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萍聚痛 (1) 文 / 余之言
是的,我年輕時候的外婆是多情的。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她時常擺不正革命事業與個人情愛的位置。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是一個重情輕義的女子,曾一度把追求個人情感當作人生中的第一要務。
按我外公陳右軍的話說,我的外婆是一個典型的小米唯物主義者。
這句話是我外公在1934年至1935年間,在上海外租界險惡的地下工作環境中說給外婆聽的。當時,我外婆時有違犯地下黨組織只准單線聯繫、不准橫向聯繫的規定,去私找外公幽會。
一次,外公不耐煩地說:「我越來越發現,你趙素雅是一個典型的小米唯物主義者。在這個特殊的時代裡,你一味地以某種俗庸短視的方式理解著自己的所謂幸福生活,圖解著我們革命者的人生價值,肢解著我們的夫妻生活。你那看似質樸秀美的身體是空洞的,你那心靈深處的思想是荒誕的。你越來越不像一個共產黨人了。」
老半天,從夫妻溫存中回味過來的外婆才愣怔地吐出了一句話:「什麼是小米唯物主義?」外公冷笑一聲,說:「你就是小米唯物主義者!」外婆看到了他那鄙視的表情,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就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你放了一句讓人費解的狗臭屁!
罵是罵了,罵過之後,外婆不得不對自己的愛情歷程進行了一番重新審視。她突然感到,這些年,她與外公的愛情一直是在荒謬中延續和發展著的,倆人之間的感情鏈不知什麼時候鎖在了什麼地方,只能僵硬地左右擺動而難循序漸進。她想,如果夫妻中有一人對愛情不再專心了,那麼,總有一天會在某個地方出問題,尤其是在這不宜發展夫妻感情的特殊環境中,夫妻之間出現問題是遲早的事。外婆明顯感到,她與外公愛情的味道越發稀薄起來。
那晚,外婆獨自到百樂門附近的一家酒館醉了一次酒。醉意朦朧中,她想起了外公那句「小米唯物主義」的屁話,就委屈地一陣亂想。
一個渴求愛情的女人,誰他媽的不想常常得到丈夫的撫慰,誰他媽的不嚮往每月有那麼幾個早晨,和心愛的丈夫懶在床上,讀讀書,看看報,纏綿不盡地說說情話。這些年,你陳右軍什麼時候真正把心放在我身上了?你把革命事業當成了自己的惟一!你既然不需要愛人,當初為啥還不要性命地追我。你既奪得了我的心,又為啥不把我當愛人愛著。我他媽的渴望如膝似膠的夫妻生活就是小米唯物主義了?我他媽的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看著窗紙上羽翼豐滿的蒼蠅追逐調情都感到幸福就是小米唯物主義了?我他媽的獨自一人準備晚餐,剝開豆莢,看著裡面擠著三顆飽滿無比的小豆子相親相愛彷彿一個幸福家庭都感到妒忌就是小米唯物主義了?我他媽的渴望在這個城市的明媚陽光下,夫妻二人光明正大地在上海灘上手拉手纏綿著行走就是小米唯物主義了?我他媽的現在早晨起來都想吃些安眠藥睡它個整天,要麼乾脆死掉算了。
外婆就是這麼一個秉性,求盡一點而不顧其餘,追求情愛感受而不顧組織紀律。對愛情飄忽不定的想像,時有使她找不到中心,靠不牢事業,一味把心靈和精力投射到特殊環境中理想化的慾望追求上。這就注定了她的革命歷程中會出現斑駁污點。同時,也注定了她那為情愛不撞南牆不回頭、就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悲壯結局。
這就是被愛情激怒了的、昏了頭的外婆。
我無意把我外婆外公的傳記,寫成一部動人的愛情故事。而事實上,我外婆對愛情的追求,像我外公追求革命理想一樣,堅忍不拔,堅貞不渝。我對外婆情愛方面的材料掌握的極少,我只有以極端負責的態度,憑著我與外婆的血緣關係,依靠我對那個年代常態生活的領悟和理解,依靠邏輯推理的力量,來提煉我外婆情感世界的精神實質。所以,我再次強調,寫我外婆的傳記,不得不涉及外公外婆的情感世界,並非我華眾取寵之筆。當然,我與外公外婆隔世已久,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對他們的生活本身缺乏足夠的經驗去正確理解,難免有失真和虛構的成份。我覺得,那個年份裡的外婆,一定有數不勝數的真實的日常生活狀況,但我永遠無法找到它們的原型,只有憑借已有的資料,加上合理想像,去構造那個複雜心境下外婆的生活圖像。
一九三五年七月的一天,上海著名粵劇演員秋風突然走失。高革懇請上峰,不惜動用眾多特工,在上海各區進行排查,未能獲取任何音訊。高革又私下出資動用地方黑幫,依然未見妻容。於是,高革在上海各大報紙刊登了尋人啟事。戲子秋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的消息,一時成了街頭巷尾談論的話題。
這天,思妻心焦、多日精神不振的高革,在自家門邊信報箱裡發現了一個信封。裡面裝有一封信和秋風的那塊帶梅花瑕疵的玉鐲。高革腦子裡先是一片空白,然後倏地跳出了兩張熟悉的面孔。他頓時生出血涸全身的感覺。
叛徒高革:
是的,是我倆綁架了你的太太。今天挖去你一塊心頭肉,明天就能讓你的腦袋開花。除非你一輩子不再上街,只要你在公共場場露頭,保險能一槍把你送上西天。我們的槍法是你教的。曾幾何時,你要求我們彈無虛發,現在我們對喪盡天良的老師也決不手軟。
你們夫妻過著恩愛無憂的日子,你卻把別人的丈夫送入牢房。我們知道你十分愛你的太太,這些天你肯定飽嘗了失去愛妻的痛苦。想早些找到太太,結束這種情愛磨難嗎?現在我們給你一個機會,那就是你把別人的丈夫還給人家妻子。
你好好想一想,拿出一個萬全之策,把陳右軍營救出來。這是一宗需要精密謀劃、確保萬無一失的買賣。如果你拒絕我們的要求,或者同意幫我們卻在實施中出了差錯,那麼結果只有一個,秋風必定斃命。
高革,你叛變革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今天給你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也給你一個換回愛妻的機會。一旦陳右軍獲救,你的太太將毫髮無損地回到你的身邊。
希望你慎重考慮我們的意見,千萬不要自作聰明,和我們耍花招。即使你的花招再高明,有一個事實你是無論如何也左右不了的,那就是我們隨時隨地掌握著秋風的生命。即使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們也有一槍使她斃命的能力,並且我們已經做好了同她、同你同歸與盡的準備。所以說,你抓緊時間老老實實地謀個好法子,成功地把陳右軍解救出來。
對了,現在你不會喪失得一點人性親情都沒有了吧,不會到了置你惟一親人於死地而不顧的境地吧。秋風是你的太太,是你的最愛。起緣是因為秋風長相和性格頗像你初戀的情人茹芸。這些年,你一直在心靈深處把秋風當作茹芸來愛的。現在,我們再告訴你一個讓你意想不到的消息:今天的秋風就是廣州時期的茹芸。這是秋風親口告訴我們的,也是我們肯定不疑的。茹芸之所以到現在沒把真相親口告訴你,一是因為你現在對她已經很好很好了,沒必要再借助其他因素強化你們的情愛。二是因為一旦給你提起過去,怕你對她的那種內疚心情泛起,會時不時地刺痛目前你們恩愛的夫妻生活。現在我們把實情告訴你了,希望你會全力挽救你惜時的摯友、現在的摯愛。
我們為了營救陳右軍,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包括犧牲我們自己的生命。一個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的人,還在乎隨時犧牲與茹芸的友情、把茹芸置於死地嗎?所以說,你千萬不要和我們鬥心眼兒。
三天以後,請把你的答覆和行動方案放入外灘歐戰和平紀念碑下左側的石縫裡。一周之內不見音信,你就到這個地方替秋風收屍吧。
兩匹紅了眼的母狼書
高革看信後,躺在床上兩天兩夜沒合眼。第三天,他寫了一封信按約定放到了紀念碑下的石縫裡。儘管「千萬不要鬥心眼」的警告在頭腦中縈繞,但他還是領兩個心腹特工埋伏在了紀念碑附近。大概是想檢驗一下寫信人的真偽。可等了整整一天,也不見取信人出現。傍晚時分,有一群小叫花子,追打著嬉鬧著圍碑轉了一圈,然後就打鬧著跑開了。高革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忙讓一特工過去看看。果然,那信不見了。高革領兩個特工悄悄跟蹤過去。在一個十字路口,眾小叫花子卻突然一轟而散,再也無從跟蹤。
高徒素雅、秋琴:
見信後我的心境極為複雜,情緒壞到了極點。其實,就是不見你們的信,我也沒有安生過一天。愧疚、懊悔、自責的心理一直折磨著我。背信棄義、出賣戰友的行徑是一把鋒利的尖刀,每時每刻都在刮剝著我的皮肉,使我痛不欲生,幾次我都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我之所以還苟延殘喘地活著,是因為我身邊有我的最愛。過去的茹芸、現在的秋風是我生命的惟一,我為她而活著,我不能失去她。她一天不在身邊,我一天的生命就沒有任何意義。為了她,我可以去做一切,我可以捨棄一切。
我為你們為救愛人和戰友所付出的努力而感動,為你們為了友人可以捨棄自己生命的壯舉而感動。我願用你們的所愛換回我的所愛,我願為這一公平交換做出積極努力。我理解你們為了愛情和友誼所做的這一切。同時,也希望你們理解我對秋風的愛,理解當年我被捕後,為了保全秋風的性命、保全我和秋風的愛所做的一切。在你們黨組織眼裡,叛徒是永遠不可原諒的。但我希望正在經受愛情和友情折磨的你們,原諒我當初為了愛情所做出的不忠不義之舉。這一次,既然你們給了我將功補過的機會,我要緊緊抓住,盡量以良好的表現填平我們之間的溝壑。
但是你們是知道的。陳右軍是****要犯,是電訊技術人才和密碼破譯專家,特工部一直在嚴密地囚禁著他,並一再採取各種措施招降他,想讓他為特工部工作。所以說,想讓我勸說上峰把陳右軍放了,那是天方夜譚。因了曾抓捕到重犯陳右軍,我在特工部上峰眼裡的地位和權職已有了明顯改善。現在只能利用這個有利因素創造一些條件,智取營救陳右軍。現在看來,你們一天見不到陳右軍,你們攪擾我、甚至殺掉我和秋風的心就一天不死。在這種自責愧疚、擔驚受怕的心境中,我何能安穩地享受生活和愛情?所以說,我冒著極大的風險動了幫助你們的心思,想以成功營救陳右軍來彌補我的過失、消除我與你們之間的恩怨。
經我縝密考慮,只有一種方法可能成功。現在我手頭上正在負責部分密碼的破譯工作,進展很不順利。前些時候,我就曾幾次向上峰提出借助陳右軍密碼破譯的高超技術,來幫助我們完成破譯工作。這一次,我想再找上峰建議,把陳右軍從特工總部上海區部提出,暫時移借我的破譯小組幾天,由我來做陳右軍的工作,爭取使陳右軍降從,助我一臂之力,也藉機改善一下右軍的生活待遇和條件。畢竟我與他是老相識,曾一起患難與共,這點仁慈之心我還沒有泯滅。
我的這個想法順理成章,上峰有可能同意。因此,我給你們鄭重約定如下:
十三日上午由我帶車到特工區部把陳右軍接出,你們就在返回的路上採取行動。行動地點選在南京路張記文元銀樓左側的十字路口。這個地方是必經之路上比較繁華的地帶,街道稠密,來往行人多,便於掩護和撤離。車子到達行動地點的時間大概是10點鐘左右。
我給你們提的惟一條件是:採取行動時,必須讓我親眼看見秋風。為了說明我配合你們的誠意和決心,由我在亂中擊斃特工區部隨行的兩個特工,然後你們立刻放了秋風。希望你們也拿出誠意來。
如果我的這個要求你們辦不到,就視你們違約,陳右軍出現危險或被擊斃,由你們自己負責。到時,可別說我害死了右軍。
為了保證你們營救成功,也為了保證事後我不被懷疑。我帶去接右軍的兩個人是我有過生死之交的心腹把兄弟,但特工區部派出護送人員和我們不是一條線。因此,行動不能露出破綻。你們一定要嚴密細緻,考慮周全,勇敢果斷,不可拖泥帶水。這些,在特訓隊我是認真教過你們的,相信你們不會出疵漏。
我再強調一點,亂槍之中,我與你們都要把保證秋風的生命安全放在首位。整個行動中,你們可以槍擊我的把兄弟特工,甚至可以把我的生命置之度外,但秋風千萬別出事。否則,我冒這些風險就毫無意義了。
別外需要說明一點,最終能否讓上峰同意我的建議,現在還不能百分之百的打保票,只能說希望很大。如果十三日上午你們見不到我接人的車輛,說明上峰沒同意或這個時間不方便,那就在第二天老地方另見我的信。千萬不要那天上午一見車子沒來,就認為我違約,盲目對秋風采取措施。我再重複一次,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的誠意。我們在明處,你們在暗處。有異常情況,大不了你們不露面,也不會對你們構成威脅。所以,你們沒必要懷疑我計劃的真實性,不出意外,我肯定會按時帶陳右軍到指定地點。
高勢能書
13日上午10時左右,一輛吉普車在南京路張記文元銀樓旁熄了火。司機下車檢修車輛,高革也罵罵咧咧地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