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萍聚痛 (2) 文 / 余之言
妝扮成賣煙大嫂的張秋琴托著煙盤走近了車子。她側眼朝車裡瞧了一眼,發現一戴頭罩的人被兩個人左右夾在中間。她正猶豫是否向躲在暗處的素雅發信號時,高革突然拔槍朝車內射擊,戴頭罩人左右的那兩人應聲倒下。張秋琴扔掉煙盤,衝進車內一把拉住戴頭罩的人。瞬間,她發現上了當,那人並非陳右軍,便全力高聲喊了一聲:「素雅快跑,這裡有詐!」話音未落,那人和從後面撲上來的人把她死死地按倒在車內,下了她的槍。
讓高革沒有想到的是,當他槍擊車內自己帶來的兩個人後,趙素雅和秋風並未按信中約定在街道上露面,而是突然在銀樓二樓的窗口出現。
趙素雅見情況異常,就一把把秋風摟在胸前,舉槍向樓下射擊。高革應聲跪在地上,四個拔槍在手的特工也被她一一擊倒。趙素雅迅速拉著秋風在窗口消失。
高革拖著傷腿,指揮特工向店內沖。
在一樓通往二樓的狹窄樓梯上,急奔而下的秋風與正在往上衝的特工們重重地撞在了一塊,滾倒在樓梯上。秋風氣喘吁吁地高喊:「快,快向樓頂追!她順樓梯跑上樓頂了。」眾特工爬起,向樓上追去。待追到樓上,趙素雅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一行動的結果是:高革小腿受傷,四個特工被趙素雅擊斃;活捉了****分子張秋琴,救回了秋風;用錢騙請來參與行動的兩個叫花子被高革擊斃。
上峰對高革組織這一行動的結果很不滿意,讓到手的趙素雅在眼皮子底下跑掉,還丟了四個特工的性命。上峰未對高革受傷表示半言慰安,卻親自調集力量,放出眾特工和部隊警察,實施抓捕趙素雅的行動。當局秘密封鎖了車站、碼頭七天七夜,在城裡進行了嚴密搜查。
高革腿骨被擊穿,醫生嚴令住院治療,他畏懼上峰追究其責任,執意帶傷參加了抓捕趙素雅的行動。
七天七夜的搜捕未能抓到趙素雅,高革被上峰又一頓臭罵。他這才拖著已經感染了的傷腿住進了醫院。在病床上,他任憑醫護人員大動刀剪刮割著血膿模糊的傷口,他始終無呻無吟,劇烈的疼痛未能把他從淒涼悸冷、混沌一片的心境中拖將出來。
幾天來,趙素雅像一條毒蛇在他的胸腔中左衝右撞,一口一口地啃噬著他的心。濃烈的血腥味伴著他一步步走出了一個神秘而簡單的心理詭道,結束了茫茫然不知所向的心境。
他知道自己失於自信。他自以為準確無誤地把握住了曾是自己學生的兩個女人的心理走勢。他之所以大膽地用假陳右軍引兩個學生上勾而不怕被識破,是因為他認為無論怎樣,愛妻秋風都不會有被趙素雅擊斃的危險。當趙素雅在信中提到秋風就是當年的茹芸時,他心裡就蹦出了這個念頭。他知道素雅與茹芸的感情太深太深了,素雅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茹芸的。正是基於這一點,在行動前,他一再叮囑他的下屬特工,只要自己人別誤傷秋風,秋風便沒有任何生命危險。他也知道素雅向他揭開秋風的真面目,目的是讓他曉得秋風是他過去和現在真愛的聯合體,以激發他為換回這個真愛而積極營救陳右軍。所以,他為使趙素雅更加深信他會真誠地以陳右軍換回秋風,才提出他首先要親手擊斃兩個特工。然而,他的兩聲槍響後,趙素雅並沒有帶著秋風出現在街道上的行人中,而是在高離地面的二樓顯形,以致於使布混在行人中的眾特工一陣手足無措,下意識地掏槍在手,給站在高處的神槍手趙素雅豎起了耙子,留下了在四處狂奔躲避的人流中女傑****開五槍而四死一傷的神奇傳說,使自己毫不費力地捕捉或擊斃張趙的想法沒有完全實現。
傷口感染帶來持續高燒,高革在悲傷鬱悶的情緒中等待著秋風的深望。然而,到他在醫院呆了三個月要出院的那一天時,秋風才姍姍前來。他跛著一條腿在病房門前迎接她。傷筋動骨一百天,經過三個月的精心治療,他終於可以出院了,但卻落下了終生微跛的結局。
秋風望著跛著腿走過來的高革,無言地流下了眼淚。高革顧不得來接他出院的幾個特工在場,一把攬她於懷中。她緊緊地摟住他的腰,好好鳴嚥了一陣。哭完,她說了一句「要不是他們再三強求,我是不來接你的」,便率先走出病房。
高革怔怔地站在那裡,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在病房的三個月中,這種狀態時常伴隨著他。
他知道秋風還在生他的氣。她在怪他失信於素雅,沒有把陳右軍還給她,反而又抓了她的好姐妹。他也能掐摸準她的怨怒不會破壞她與他感情的根本,她不會因為這些而不再愛他,但會使自己的愛情生活較長一個時期在陰暗潮溫的氛圍中度過。
高革永遠不會知道的是,在整個行動中秋風密切地配合了趙素雅和張秋琴。
那是一個圓月當空的夜晚,秋風順利演完粵劇《巧合緣》,心情愉悅地走出劇院,上了一輛人力車。她向車伕報了目的地,便合目回味起剛才的劇情。當她從角色中漸漸淡出時,卻發現車子跑到了一條陌生僻靜的胡同。她叫了一聲:「你不識道呀?想把我拉到哪兒去?」拉車人說:「我不僅識道,我還識人。秋風,茹芸,你可好?」車靠邊停在一昏暗的路燈下。
秋風語塞,小心地下了車,未敢靠近拉車人。
拉車人向前走了一步,說:「茹芸,我是素雅。」
秋風愣了一下,就慢慢過來,看了個仔細。「真的是你嗎?素雅。你怎麼會用這種方式和我見面?」
素雅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到我們住處坐一坐吧。」
秋風這才發現,另一輛空載人力車也已無聲地停在了旁邊。
在凱月旅館的房間,素雅向秋風介紹了張秋琴,又痛訴了一陣對陳右軍的思念之情。她的情緒煞是撓人心,秋風眼睛濕潤了,張秋琴也流了淚。
秋風知道,學生時代的素雅就對陳氏孿生兄弟一往情深,後對陳右軍真情不改。想到陳右軍落難完全是高革之過,心裡一陣痛楚。
這個當口,素雅說出了營救陳右軍的想法。「憑眼前力量,硬行劫獄是行不通的,只有智取。智取的惟一出路,是取得高革的支持。而要高革肯出面相助,靠任何人說服都不會有效果的,包括秋風你的勸解,他都難以聽進心裡去,弄不好還會把事情推向反面。
秋風不解地問:「那怎樣才能救出右軍?」
素雅不緊不慢地說:「使高革失去最愛,真正弄疼他的心。這就需要你助一臂之力。」
秋風疑惑滿腹:「什麼意思?」
素雅說:「讓高革暫時失去你一段時間,在他痛不欲生之時,我們提出用右軍來換回你。」
秋風明白了。「你是說你們要綁架我?」
素雅說:「我們考慮再三,只有這個辦法才有成功的可能。你同意不同意我們都會綁架你。茹芸,我們姐妹一場,彼此知道痛失所愛的苦處。希望你肯幫我一把。」
秋風直直地看著素雅,半天不語。
素雅說:「希望我們只是演一場戲,而不生出真正的綁架行為。」
秋風說:「綁架行為不是已經開始了嗎?我同意不同意,你們都會按你們的想法來的。」
素雅說:「是的,我這種索回所愛的方式是有點霸道,但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請你無論如何要為好姐妹想一想,最好能積極配合我們的行動。」
秋風生硬地說:「你設身處地地為我和高革想過沒有,如果出現問題,我們夫婦幸福何在?」
「你們眼裡只有自己的幸福。高革出賣戰友,把自己的愛情和幸福建立在了戰友的痛苦之上,你們夫婦什麼時候為他人的幸福著想過?」張秋琴在一邊坐不住了,氣呼呼地說道。
秋風低頭不語了。
素雅說:「秋琴你不要插話,我和茹芸、高革之間的事,由我們自己來解決。」
「我是為解決好你們之間的事情才來參加這次冒險行動的嗎?」張秋琴嗆茬道。
素雅說:「秋琴,本來就夠複雜的了,你不要再攪和了。讓茹芸說句明白話。」
「我願為了斷你們與高革的恩怨做點什麼。這本是高革栽下的禍根,希望他能回心轉意彌補過失。不過,行動一定要周密,否則,一旦敗露,會殃及高革,也會禍及你們。」茹芸沉思後說。
素雅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只要高革人性還在,念舊情,知過失,想痛改,營救右軍的辦法他肯定會有的。他曾是我們的老師,搞這種性質的行動,他是高手,並且他對搞這類冒險行動有癮。這是他在多年的詭道生活中養成的職業病。」
秋風說:「既然如此,那就按你們的想法辦吧。我是真心想為素雅做點事。」
素雅緊緊摟住她,鳴咽起來。
在秋風遭綁架的那些日子裡,仨人有了良好的合作。她們行動格外謹慎,每天換一個住處,白天從不在外露面。採取行動的前三天,她們是在黃浦江裡的一條破漁船上度過。
行動開始後,秋風隨素雅準時在二樓窗口出現。她佯裝被素雅把持,緊緊地靠在素雅的左胸前作掩護。秋風深信,高革肯定叮囑過手下不讓向她開槍。這樣,素雅的生命也有了保障。
使秋風沒有想到的是,高革欺騙了趙素雅,他並沒有把陳右軍帶到現場;使她更沒想到的是,被激怒了的素雅會打破她倆之間不向高革開槍的約定,舉槍瞄向高革。秋風在素雅緊夾著的臂環中後仰了一下,喊了聲「不!」正是秋風的這一動作,使素雅的子彈未能擊穿高革的頭顱,而是擊穿了他的小腿骨。
儘管秋風眼睜睜地看到高革中槍跪倒在地,生死不明,但接下來的行動,她還是按事前設計好的步驟配合了素雅。當時,素雅開槍後,從二樓後窗直接跳出逃走。茹芸快步衝下樓梯,撞倒上樓的特工,還謊稱素雅順樓梯上了樓頂,為素雅逃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秋風從樓梯下爬起時,看到了腿部受傷、依然指揮抓捕行動的高革,才放下心來。她沒有撲到高革的懷裡,而是生氣地跑出店門,順街道跑了。高革氣急敗壞地喊:「抓住她,給我抓住她。」
秋風被送回家中七天七夜不見高革回來。有人告訴她,抓捕行動結束後,高革直接住進了醫院,希望她去陪床。
秋風衝來人叫道:「讓他做夢去吧。」
趙素雅、張秋琴所在部隊首長從上海的內線得知趙張的情況後,頓足歎罵:「她倆一心想營救陳右軍,而擊傷了叛徒高革、擊斃了四名特工,從而激怒了敵人,封鎖車站、碼頭七天七夜,實施了大規模的搜捕行動。她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敵人這一系列搜捕行動,無意間破壞了我地下黨一次大的秘密行動。趙素雅、張秋琴私逃離隊,擅自行動,犯了嚴重的盲動主義和冒險主義錯誤。」稍喘了一口氣,又罵:「她張秋琴一貫表現尚好,在竊取敵特密碼本的行動中是有功的。可這一回,她跟著趙素雅湊什麼熱鬧?人家趙素雅救夫心切,她張秋琴不惜性命去蠻幹為哪般呀?落了個自己身陷魔掌的下場。」
不久,上海方向又傳來消息。敵特工部為預防****再度實施營救陳右軍和張秋琴的行動,在屢次規勸、用刑都未能降服的情況下,秘密處決了他們。
部隊首長又大罵不止。「她趙素雅不是救夫而是害夫,迫使敵人過早地把他送上了黃泉路。否則,待上海的地下黨組織力量復原後,會想辦法安排營救工作的。趙素雅呀,趙素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又白白損失了我一員得力的女干將。痛心呀,張秋琴是我用起來最得心應手的女諜報員哪。我們幾年才能培養出這麼一個難得的人才呀。」
說這話的時候,是一九三五年秋天,這支部隊正行進在長征路上。這個時期,上海地下黨組織還沒有恢復元氣,散佈各處的少量地下黨員已難以形成一定的戰鬥力,數時日難以展開地下活動。
趙素雅不顧大局,一心想營救陳右軍,攜戰友擅自離隊,槍擊高革失手,痛失愛友秋琴,驚擾了地下黨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組織的一次重要行動。傳說這次行動是組織紅隊隊員去營救方志敏同志。這一系列為情所因、滋生是非的行為所帶來的惡果,未能使她徹底醒悟。她在上海街頭那次槍擊事件中逃脫後,在郊區鄉下躲了一段時間,後又硬著頭皮回到蘇區,意在接受組織處理,心中卻暗自打算休整一個時期後東山再起,尋機報復可惡之人高勢能。可到蘇區後,部隊已經轉移,組織秘密安置在蘇區農家的女兒也不知下落。她在那一帶尋覓數月,最終無果,心一橫,又悄悄返回了上海。
這個時候,年輪已經進入了1937年的盛夏。
這年的夏季炎熱而多雨。這天,一座臨街四層樓的窗後,閃出一張少婦的臉。寂寥溫躁的空氣,淡漠憂鬱的花香,映襯出那張短髮長臉越發苦澀與蒼涼。那雙如死水一般的眼睛注視著雨中的街道:一個赤腳的小報童在雨中奔跑,揮動著用油紙裹著的報紙高聲喊叫。
特大新聞,盧溝橋事變爆發,日本鬼子向我國開戰。
聽到報童的喊聲,那張臉在窗後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