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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篇 文 / 余之言

    我的母親生在繁華的大上海,長在革命老區江西。她一生中遇到了不少麻煩,心裡卻一直盛著兩件事:一是一門心思把我們兄妹三個拉扯成人;二是了卻她一生中最大的心願,在她的有生之年看到我外婆的傳記。

    我外婆的一生是與眾不同的,一些傳奇、離奇、神奇的事情該發生的在她身上都發生了。年輕的時候,她曾在上海繁華的街道上,兩次槍擊****叛徒和國民黨特工。她曉勇灑脫的身姿、百法百中的槍法,令目擊者過足了眼癮。我外婆成了轟動上海灘的頭號新聞人物。當然,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現在年輕人知道她的已經廖廖無幾。正因為世事如煙,經不起世風蕩拂,若不盡早用文字記載下來,外婆的一世英明恐怕就難留存於世了。在母親眼裡,我外婆是一個無可爭議的革命者,是一個對我黨早期地下工作做出過重要的貢獻的人。然而,一九六七年夏天,我外婆因肺病去世的時候,組織卻沒有給她隻言片語,沒有哪個人代表組織和政府來向她告別。母親懷著一腔莫大的怨氣,默默地送走了她的母親,我們的外婆。

    我們的外婆、外公及其他們周圍的人,多年從事鮮為人知的特殊工作,雖然不是武藝超群、萬事不能、殺人如麻、專事色情與暴力的間諜特務,但也是一群通體幽亮卻又面目模糊、看上去極為樸通卻又承載著過多奇詭與神秘的不平凡的載體。因此,他們的很多事情透明度小、保密性強,在很多時候說不清楚,更難以還原歷史真相。在母親看來,我外婆的一生是被人歪曲、誤解的一生。她出生入死為革命工作多年,竟然沒有得到一紙結論。母親說,別人不給你外婆一句話,我們自己寫。所以,母親把為外婆寫傳記當作趙家幾十年來的第一樁大事。她說,外婆的傳記要有咱們趙家人來寫才穩妥,最好由我們兄妹當中的某一人來寫。我們知道她的言外之意:一是我外婆的一生之所以沒有結論,是因為她的歷史過於複雜。若讓一個沒有責任和耐心的外姓人來寫,是很難還我外婆以真實的;二是我母親擔心,若讓哪一個風流作家去寫,就有可能會抓住外婆的情變史不放,以至於歪曲事實真相,把我外婆寫成一個不守婦道、風流一世、專事移情別戀的壞女人,抑或寫成多才多藝、多姿多彩但又放蕩不羈、野性難馴、喜好蠻幹的靚女奇才。

    我外婆的非凡經歷,的確富有濃厚的傳奇色彩,但在史料中流傳下來的卻很少。近幾年,部分革命檔案材料逐步解密,書市上揭秘我黨早期情報工作的書籍時有見到,但那些都是描寫革命重要人物以及著名地下工作者的,隻字不見外婆們的文字。這也難怪,當時的情況十分複雜,一個普通的交通員或聯絡員,的確難以進入革命歷史畫卷。前些年,母親對外婆早期從事革命的情況進行過無數次的私訪。之後,她又一次肯定地說:「你外婆對革命是有功的,她像那些活過來、建國後擔當國家大任的革命者一樣,也做出了無畏的犧牲和無私的奉獻。」

    圍繞外婆的身世,有很多細節問題傳說不一,這些細膩的描述,拼湊成了人們最為感興趣的故事,在外婆那一輩人中傳得較為廣泛,較為具體。當然,其中添枝加葉、人為杜撰和虛構的成份也不少。母親無奈地說:「細枝末節難糾訛誤,隨別人怎麼說去吧,我們又不能去堵人家的嘴。只是趙家後人,對那些歪曲事實真相的東西,務必要做到不聽、不信、不傳,否則,就是趙家的不肖子孫。」

    出於有朝一日要寫出我外婆傳記的目的,母親讓我們兄妹三人一上高中就都改學了文科,致使我的兩個長於理科而報考了文科的弟和妹,高考都名落孫山。我總算如了她的願,考入了一所政治名校的政治工作系,後又得以到文學院深造。上大學的那幾年,我的假期都是在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聲中度過的,我不能像其他同學那樣去串親訪友或遊山玩水。每當我顯出不耐煩的情緒時,母親就說:「你們的外婆呀,那是多大的志向,多大的氣魄。她一生敢愛敢恨,敢作敢為,為革命默默無聞,毫不猶豫地獻出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我是沒有能力把她寫出來了。你們呀,要好好學習。日後學業有成了,可以不當官,可以不做事,但必須把你外婆的傳記完成,你們要為你外婆正名。我們不求讓你外婆流傳百世,但求還她以真實的歷史面目。我瞑目之前,盼著能見到寫你外婆的書,你們坐在我的病床前念給我聽,聽完後我就可以去見你們外婆了。」

    我們說,外婆的個人名節好像不那麼好吧,人家說外婆年輕時風流著呢,是少見的多情女。母親有氣無力地說一聲「別聽那些人胡說八道」,就不再吭聲了。我們兄妹曾多次聽外姓老人講過,外婆一生先後有過三個情人。末了,外姓老人又加了一句:「那個年代,兵荒馬亂,生死難料,有時個人情愛之事是由不得自己的。」母親諱言外婆情愛方面的事情,有時在嘮叨中實在繞不過去了,就說:「你外婆一生就這麼一點不好,在個人感情這檔子事上沒有定性。但是,你們一定要從人性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你外婆的傳記,要著眼歷史真實,尊重當時歷史條件下人性特點,寫出一個真實豐滿、個性別樣、追求崇高的外婆,決不能把這個傳記寫成華眾取寵、趨庸媚俗的風流故事,當然,也不能寫成簡單虛假的政治性教科書。記住,無論怎麼寫,務必重筆著墨於你外婆生平中的四個關鍵點:天乳運動中與家庭決裂的緣由、離家出走過程中締結的恩恩怨怨、尼姑庵中落難始末、上海地下工作中的革命行為。只有把這四個方面寫清楚,才能使外婆的形象躍然紙上。

    這裡有一個不可迴避的問題,寫外婆的傳記就必須把我外公牽扯進去。他倆是一個不可分割也難以分得清楚的統一體。我外公的一生組織上早有結論,對他的評價是實事求是的,在我母親那裡是得到認可的。所以,母親從不急於讓我們為外公寫傳記。我外公沒有什麼靠我們後代去說清楚的問題,組織上在一九六二年春天,我外公死在精神病院時,就蓋棺定論了。然而,寫外婆的傳記不大量涉及外公的史實是寫不清楚的。他與她的革命道路和情愛歷程是交織在一起,是撕扯不清的。

    我從母親那裡掌握了外婆的一些生平史實,從還健在的前輩們那裡搜集到了部分材料。但我總感到還有許多謎團難以解開,外婆複雜的思想演變過程和情感經歷也難以把握,手頭的這些素材不足以詳盡地反映出外婆及其周圍的其人其事。尤其是在真實性方面,有不少地方難以遽作定論。故此,此篇不能算作是我外婆的傳記,至少不能算作一篇純粹的傳記。現在,僅以小說的名目出現,這樣我就可以少一些顧忌,多一些聯想,放開我豐富的想像力,縱情暢寫,盡力把我外婆外公們的傳奇一生構造得周詳一些、圓潤一些。也正因為是小說,懇請方方面面切莫對號入座,包括我的族人及其世交友人,包括某些過去外婆的同輩、現在的政要們,在某些問題上莫要和我、和這部小說較真。

    同時,我還要聲明:外婆外公及其同黨們,過去都屬於一觸即炸的神秘人物,他們的一些情況曾一度被國家列為機密。現在他們之所以能羞羞答答、躲躲藏藏地走進我的作品,是因為按照有關規定,這些秘密到了脫密期就不再是秘密了,但仍然屬於敏感領域和危險地帶,若不按照某些規則小心謹慎地繞道而行,而是大搖大擺、大明大放地貿然挺進,就有可能觸雷爆炸,引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剛解了密的機密就像婚禮上被突然掀去紅蓋頭的新娘,不管哪路男人,都可以懷著各種心思瞟睃她那姣好的或醜陋的面容,甚至可以湊近了去看她那玲瓏剔透、秀美無比的鼻子,或心念無聲地數她臉上被黑髮遮掩著的若隱若現的醜劣雀斑。但切不可死盯新娘的某些敏感部位,抑或動手動腳。否則,就犯了忌。我作品中的秘密也大致如此,你仔細琢磨一下就會覺得,過去的那些事情,被一層面紗罩著的時候還有幾份神秘,一旦挑開這層遮羞布,和社會常態中的人別無二致,也沒有那麼多神乎其神的事。你別把它們當回事,看完後琢磨琢磨內質,咂摸咂摸味道,很快把它忘掉就行了。

    願外婆及其戰友們的一世英名由此拙作傳頌於世!

    願外婆的在天忠魂由此拙作而慰安!

    願母親由此拙作了卻一生之夙願,帶著對外婆的美好回憶歡度晚年!

    願天下讀此拙作的人客觀地評價我的外婆及同她一道在過去那個特殊環境中奮鬥的人們,多看她及他們的本質,不要因為小說中對外婆及其情人感情生活方面的某些細節描寫而肆意貶低她的形象。

    我外婆名叫趙素雅,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也曾改名為文傅、梅瑞雪和章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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