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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東林劫難 (1) 文 / 張建偉

    信王府錢寧房中,絃歌樂舞,酒菜滿桌,錢寧左擁右抱,兩個美人正陪他玩樂,狎暱聲聲膩耳。

    「喲,爺呀,說什麼呢,你真壞。」

    「爺,吃這個……」一粒叼著櫻桃的嘴湊了過來。

    門「通」地開了,楊天石架著醉醺醺的蕭雲天進來了。

    錢寧立刻站起:「好好,來得好,兄弟,來,一起玩玩。」

    蕭雲天口齒不清地:「錢、錢寧,嘻嘻,老毛病又犯了。」

    錢寧笑道:「我可不像你,家裡有人守著。」

    楊天石怒目金剛地瞪著錢寧:「你幹的好事!」

    錢寧幫楊天石將蕭雲天安放在椅子上:「天石,雲天可不是我灌醉的……」

    楊天石欲說還休,對在場的美妓們吼道:「滾!」

    歌舞立停,兩個美人膩到錢寧跟前,搖晃著他:「爺,爺呀……」

    錢寧先是無語,而後吼道:「你們聾啦?沒聽到楊大人要你們滾嗎?滾!」

    人都走了,蕭雲天又打起了呼嚕。

    錢寧坐下了:「天石,到底什麼事?」

    楊天石指著蕭雲天:「王爺要雲天進京,暗殺尚未出生的皇子,此事你可知道?」

    「不知。」

    「現在你知道了!」

    「那又怎樣?」

    「怎樣?這事兒不能幹!」

    「王爺好像沒要你去幹。」

    「皇子尚未出生,那是兩條人命!」

    「錦衣衛何時在乎過人命?」

    「你不在乎,我在乎!」

    「那小皇帝弄了個假奉聖夫人,她又不是你的客印月……」

    楊天石隨手抓起一個酒罈拋過去,錢寧閃開,酒罈落地而碎。

    「她肚子裡的雜種也不是你的兒子!」

    楊天石眼裡冒火:「錢寧!我看是你變成了雜種!」

    錢寧搖頭:「我不是,我不夠資格,雜種不知道他親爹娘是誰,可還有希望找到。可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我沒爹沒娘!」他吼著:「我連雜種也當不成!」

    楊天石難過地說:「錢寧,這是兩回事。雲天不再是過去的雲天,大嫂病入膏肓,還有一雙尚未成年的兒女,咱們不能讓他涉險。你是王爺的紅人,你去跟王爺說說。」

    錢寧深深地瞅著楊天石:「雲天可還是錦衣衛?」

    「你說什麼?」

    「既是錦衣衛,那就只有……」

    蕭雲天不知怎麼醒了,睜開醉眼說道:「惟命是從……」

    楊天石瞅著他:「不是惟命,是送命!」

    「王爺對我有恩……」

    「那就是惟利是從。」

    「王爺給我老婆治病……」

    錢寧哈哈大笑,笑得很瘋狂。楊天石瞪著他。

    「你瘋啦!」

    「哈哈!我是瘋了,我想起十七年前,我要救我爹的前程,把你的客印月送進了皇宮!你當時想殺我,最終沒下手。」

    「你是我結拜兄弟!」楊天石吼著。

    「你當時怎麼說的?」

    「我無話可說。」

    「不,你說了,咱們一起說的。」

    楊天石怒道:「胡說!」

    錢寧忽然「四腳」落地,狗一樣爬著吠叫起來。

    蕭雲天看著,哈哈大笑:「你們幹嗎來著,說的什麼?」

    錢寧忽地站起:「說的就是『惟命是從』!」

    楊天石道:「當年做狗也就罷了,難道咱們就一輩子做狗不成?」

    錢寧端坐:「這就是錦衣衛,錦衣衛就是要做狗,錦衣衛最怕沒了主子,最怕無所適從。」

    楊天石對蕭雲天道:「雲天,你要做狗自管去做。」

    蕭雲天怒道:「哪個王八蛋要做狗!」

    「想去送命也只管去送。」

    「哪個王八蛋心甘情願去送命!」

    「那就去跟王爺說,不要去!」

    一聲咳嗽,朱由檢走了進來,三人息聲,恭敬施禮:「王爺。」

    朱由檢徑直坐到了椅子上,滿面肅然。

    三人面面相覷。

    朱由檢端起一盞殘酒,喝了下去,然後一抹嘴:「有件事忽然想起來,想跟你們說說。」

    三人默不作聲。

    「當年被父皇關押宗人府,百無聊賴,讀了本禁書,就是《水滸》,一百零八個人被朝廷逼上了梁山,湊起來替天行道。這些人,多是販夫走卒,也有些朝廷命官。我就想,有沒有錦衣衛呢?當年沒有,錦衣衛是本朝獨創。可北宋一樣有禁軍,那豹子頭林沖就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或與本朝錦衣衛將軍之職相當,哦,就像你們三個。他是因為奸臣當道,妻室被殺,這才反了朝廷。當年看到這裡,不禁想到天石……」

    楊天石一怔:「我?」

    「父皇把你的女人弄進了宮,成了奉聖夫人,還要你以奉聖將軍之職扈從宮禁。我就想,若是把你換了那林沖,林沖會怎樣做?」

    楊天石恨恨地說:「他定然會造反!」

    「可你沒有。」

    「我是個孬種!」

    朱由檢輕輕搖頭:「知道我為何最看重你嗎?」沒有聽到回答,「就因為你永遠不會是林沖,你的出身,你的教養,尤其因為你有個永遠忠誠朝廷的爹,使你永遠不會造反。」

    楊天石瞅著朱由檢:「我們三個跟了王爺,這又算什麼?」

    朱由檢一怔,忽然笑了:「這叫良禽擇木而棲。本王不是造反。朝廷壞了支撐天下的棟樑,本王要重整朝綱,給它換一根。所以我在宗人府時還想到另外一件事,一旦困鳥出籠,我要用來重整山河的,不是販夫走卒,不是烏合之眾,也不是那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豹子頭林沖,本王要用的,是永遠忠誠朝廷的錦衣衛,就像你們三個。」

    「可卑職想的是,做不成衝冠一怒的英雄,卑職便不復為人。」

    「先做錦衣衛,再談做人。」

    「做了錦衣衛,便做不成人。」

    朱由檢皺了一下眉:「怎麼說?」

    楊天石一指蕭雲天:「雲天還像個人嗎?這麼多年,他像個孤魂野鬼,主子一聲召喚,他就得去殺人,殺了人便躲藏在深山,聽到召喚又去殺人,這算什麼?這能算是個人嗎?一個供主子驅使的殺人工具罷了。」

    錢寧高聲道:「天石,夠了!」

    楊天石怒視錢寧:「還有你,你早就不是個人啦!」

    錢寧怒道:「你呢?你是人嗎?!」

    「我也不是!」楊天石深深地瞅著朱由檢,「可卑職想做回一個人。卑職希望我這兩位兄弟也做回一個人。王爺既是鐵肩擔正義,何不光明正大,揮師北上,與當今陛下做個了斷,如此不失英雄本色。王爺既是為國為民,我爹和朝廷百官也會支持王爺。陰謀、殺手、入宮行刺,這些卑鄙齷齪的手段,又何必再用?」

    朱由檢無奈地搖頭:「天石啊,你是三歲的孩子嗎?這不是搶個蘋果鴨梨,是本王的復國大業,使用何種手段又有什麼區別?」

    「大有區別。」

    「何等區別?」

    「王爺以正大光明之師復國,是英雄。以陰謀暗殺而得天下,是竊國。」

    「天石,你過分了!」朱由檢忽地站起,目光掃射著錢寧和蕭雲天,「成者王,敗者賊,青史乃勝者所書。敗者,英雄也是賊;勝者,賊也是英雄。這道理極為簡單,有人竟然不懂!我不強使你們為本王辦事。然本王恩澤所披,難道連個將心比心也得不到嗎?」說著,竟是極為難過。錢寧、蕭雲天跪下了。

    「願為王爺效命!」

    朱由檢的目光慢慢轉向仍然站立著的楊天石,忽然笑了。

    「天石啊,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兩千年前,楚漢相爭,項羽抓住了劉邦的爹,架起火鍋,欲以烹煮之刑要挾劉邦投降。你知道劉邦說什麼?這位後來的漢高祖說,『你把我爹的肉煮熟了,分我一杯羹。』哈哈……」

    沒人跟著笑。楊天石沉默片刻。

    「王爺見諒,卑職來到江南,是以奉聖將軍之職為要務。」

    「奉的哪個『聖』?」

    楊天石無語。

    「可是當今陛下?」

    楊天石仍無語。

    「跟著他,你沒前程。」

    「卑職不想再要什麼前程。」

    「沒了前程,你便什麼都不再有!」

    「卑職寧願一無所有。告辭。」楊天石轉身欲行。

    「包括你的奉聖夫人麼?!」朱由檢說出的「你」字很重。楊天石猛然停步,但沒有轉身。

    「王爺剛才講《水滸》故事,說錦衣衛裡不會有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豹子頭林沖,王爺或許會見到一個。」

    信王府別院的院落一側,開出了一塊菜園子,蕭妻正荷鋤挖坑播種,兩個孩子在一邊「添亂」,看到客印月,孩子們奔了過來:「姨娘,姨娘……」

    客印月拉著兩個孩子的手上前,把住了蕭妻的鋤頭:「你怎麼出來了?」

    蕭妻滿臉的憔悴,但微笑道:「開春了,種點蘿蔔,等他回來,就可以吃了。」

    「你這身子骨……你就不會不讓他走?」

    蕭妻猶自微笑著:「他辦事去,我不能攔他。」

    蕭雲天一身短打扮,牽著馬進院,見狀奔了過來,衝著妻子:「你這是幹嗎,我說不讓你幹活……」

    蕭妻抓住蕭雲天的手,將幾粒種子放到他的手心裡:「雲天,你看這種子多飽實。」她托著丈夫的手,將種子丟落在挖好的淺坑裡,「等你回來,蘿蔔花就開了。」

    蕭雲天百感交集:「你,嗨!」

    蕭妻微笑著:「蘿蔔花開的時候,你要是不回來,我不會饒你。」

    兩個孩子抓住了蕭雲天的衣襟:「爹,你早點回來。」

    客印月難過地說:「你們這樣的男人,就不配有個家。」

    院落門口處,楊天石走了進來,蕭雲天如遇大赦,奔了過去:「天石,你來了。」

    楊天石瞅著眾人,解下了從不離身的飛刀,放到蕭雲天手上。

    蕭雲天笑了:「我就知道……」

    楊天石沉聲道:「活著回來。」

    蕭雲天點點頭,走到妻子面前:「放心,跟從前一樣。」

    蕭妻猶自微笑著:「你也放心去,我也會跟從前一樣。」

    蕭雲天蹲下身子,抱著兩個孩子,分別親了一下:「聽娘的話。」

    「爹,早點回來。」

    蕭雲天猛然起身,縱身上馬:「天石,弟妹,後會有期!」疾馳而去。

    蕭妻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兩個孩子撲了過去:「娘!娘啊!」

    身邊的客印月托抱住蕭妻:「天石,快請郎中來!」

    楊天石奔了出去……

    蕭妻卻猶自微笑著:「我,不要緊,他每回一走,我都這樣,先就死了一回。」

    客印月的淚湧了出來:「你,你呀,你這是何苦啊!」

    一群農夫在幫著戲班子搭蓋新的茅廬,位置就在印月草廬的旁邊。

    客印月感激地瞅著身邊的楊天石:「你想得很周到,讓戲班子陪著我。」

    楊天石滿臉沉鬱:「卓吾先生把戲班子交給你,他們應該跟你住在一起。」

    「那你呢?」

    「我?我在啊。」

    客印月搖著頭:「我知道你要走。」

    楊天石知道瞞不住:「不會太久,我只是……」

    「不要說了,我知道你去做什麼。」

    「我爹與魏忠賢勢不兩立,不知現在如何。」

    「我知道你一直很擔心你爹。」

    「還有布衣和金枝,從小青梅竹馬,不要因為個姓氏,耽擱了終身大事。」

    「我也很想跟你回去。」

    「你不能,不過總有一天……」

    客印月深情地瞅著楊天石:「蕭家嫂子你放心,我會照顧她,你只要把雲天活著帶回來。」

    楊天石點點頭。

    「還有,別讓他再殺人。」

    「今非昔比,東廠勢力越來越大,宮禁森嚴。讓他活著,或阻止他殺人,我也許只能做到一件。」

    馬嘶聲傳來,楊天石望去,一輛馬拉轎車停在門外,來人是美婦。

    客印月、楊天石迎了上去。

    美婦邊走邊說:「一直擔心強盜劫了我,如今有了保鏢,我就不怕了。」

    客印月一怔:「你也要走?」

    「天從人願。」美婦一指楊天石,「你不會擔心他就是那個劫持我的強盜吧?」

    客印月打趣道:「你主動送上門來,我有什麼辦法?」

    美婦笑著拉住客印月的手:「放心,我就是搶了他,他也不會搶我,他的心都在妹子這了。」

    山間驛道上,馬拉轎車緩緩前行著,楊天石騎著馬跟隨在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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