆將自己這幾十年的經歷都對這位女首長說出來。女首長聽過之後流著淚說,李紅梅同志,你受苦了,真的是為陳玉才同志受苦了……我外婆一聽到這位女首長又叫出自己當年的名字,立刻激動得更加泣不成聲。這位女首長告訴我外婆,當年他們的那個部隊機關跟隨部隊轉移之後,不久陳玉才就被調走了,據說是去了白區工作部,後來又被派往敵占區去了。不過沒關係,這位女首長對我外婆說,你現在找到我就好辦了,我一定想辦法幫你找到陳玉才同志。
這位女首長看了我外婆一眼,又說,只要……他還活著,就肯定可以找到。
我外婆在這位女首長的家裡住了將近一個月。這女首長通過各種途徑多方尋找,卻始終沒有找到陳玉才的下落。她原本還想讓我外婆在北京多住一段時間,但我外婆卻執意要回去了。女首長見實在留她不住,只好說,也好,你先回去,關於你的事我會跟你們地方政府打招呼,至於陳玉才同志的下落,我也會繼續幫你尋找,一有消息立刻就告訴你。
就這樣,我外婆從北京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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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婆這一次去北京還是有些收穫的,她總算從那位女首長那裡打聽到一點關於陳玉才的消息。陳玉才在隨部隊機關撤走之後曾被調去白區工作部工作,後來還被派去了敵戰區,這應該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我外婆據此推斷,如果這樣說,他就很有可能為執行任務深入到敵人內部去了。那麼解放以後國民黨軍隊撤去台灣,陳玉才會不會為了繼續執行任務也跟著去了台灣呢?而當時台灣與大陸雖然只隔著一個台灣海峽,卻如同陰陽相隔,陳玉才是不可能往這邊寄信來的。我外婆想到這裡頓時精神為之一振。倘若果真如此,那麼陳玉才直到解放以後仍然遲遲未歸,而且一直沒有任何消息也就應該有了合理的解釋。
我外婆自從有了這個念頭,就一天天越發堅定自己的想法。據我母親說,她就是從那時開始變得封閉起來,每天很少與人說話,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想像裡。
我外婆從北京回來不久,一天上午,山路上開來一輛吉普車。車開到我外婆家的門口停住,從車上下來幾個幹部模樣的人。他們先是在門外指指點點好像說了一陣什麼,然後就敲門進來,說是要找李紅梅同志。我外婆看看這幾個來人,說自己就是李紅梅,不過這還是她當年的名字,她現在已經改叫李山梅。幾個來人立刻過來跟我外婆熱情握手,說這就對了,我外婆就是他們要找的人。他們告訴我外婆,他們是從縣裡來的,這幾天剛剛接到上級指示,讓安頓好我外婆的生活,因此他們要將我外婆接到縣裡去,這樣照顧起來也方便一些。
他們這樣說罷,讓我外婆簡單收拾了一下,就用吉普車接走了。
我外婆直到去了縣裡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顯然,是那位女首長從北京打來電話,讓地方政府照顧好她的生活。她被接到縣裡之後,先是安排在一個招待所住下。縣裡的領導說,他們正在想辦法,要為我外婆做一個長久打算,所以只是暫時在這裡住一住。
我外婆聽了,第一次感覺到找到組織的溫暖。
但是,這個招待所的條件雖然很好,我外婆卻住不習慣。這裡靠近縣城中心,附近有很多商店,所以從早到晚人來車往很熱鬧。我外婆在下衝那邊清靜慣了,住在這裡就總是休息不好。她曾幾次向縣裡的領導提出來,還是讓她回下衝去。但縣裡的領導卻執意不肯,說北京的領導親自打來電話,叮囑他們一定要照顧好我外婆的生活,這是對他們的信任,如果他們不為我外婆安排好就無法向北京的領導交待。他們一再向我外婆表示,千萬不要客氣,如果她在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只管向他們提出來,他們一定會盡力幫她解決。
我想,那應該是我外婆最心煩意亂的一段時間。她不僅突然置身在這樣的鬧市,每天被各種嘈雜的聲音搞得不知所措,而且還要面對許多更加不堪其擾的麻煩。我外婆自從被接去了縣裡,她的身世和這些年的經歷也就被傳揚出去,所以每天都要接待各種莫名其妙的人,回答各種莫名其妙的提問。這些人向她提出的問題大同小異。他們都自稱是來採訪的,有的要寫書,有的要編史,還有的說是要將這一帶當年的人物搞一個檔案。他們讓我外婆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自己過去的事和這些年來的經歷。我外婆已經很久不願去觸碰這些讓她傷心的往事,所以每說一遍,都要傷心地流淚,如此一來她的眼疾也就更加一天天加重。
我外婆終於病倒了。
她感覺自己從未有過的疲憊,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氣力。於是她拒絕了一切來訪者。她對這些人說,她想一個人獨自安靜一下,如果他們這些人真的為她好,就不要再來打擾她。
就這樣,她將自己關在招待招待所的房間裡,不再見任何人。
在一個下著小雨的上午,我外公趕著一輛驢車來到縣裡。他讓我外婆躺到車上,又為她蓋了一件蓑衣,就將她接回下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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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婆這一次從縣裡回來,身體明顯大不如前了。
她每天只是不停地為自己煎煮當歸,搞得家裡到處都是草藥的氣味。就在這時,突然又發生了一件事情。據我母親說,那是一個下午,家裡突然來了兩個幹部模樣的人,說是要見我的外婆。他們將一個很薄的信封交給我外婆。但他們立刻又說,這件事目前還沒有完全核實,只是先讓我外婆看一下,後面還要繼續去調查。我外婆一接到這個信封似乎就意識到了什麼,她看看這兩個來人,好像想問什麼話,但嘴唇動了動卻並沒有說出來。她將這個信封慢慢打開,裡面果然是一張通知書。我外婆當年和陳玉才一起在部隊機關時,曾很多次見過這種通知書,她知道,這是哪個戰士在戰鬥中犧牲了,專門用來通知家屬的。這張通知書已經有些破舊,顯然是在哪個角落裡壓了很長時間。我外婆注意到,從時間看,這張通知書竟然還是1948年的8月簽發的。她將這張通知書拿在手裡,一遍又一遍地用力看著。她這時的青光眼已經很嚴重,一隻眼的視力已基本接近於零,所以不得不將這張通知書拿到眼前,仔仔細細地看著。就這樣看了一陣,她突然抬起頭來。
她對來人說,不,這不是陳玉才的通知書。
兩個來人有些詫異,對視一下問,為什麼?
我外婆指了指紙上的名字說,你們看這裡。
兩個來人看了看,又看看我外婆,還是不太明白。
我外婆說,這上面寫的是陳玉中,可是他……叫陳玉才啊。
其中一個人哦一聲說,也許是寫錯了,把才字寫亂了一筆。
我外婆立刻搖搖頭說,這樣大的事,怎麼可能寫亂一筆呢?
她將這張紙交還給兩個來人,堅定地說,你們拿回去吧,一定是搞錯了。
兩個來人一下都沒了主意。他們又對視一下,只好接過這張紙告辭走了。
但是,我母親說,在那個下午,那兩個來人走後,我外婆就躺到她的竹榻上去了,而且就這樣一連躺了幾天。她從此變得更不愛說話,經常一個人獨自出神。幾個月以後,那兩個人又來了,給我外婆送來一筆錢。他們婉轉地說,這是民政部門發放給她的。我外婆一見到錢立刻興奮起來,但是看了看,似乎又有些奇怪,她問,怎麼會是……這樣的錢呢?
當時我母親就在我外婆的身邊。她當然明白我外婆問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外婆一定認為這筆錢是陳玉才從台灣給她寄來的,所以才感到奇怪。儘管她從沒有見過台灣那邊使用的鈔票是什麼樣子,但也知道,一定與人民幣不同。
就這樣,從此以後,縣裡每年都會派人給我外婆送一筆錢來,而且每一次都婉轉地告訴她,這是民政部門發放的。而我外婆每一次也就總是很高興。
她認定,這些錢是陳玉才從台灣給她寄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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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是1960年去世的。那時正是我們國家的困難時期。
據我母親說,她那時已經出來工作了,聽說家裡已幾乎斷了糧食,就偶爾想辦法送回去一點。我外公則總是將這僅有的一點糧食省給我外婆吃,他自己只吃竹筍。但竹筍只能吃嫩的,長大的竹筍就不能再吃了。我外公為了充飢已顧不得這些,就這樣由於吃了太多的竹子,排不出大便,就把自己脹死了。我外婆將我外公葬在屋後的山坡上。她這時又將陳玉才的那張畫像拿出來,而且自己動手做了一個精緻的竹筐。我曾經親眼見過這幅畫像,雖然紙是很粗糙的毛邊紙,而且已經泛黃,但畫像上的人仍然透過歲月的痕跡顯得英姿勃勃。很多年後,我母親雖然有些捨不得,但還是將這幅畫像作為文物捐獻給縣裡的革命歷史博物館。
我外婆就這樣,守著擺在桌上的這幅畫像,同時也守著屋後山坡上我外公的那座墳塚,獨自生活了很多年,她拒絕所有兒女的陪伴,也不到任何人的家裡去。她說她每天喝當歸,身體很好,所以在生活上完全可以自理。多年以後,我由於工作上的關係經常到江西去,每一次到江西總要繞道贛南,去下衝看望我的外婆。我很愛吃外婆做的醃筍。據她說,這種醃筍的方法她還是當年跟陳玉才的父親陳木匠學的,先將鹽水摻入鋸末,然後再把竹筍埋入其中。這樣醃出的竹筍不僅可口,還會有一種木質的清香。我每次去下衝,外婆都會一邊讓我吃她的醃竹筍一邊和我一起喝水酒。這時她就會說起自己過去的事情,也說陳玉才在台灣那邊的事情。她每次說起陳玉才在台灣那邊的事時總是不太一樣,有的時候說他已經是一個陸軍軍官,也有時又說他已從海軍退役,還有時又說,他也許已是飛行員,不過現在老了,應該已經飛不動了。但她每說到這裡就會神色黯然,低頭沉默一陣,然後喃喃自語地說,已經這些年了……他也應該完成任務了,怎麼……還不回來呢?
我聽外婆說的多了,漸漸地竟也有些懷疑,或許這個讓我外婆等了將近一個世紀,叫陳玉才的男人真的是去了台灣?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後,一次我到台灣去採風。在台灣的高雄市郊看到一片規模很大的「眷村」,據說是當年去台灣的國民黨老兵聚居的地方,至今仍有許多遺跡。我在眷村文化館裡翻閱當年留下的一些資料時,心裡還在想,或許……真的能在這裡找到陳玉才的蹤跡。當然,我很清楚,這種可能很小,實在太小了。
我外婆就這樣一直吃著她的當歸,直到2009年才去世。
享年,九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