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諜海弄 (2) 文 / 余之言
不久,陳右軍開始接觸實質性的工作。他對租界地下黨的情報工作現狀很是震驚。他沒想到在去年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地下黨員被拘捕無數後,情報來源並未枯竭,時有來自各個渠道的情報信息。老情報員們說,這幾年國共兩黨情報戰線特別複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國共曾有過合作時期,不少人在對方陣營中或曾擔任要職,或有師生之誼、同學之情,或曾並肩戰鬥,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有的共產黨員或貪圖富貴,或貪生怕死,或喪失信心,或改變信仰,投向國民黨,同樣也有不少國民黨人出於對理想信念的追求,或對社會腐敗統治的不滿而投靠共產黨的。這些都給我們獲取情報創造了條件,同時也給我們的生命安全和工作安全帶來種種威脅。
陳右軍對隱藏在敵人內部的地下工作者敬佩至極。他們每天與敵人廝混一營,同宿一室,同食一堂,冒著極大的危險,絞盡腦汁地源源不斷地把情報搞到手,以各種名目和方式送到電器公司的人員手上。陳右軍帶著滿腔熱情,帶著對無名英雄的崇敬,及時地把這些情報信息,用他編製的第三套密碼發送給蘇區。
抄收敵台訊號,破譯敵人密碼,從空中直接獲取敵人情報,對陳右軍來說更具挑戰性和吸引力。通過數月努力,創造了較為完備的工作條件後,陳右軍開始著手實施他的計劃。
多年之前,還是中學生的陳氏兄弟在數次破譯報紙上的私情密信後,曾相互吹捧對方有讀懂密碼語言的天賦。多年過去了,在陳左軍混跡軍界和妓院之間,一再醉生夢死的時候,陳右軍卻在上海敵人心腹中,充分發揮自己讀懂密碼語言的天賦和數學知識,利用多年研編密碼的經驗和在女兒島學到的破譯技術,著手破譯上海敵台發出的密碼信息。
他們先架起偵收機偵收敵報電訊。有了足夠的報量後,陳右軍便開始潛心研究密報,很快就有了成果。國民黨情報部門沒有想到共產黨人已經在上海開始了偵聽破譯工作,部分電台僅使用了簡單密碼。這些密碼在陳右軍手裡不用特殊技能就可以達成破譯,編匯成情報,發往蘇區,使中央領導能及時看到最新的國民黨電文。蘇區首長對陳右軍的表現甚為滿意,多次電報嘉勉。
後來,敵方幾個重要電台陸續換了加密技術比較複雜的密碼,致使陳右軍的破譯工作遇到了重大難題。這反而刺激他產生了探秘的濃厚興趣,使他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攻擊。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啃咬,一天一天地剝離。他告誡自己,堅持,堅持,再堅持。他絞盡腦汁地尋找字母之間的某些關係,努力捕捉導致破譯而又不會陷入自我矛盾絕境的契機。老天在同他捉著迷藏,時而微光閃過,時而迷宮跌伏。解不開敵報加密絕巧,找不著破門密鑰,他就用智慧的腦袋,頻繁地撞擊著無數扇緊閉的大門。
複雜密碼難以破譯,陳右軍先前隨抄、隨破、隨通的一條龍式獲取情報的手段受阻,其效益明顯減弱。這個期間,國民黨特工總部在上海成立了區部,壯大了偵捕力量,瘋狂地破壞****活動,致使地下黨各個渠道獲取的情報驟減。
就是在這個時候,早已調往蘇區的高革被中央派遣到上海,以加強地下黨的領導,指導開展地下工作。
高革是以記者的面目出現在上海的。這是他的老本行,幹起來得心應手。
這個時期,國內競辦通訊社的風氣,正在新聞界興盛起來。在高革的建議下,組織開始著手培養一批自己的記者,並準備在上海創辦一個通訊社,通過記者活動的方式,公開搜集敵人活動的情報,團結、爭取一批新聞界的有志之士,成為黨組織的耳目,以打開公開活動的局面。
高革這次上海之行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設法把通訊社辦起來。這個時候,高革得到了一個消息。天津人尤龍飛辦的津華通訊社,由於資本短缺,人手不夠,除了設在天津的總社,只在武漢有個分社。此兩處也只是一塊招牌、二三人的皮包公司。因上海是全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這裡沒有分社,大大制約了在天津和武漢的業務開展。尤龍飛最大的心願就是在上海設立分社。高革當機立斷,以報館記者的身份主動同尤聯繫、商談,不惜動用中央在上海的活動經費,組織部分報人,很快辦起了上海分社。尤龍飛委任高革為分社負責人,主持社裡的業務。
深諳人情世故的高革頗懂得「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他把有限的經費用在刀刃上,很快打通各個關節,與報界、租界和軍界建立起一些關係,使通訊社的業務紅紅火火地開展起來,並開始小心謹慎地搜集有價值的情報。
這期間,高革先後三次密約陳右軍等幾個甘得利電器公司負責人,詳細瞭解工作開展情況,還給公司留下了伍佰銀圓。陳右軍不肯收,說公司也有盈利,可以彌補經費不足,把這些錢用在重要的地方吧。高革說,這是組織給的活動經費,不收也得收。用這些錢,好好改善改善你們的生活,保證有充足的精力抓緊破譯敵人密碼。
臨走時,高革拍了拍陳右軍的肩膀說,攻破它,一定要攻破它。
這之後,陳右軍在數字堆裡日夜奮戰,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終於使工作有了較大進展。他摸索到了敵人這套密碼的報文規律,基本搞清了它的縱橫錯亂方法。現在,最關鍵、最頭疼的是苦苦尋不到打開錯亂之門的密鑰。
陳右軍幾次在房間破口大罵:「這是哪個渾蛋天才設置的密鑰呀!」
高革也曾兩次密見了趙素雅。她此時正被翻譯何宜纏磨得苦不堪言,她問高革怎麼辦?她說:「不行就乾脆告訴姓何的我是已婚之人。」
高革態度強硬地說:「絕對不行。一切要服從工作需要,一切要為黨的工作服務。你告訴他你已結婚,很可能就會引出很多麻煩。一個已婚女人,卻獨自一人在租界做事,這不能不引起人們對你身份的懷疑。況且,一個已婚女人對男人是沒有足夠吸引力的。」
趙素雅很反感,說:「難道我要靠女人的天性開展工作嗎?」
高革冷冷地說:「女人的天性也要為革命工作服務。靠你的女性魅力為革命做些事情有何不妥?以往你與租界各界交往,難道就沒有使用過你的女性魅力嗎?」
趙素雅不再吭聲。
高革沉思一會說:「現在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在報社瞭解到一個重要情況,圖文尤思公司的總裁圖文尤思要在中國工作一個時期,他大部分時間呆在上海。這個人過去也常來往於美國與中國之間,是西方商人中在上海的重要人物,他與中國商人和南京政府都有聯繫,對我們有意義,要設法接近他。我黨在上海存有一批檔案材料,一直未能轉移到蘇區。由於這批檔案量大,機密性強,我們一直未找到安全的轉移方式。經過我們分析,最為可行和安全的方式就是借助租界外國圖書公司的書籍轉運,把我們的檔案材料轉移出去。因為國民黨相關機構是不能檢查外國公司貨物的。這也是我們派你到高斯頓書店求發展的目的之一。所以,你要對圖文尤思上點心,爭取今後通過他為我們的工作提供方便。」
素雅說:「前幾天,這個人到高斯頓書店檢查過工作,和我們有過短暫交談。近期,他將會經常請何宜去當翻譯。」
高革說:「很好,要找機會使他認識你,賞視你。以後和他混熟了,我們要利用他為我們做些工作。這是你近期的任務,必須完成。如果成功了,不但我們多了一份無形的力量,又可使何宜迫於圖文尤思的壓力不再騷擾你。」
趙素雅說:「如果圖文尤思也騷擾我怎麼辦?」
高革不耐煩地說:「哪有那麼多怎麼辦?做黨的地下工作,會碰到各種各樣的難題,這些都要靠自己去克服和化解。在女兒島時,組織和領導是怎麼教育你的?把自己的一切交給黨,一切服從革命需要,你沒忘記吧?」
高革打量著素雅的衣著,又說:「幹我們這一行的,思想向黨心要紅,但要學會適應環境,適當學會過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組織給的活動經費要捨得花,要置辦各種場合穿的時興衣服。這些都是工作需要。」
臨走前,高革又重複說:「圖文尤思對我們有意義。」
趙素雅知道,自己必須無條件地接受這項有意義的任務。
一天,梅瑞雪對剛為圖文尤思做翻譯回來的何宜說:「圖文尤思是我們店的頂頭上司,你是不是找機會幫我引薦一下,以後好承蒙他關照。」
何宜很願為瑞雪小姐效力,說:「為瑞雪做事是我的第一要務,這個忙我幫定了。過幾天,他再請我當翻譯時,我假借有急事回巡捕房,你暫時頂替一次,好好表現,給他留一個好印象。」
幾天後,何宜成功地把梅瑞雪引薦給了圖文尤思。使何宜和梅瑞雪沒有想到的是,自此後,圖文尤思以本公有可以充當翻譯的職員為由,就不再另請何翻譯。梅瑞雪清麗的外表和應對他時所體現出的中國傳統女人的內在氣質,使他感到新鮮好奇。圖文尤思一眼看中了有才有貌的梅瑞雪。當然,梅瑞雪的英文水平是不如何宜的,但同圖文尤思交流還是不成問題的。
梅瑞雪單獨陪同圖文尤思的活動多半是看電影。圖文尤思驚歎上海電影業的發展速度。他說:「上海灘各路名伶雲集影壇,群星閃爍,頗為壯觀。這裡是東方的好萊塢。」落座後,梅瑞雪說了一句高難度的英文句子。她說:「上海變幻多端的生活空間孕育了無數個善於表演的人才。」顯然,她表達的不是太準確,圖文尤思態度和藹地用生硬的中國話反覆問了三次「什麼意思」。明白其含義後,他說:「中國的男女演員都很優秀,梅瑞雪也很優秀。可惜她不是電影演員。」梅瑞雪笑笑說:「梅瑞雪卻比她們更善於表演。」他說:「我更喜歡在生活中會表演的中國女人。」
梅瑞雪很快就瞭解到,圖文尤思是個電影迷,確切地說是個中國電影迷。最近,他迷上了以表演風騷見長的韓如珍。他竟然連看多遍,興趣不減。
漸漸地,梅瑞雪也像上海大多數趨時逐新的女人一樣,對西洋電影有了深度的迷戀。她感性地將西洋電影中的故事和圖像視為一個魔幻世界,在娛樂中感受激情,在愉悅中倣傚生活。西洋電影的看圖示範作用,逗引出她對新奇生活的強烈興趣。她對喬史伊杜比和羅第麥杜華主演的美國故事片《懷春曲》情有獨鍾。她同圖文尤思一起接連看了兩遍,出電影院時,她依然去售票口詢問下一場什麼時候上映。圖文尤思對本國產的這部電影沒什麼興趣,他的興趣在於陪著梅瑞雪看電影。
這天,梅瑞雪同圖文尤思來看第三場《懷春曲》。在入場門口,偶爾回頭,梅瑞雪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瞬間的愣怔之後,她敏捷地閃在一邊,反應迅速地喊了一聲「6174,6174」。是的,她看見的確實是陳右軍。按紀律不能直呼其真名,但她又不知道他在上海的假名,突然想起了他中學時代陳氏兄弟玩的代號,就張口喊出。
這段時間,陳右軍破譯密碼像著了魔,只要不入睡,就會不由自主地按他的破譯思路,在心裡索證相關問題。公司裡的人擔心他積勞成疾,三番五次地勸他出去散散心,把電影票塞進他手裡,硬是把他推出了公司的大門。
陳右軍一路思索著來到了影院,剛一進門,就聽到有人呼喊「6174」。他全身一陣哆嗦,抬頭看了一眼,卻突然轉身急步離去。
陳右軍騰雲駕霧般回到公司的房間裡,急不可耐地攤開材料,一頭扎進了密碼中。幾個小時後,他狂奔到廳裡,叫喊:「成了,成了,破了,破了。」兩個員工見到忘乎所以的他,慌忙迎上去,用手堵住他的嘴,把他拉回了房間。
陳右軍終於破譯了這個久攻不破的敵特密碼。至此,他已經晝夜奮戰了五個多月。假定,推翻,再假定,再推翻,對獲得的素材進行了無數次科學周密的分析,形成了較好的破譯條件。但最後的一個關節,遲遲不能突破。他一直在苦苦搜尋著破譯人員那種鎮山定海的一閃即失的寶貴直覺。讓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密碼的密鑰,竟然借用了「6174」這個數學現象的變換規則。這是他上中學時多次玩過的數學遊戲。
冷靜下來後,他才想起有一個人在電影院門口衝他喊過「6174」。當時,他的思緒全部沉浸在密碼當中,那聲「6174」的清脆喊聲,像一根銀針突然刺進他的腦海,幸運地扎到了某一根神經上。一道閃電,照亮了他五個多月的黑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