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骨肉情深 (15) 文 / 王松
關於我外婆和我外公如何有的第一次,我外婆從沒有對我詳細說過。當然,她作為一個長輩,這種事也無法對我說。不過我想,這第一次的發生也許有諸多方面的原因,而且這些原因應該主要來自於我的外婆。首先,我外婆畢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她看到我外公如此盡心盡意地保護自己,照顧自己,而他卻忍受著這種只有年輕男人才能體會到的煎熬,實在感到過意不去,因此有一種報恩的心理。其次,我外婆也逐漸意識到,保持這樣的局面應該不是長久之計,總有一天會被徐宗富發現,而一旦徐宗富發現了她和我外公只是這樣一種怪異的關係,那她立刻又會陷入危險的境地。因此,只有和我外公進入到一種實質性的關係才會更安全。此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這時已有消息傳來,紅軍的隊伍已經越走越遠,我外婆的心裡很清楚,她要想等自己的丈夫回來就必須要做長遠打算,而這時她也聽說,外面的局勢已經越來越緊張,環境也越來越殘酷,只要她一出去立刻就會被敵人抓到,恰恰是留在我外公這裡才是最安全的。因此,她想將這種安全的處境更加穩妥一些,也更加牢靠一些。我想,或許我外婆正是出於這幾方面的考慮,才跟我外公終於有了他們的第一次。
他們的第一次應該沒有多少激情。我外婆的心裡還在想著自己的丈夫,自然反應淡漠,只是出於本能地承受。而我外公看到我外婆的這個樣子情緒也會受到影響,這一來在做事的過程中就會只有衝動而沒有興奮。不過我外婆還是告訴了我一個細節。據她說,她和我外公的第一次之後,曾用力大哭了一場。她由於怕被外面的人聽到,用牙齒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眼淚將被子打濕了一大片。也就在這一晚,她拿出陳玉才的那張畫像給我外公看了。
她流著淚告訴我外公,這就是她的男人。
我外公竟然也是一個很細心的人。他一眼就看出,這個畫像上的男人並不是商人,而是一個軍人,而且應該是一個紅軍。我外婆聽了立刻吃驚地看著他,問他是怎樣知道的。我外公用手指一指畫像上這個人的衣領,說他見過,這應該是紅軍的軍服。
我外婆和我外公這第一次之後就又各自睡到自己床上去了。他們從此就這樣,每一次只在做事時才到一起,做完了事就各自回到自己床上去。他們並不是經常做這種事。我外公很體諒我的外婆,知道她每一次做完之後都會很長時間傷心地流淚,因此輕易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只有實在感到難耐了,才小心翼翼地到我外婆的竹榻上來一次。
我外婆在第二年的夏天生下一個男嬰。這就是我的大舅。關於我大舅始終是一個謎。據我外婆說,她一生下這個孩子就感到有些奇怪,我外公的膚色黝黑,他卻很白,而且臉型也不像我外公那樣方方正正,長著一個很好看的尖下巴。我外公在當時似乎並沒有過多在意我大舅的這些可疑特徵,只是對這孩子很淡。據我外婆說,他幾乎從沒有正眼看過我的大舅,更不要說抱一抱。倒是我外婆,一直對我大舅非常疼愛,甚至明顯超過疼愛別的孩子。那時我外婆和我外公雖然還住在徐宗富的家裡,但生活條件很不好。我大舅十二歲那年,一次我外公帶他去山上砍竹子。
快到中午時,我大舅餓了,就從身上掏出一個飯團吃起來。我外公在一旁看了,發現我大舅吃的竟然是大米飯的飯團,就問他這飯團是哪裡來的。那時我大舅還是個孩子,並不懂人情事理,於是就如實說,是我外婆臨出來時塞給他的。我外公聽了沒說任何話,但回來之後就問我外婆,為什麼偷偷給我大舅吃飯團。我外公說,家裡只有那麼一點點米飯,都是一樣的孩子,為什麼只給他吃而不給別的孩子吃?我外婆聽了自知理虧,但還是強辯說,我大舅的年齡大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而且每天還要跟我外公一起出去做事,不吃飽了怎麼行。我外公聽了雖然沒再說什麼,但很長時間,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
12
這些年來,我外公和我外婆之間的關係糾結的焦點,一直是在我大舅的身上。或者說,是我大舅的存在本身具有的含義。但他們兩人卻從來沒有正面說過這件事。我大舅就像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徵,同時也像一堵無形的牆,橫亙在我外婆和我外公之間。
正如我母親所說,大家誰都明白,我大舅是意味著另一個人的存在。
多年以後,我大舅也成為一個英姿勃發的年輕軍人。我外婆更加以他為自豪。據我母親說,在我大舅結婚時,我外婆第一次與我外公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那時已是五十年代,我大舅被調去北京在一個部隊機關裡工作。他先是給我外婆寄來一封信,說是有了女朋友,和他在同一個部隊機關裡工作,他們準備在這一年的春天結婚。我外婆接到信後興奮得幾夜沒有睡好覺,然後也沒跟我外公商議,就將自己的一對玉石手鐲拿去鎮上賣了,然後把賣得的錢給我大舅寄去北京。據我母親說,我外婆賣掉的這對玉石手鐲當初是我外公送給她的,這對手鐲還有一些來歷。當年我外公的父親行醫時,曾給一個大戶人家的老夫人治好了瘧疾,這家的男主人為向我外公的父親表示感謝,就送了他這對很珍貴的田黃玉手鐲。
這也是我外公的父親惟一的一次為人家治好病,因此這對手鐲也就更具有了另一番意義。我外公的父親一直將這對玉石手鐲珍藏在身邊,直到臨去世時才交給我的外公。後來我外公也就將這對手鐲戴到了我外婆的手腕上。當我外公知道了我外婆因為我大舅要結婚竟然已將這對玉石手鐲賣掉時,沒說任何話,只是很長時間沒有理睬我的外婆。就在那一年的春天,我大舅帶著他新婚的妻子回到老家。但我外公卻藉故到瑞金去了。待他回來時,我大舅已經帶著新婚妻子回北京去了。那一次我外婆真的生氣了。我母親說,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我外婆發那樣大的脾氣。她竟然在我外公的面前將一隻飯碗用力摔到地上,碎瓷片飛濺得屋裡到處都是。但我外公仍然沒有說話,只是蹲到一邊默默地吸煙。我外婆問他,為什麼要去瑞金。我外公先是悶著頭,沉了一下才抬起頭說,那邊有一些事情,幾個朋友讓他過去幫忙料理一下。
我外婆聽了哼一聲說,你不要再說了,我知道你是故意躲出去的。
我外公問,我……為什麼要躲出去呢?
我外婆說,這就要問你自己了。
我外公就又低下頭去不再說話了。
我外婆說,你自己心裡是怎樣想的,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外婆一邊這樣說著就又有眼淚流出來,她點點頭說,我知道,你這些年一直不喜歡幼才,從他一生下來你就不喜歡。
我外婆所說的幼才就是我大舅。我大舅叫徐幼才。這個名字當年還是我外婆給他取的,但她一直沒有解釋為什麼要給我大舅取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
我外婆和我外公的這一次爭吵雖然很快就過去了,但從此以後,他們兩人之間就更少說話了。我外公在家裡時只是悶頭抽煙,我外婆則總是用一隻小沙鍋不停地煎她的草藥。據我母親說,在她家鄉那一帶的山上盛產一種叫當歸的草藥,女人吃了對身體很好,不僅具有滋補功效,還可以預防很多種婦科疾病。因此我外婆就常去村裡,從那些經常上山採藥的人手裡買回這種當歸,仔細清洗乾淨,再放到沙鍋裡拿到灶上去煎煮。
她經常自言自語地嘟囔著說,我一定要多活些年呢……
13
我外婆生出我大舅之後,一共又給我外公生了四男一女,其中最小的一個女孩就是我母親。據我母親說,他們後面的這五個孩子無論男女,顯然都是清一色的品種,皮膚黝黑,眼睛清亮,而且方頭方腦看上去很周正的樣子。我外婆在生出最後的一個孩子之後,對我外公說,好了,我已經對得起你了。我外公聽懂了我外婆的意思。於是,他們兩人從此也就結束了多年來一直維繫的那一點點關係。其實這些年來,他們兩個人似乎也只有這一點關係,除此之外就像是兩個稍稍熟悉的路人。我外婆一直還保持著獨自睡竹榻的習慣,我外公則始終睡他的竹床。他們偶爾在一起時,也只是那短暫的一會兒,完了事就又各自分開。自從我外婆正式向我外公宣佈,他們之間的那一點點關係業已結束,我外公和我外婆就更少說話了。
他們除去在一起搭伙吃飯,好像再也沒有什麼共同的事情。
從1948年開始,我外婆和我外公的生活發生了一系列變化。先是我外公的堂叔徐宗富死了。徐宗富是喉嚨里長了東西,吃不下飯活活餓死的,如果在今天看來很可能是食道癌一類絕症,死前只剩了一張皮包著骨頭,如果吞下一盞油燈渾身都可以亮。徐宗富死前在床上躺了將近半年。他原本有一個老婆,但早在幾年前就病死了,後來又討了一個小老婆,比我外公還小幾歲。這個小老婆見徐宗富病在床上已經奄奄一息,就扔下他捲了一些細軟跑了。徐宗富還有兩個兒子,但都在國民黨的軍隊裡做事,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家,因此他在臨死時,床前除去我外公就再也沒有別的人。我外公看在他們是堂叔侄的份上,就還是端湯端藥悉心照料。這讓徐宗富很感動。他在最後的時候對我外公說,現在家裡已經沒有什麼人,他的兩個兒子,也就是我外公的那兩個堂叔伯哥哥看樣子也已經回不來了,因此他死後,這份家業就交給我外公了。他這樣說罷,兩腿用力一蹬就嚥氣了。但這徐宗富畢竟是一個很精明的財主,他還是為自己留了一手,他直到臨死也沒有對我外公說出這些房地田產的契約藏在哪裡。因此我外公雖然守著這樣大的一份家產,手裡卻沒有任何房契和地契。
但儘管如此,這份家產還是給我外公帶來了很大麻煩。
我外公繼承這份家產的第二年,他們那一帶就解放了。於是我外公也就自然被劃定為地主成份。儘管村裡人都很清楚,他的這個地主是怎樣一個地主,但大家出於這些年對大地主徐宗富的仇恨,就還是將憤怒發洩到我外公身上,將他狠狠地衝擊了一下。房地田產都被沒收去,分給了村裡的窮苦人,我外公和我外婆一家只住在一個小院的兩間不大的房子裡。但我外婆對這些倒並不在意。她這幾年已經養成一個習慣,每天走十幾里山路,到附近的鎮子上去打聽時局的消息。那時農村還沒有報紙,更不可能有收音機,所以消息就很閉塞,山外的事情往往要發生了很久才會傳進來。於是鎮上的街頭巷尾也就成了一些信息的集散地。我外婆在鎮上聽說了,當年的紅軍已經改叫解放軍,而且解放軍比當年的紅軍更加壯大,正在準備解放全中國。我外婆認定她的丈夫陳玉才應該是在解放軍的哪支部隊裡。因此她雖然嘴上不說,卻經常獨自一個人掰著手指計算,陳玉才的部隊應該打到了哪裡,又打到了哪裡。
但是,直到五十年代的中後期,我外婆卻始終沒有打聽到陳玉才的消息。
直到幾年以後,我大舅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來探親。
14
我大舅帶著新婚妻子回老家來探親這一次,也帶來了一個重要信息。有一次,他陪我外婆閒聊時,無意中說到他在北京工作的那個部隊機關裡,一次遇到一位女首長。這女首長大約有六十多歲,她一聽說我大舅是贛南這邊的人,立刻很興奮,說她當年曾在蘇區工作,而且在贛南待了很長時間。我外婆一聽立刻睜大兩眼,問我大舅這個女首長是什麼樣子。我大舅想了想說,她已經快七十歲,就是一個老太太的樣子,滿頭白髮,戴一副眼鏡,不過看上去氣色很好,紅光滿面的。我外婆聽了沉吟片刻,又搖搖頭。
她喃喃自語地說,不對啊……她那個時候不戴眼鏡啊……
我大舅聽了立刻問,怎麼……您認識這位首長?
我外婆想想說,她當初,是在贛南的什麼地方?
我大舅搖搖頭說,這她沒有具體說。
那時我外婆還從沒有提起過自己的過去,她當年的那些事,一直是她和我外公共同保守的一個秘密,因此我大舅,以及包括我母親在內的另幾個孩子也就並不知道我外婆還有那樣一段身世,更不知道曾經存在過陳玉才這樣一個男人。我大舅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回北京之後,我外婆變得更加沉默起來。一天,她突然向我外公宣佈,她要去北京。
那是一個傍晚,我外公從山坡上砍竹子回來。我外公在年輕的時候曾去過閩南,在那邊學會一些漆器手藝,所以這時就經常做一些提盒或梳妝盒一類小的漆器,然後拿到鎮上去賣,以此來賺錢養家。在這個傍晚,我外公將砍來的竹子放到地上,發現我外婆竟然做了一頓很好的晚飯。那時雖然我二舅和三舅也已結婚,四舅五舅都去鎮上做工,但家裡的經濟條件仍不太好,並不是每頓飯都可以吃到大米,更多的時候是吃紅薯和南瓜。可是這一晚,我外婆卻破天荒地煮了一鍋大米飯,還去村裡買來一些水酒,做了一碟醃筍,又炒了一些臘肉。我外公坐到飯桌前,看看桌上的飯菜,又看看我外婆,一下有些摸不著頭腦。我外婆沒有說話,只是為我外公斟了一杯水酒,也為自己斟滿一杯,然後端起來跟他碰了一下就先喝下去。我外公卻沒有喝,只是端著酒杯愣愣地看著我外婆。他和我外婆一起生活了這些年,在他的記憶裡,無論遇到什麼事,我外婆還從沒有跟他一起喝過酒。因此,他覺得我外婆有些反常。
我外婆喝過酒之後又為自己斟了一杯,然後才說,她要跟我外公說一件事。
我外公問,什麼事。
我外婆說,她準備去北京。
去北京?你……去北京幹什麼?
我外公一聽立刻感到有些意外。
我外婆卻沒有說話,只是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