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冷血殺手 (1) 文 / 張建偉
內閣處,遼東軍事圖鋪展在桌案上,熊廷弼指著地圖解說著:「長城一線,邊防千里,至少需要一千五百門紅夷大炮。」
楊漣俯身瞅著地圖:「撫不成則剿,熊將軍何不主動出擊,卻是一味固守?」
熊廷弼搖頭:「有紅夷大炮,我軍則固守有餘,貿然出擊,後金騎兵驍勇善戰,我軍恐一觸即潰,關隘也守不住。」
忽聽守衛報告:「楊大人,魏忠賢求見。」
楊漣猛然抬頭:「公事私事?」
「他說亦公亦私。」
「那就是私。告訴他,這裡不方便。」
「是!」稟報者出去了。
熊廷弼瞅著楊漣:「聽說這位魏公公權勢熏天。」
「一個暴發戶罷了。」
「可也陞遷得太快了些。」
「你想說什麼?」
熊廷弼看看左右:「新皇登基後,一批宮內太監發配遼東,卑職手下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先皇乃駕崩之後,才宣諭新皇即位。」
「簡直是胡說!」
「卑職也覺得匪夷所思。」
楊漣回到府邸,金充及迎上來:「布衣回家了。」
楊漣十分高興:「在哪兒?」
「後園,與金枝在一起。」
楊漣聞此止步:「那,還是不打擾他們。」
「魏忠賢也來了。」
「……請魏公公到書房。」
見到楊漣,魏忠賢恭敬地站了起來:「楊大人。」
「啊,魏公公,請坐。」
魏忠賢未坐,仍是恭敬地說:「陛下賜婚,忠賢未能通報楊大人,今日特來……」
「魏公公客氣了,陛下欽賜魏姓,布衣乃公公的公子,楊漣豈敢置喙。」
魏忠賢愣了一下:「千錯萬錯,忠賢之錯,還望楊大人海涵。」
「公公請坐,有話好說。」
魏忠賢道:「無論如何,這是陛下賜婚,婚配不成就是抗旨,忠賢擔當不起。」
「布衣既是魏姓,楊漣又如何敢擔當?」
「楊大人,忠賢生了布衣,可養育他成人的是天石,這個,楊大人是知道的。」
「哦,有這回事?」
「楊大人不知道?」魏忠賢搖頭,「楊大人說笑了,說笑了。」
楊漣果然笑了:「布衣的親娘是誰,不知公公可否相告?」
「楊大人真個不知?」
「老夫問過天石,看來他也不知。」
魏忠賢搖頭:「天石是知道的。」
「知道?」
「豈止是知道,而且關係不小。」
楊漣笑道:「天石既是養育了布衣,那自然是有關係。」
魏忠賢再次搖頭,他俯身向前:「此事既然天石瞞了大人,我原本也不該說。」
楊漣笑道:「至少曾是你的女人,有什麼該不該。」
魏忠賢肅然:「請楊大人慎言,奉聖夫人早就是陛下的女人了。」
楊漣如五雷轟頂,驚得站了起來:「是她!」
布衣、金枝坐在一個有假山的池塘邊上,沉默不語。
金枝捅捅布衣:「布衣哥,還生我的氣?」
布衣苦笑:「從小到大,我哪敢啊,新婚之日,丟人現眼,我恨不得死了算啦!」
金枝瞪眼:「你敢!」
布衣猛然跌進了池塘,立刻沉沒。
金枝驚得跳了起來:「你!布衣哥!布衣哥……你可別嚇唬我啊!」
池塘水面只有漣漪,悄無聲息。
金枝繞著池塘跑:「布衣哥!別生我氣了,你快出來呀!你再嚇唬我,我,我也跳下去了!」金枝在池塘邊欲跳的樣子,但終是害怕,沒跳,她恨恨地跺腳,「等你上來,我饒不了你!」
池塘裡的假山後面,布衣偷偷笑著。
「楊大人現在知道忠賢的來意了吧?其實楊大人早就該猜出來,天石被陛下封為奉聖將軍,而奉聖夫人……」
魏忠賢說話時,楊漣的腦海急促閃回著——朱常洛在楊府門口時,客印月醉意醺然,怔怔地瞅著布衣,忽然朝後便倒……
楊漣一個激靈:「你說什麼?」
「忠賢是說,奉聖夫人既已『奉聖』,她就不是忠賢的女人了。」
「奉的哪個『聖』?」
魏忠賢滿臉詭笑:「楊大人東林泰斗,『雙龍戲珠』的話怕是比忠賢理解得深切,嘿嘿,忠賢無意間獻上的女人,能得兩代君王寵幸……」臉上竟是得意之色。
楊漣鄙夷地瞅著這個靠女人陞遷的暴發戶:「魏公公,你可知人與禽獸有何區別?」
得意間的魏忠賢不禁一怔:「什麼?」
「禽獸無羞無恥,人卻不能不要臉!」
魏忠賢忽地站起,怒視楊漣:「不要臉的怕是大人家的公子,竟敢與陛下爭搶奉聖夫人!」
「胡說!」
「忠賢親眼得見,楊天石竟敢與奉聖夫人蝸居江南信王府,這是大逆不道、誅滅九族之罪!忠賢念在我兩家總算有點親誼分上,未將其苟且之事啟奏陛下,不然……」
楊漣盯視著魏忠賢:「『苟且』二字,請公公慎言。」
「以奉聖將軍之恩命,既尋到奉聖夫人,卻蝸居江南不歸,不是苟且是什麼?」
「公公可知『苟且』二字何解?」
魏忠賢本性暴露,怒道:「老子沒你楊大人的學問!」
「公公可知以『苟且』陷人以罪,需要何等證據?」
「老子親眼看到!」
「看到什麼?」
「你兒子與奉聖夫人在一起。」
楊漣一擺手:「那不算!」
「為何不算?」
楊漣微笑著瞅著魏忠賢:「因為公公並未當場拿獲。」
「你……」
「送客!」
一個僕人走來:「魏公公,請。」
魏忠賢心有不甘,軟中帶硬:「楊大人,忠賢此來,原是好意,請大人說服金家之人,與我家布衣完婚。大人若是不知好歹,也不要怪忠賢不客氣。」說罷拂袖而去。
楊漣頹然而坐,金充及走了過來。
楊漣垂頭喪氣:「天石瞞得我好苦!」
金充及寬慰道:「天石正氣浩然,養育布衣,善心存焉,決無越軌之事。」
楊漣忽地站起:「布衣在哪?他也走了嗎?」
金枝見布衣再沒上來,坐在池塘邊哭起來:「該死的布衣,我不是沒說不嫁給你嘛……」
蟾蜍的聲音在池塘內響起,金枝一怔,淚眼循聲。
「布衣哥,你出來,咱倆好好說話。」
布衣帶著蟾蜍嗓音:「說什麼?」
「……說你對我的好……」
「那不必說,你只說要不要嫁給我。」
金枝瞪著淚眼,怒道:「我不嫁給癩蛤蟆!」
「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金枝撲哧笑了。
不遠處,楊漣徐徐而來,聽到兩個年輕人的打情罵俏,不禁站住了。
布衣仍是用蟾蜍嗓音:「我真變成癩蛤蟆了啊,要不你也變成蛤蟆公主吧。」說著,一片蟾蜍聒噪之聲。
「這,這不公平……」
「什麼?」
「楊叔叔養育你十七年,我,我不嫁給姓魏的,那叫沒良心!」
不遠處,楊漣微微笑了。
蟾蜍嗓音道:「那我就再請一道諭旨。」
金枝瞪著淚眼:「怎麼說?」
蟾蜍的聲音忽然變成朱由校的聲音:「聖旨下!錦衣衛指揮使楊布衣乃朕結拜兄弟,特旨恩賜與金枝婚配。前旨御賜魏姓一事,從此作罷……」
如雷轟頂,楊漣即刻想起,在朱常洛親臨楊家時,布衣模仿朱常洛的聲音,這聲音與當前布衣模仿朱由校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還有朱常洛臨死前宣諭的聲音,此時一併響在耳邊。
當布衣「欽此」二字出口時,楊漣猛然轉身,踉蹌而去。
布衣終於出來了,他站立在假山石上,渾身濕漉漉:「金枝妹子,這總成了吧?」
「成,成,你快過來,家去換身衣裳,不然要生病的……」金枝又是氣又是心疼。
燈光籠罩著坐在書案前的楊漣,他破天荒地一盞一盞喝著酒,眼睛都紅了。
金充及親自端著飯菜進來:「老爺,還是先吃點東西,不然會傷身子。」
楊漣擺擺手,又是一盞酒喝了下去。
金充及難過地說:「老爺……」
布衣和金枝手拉手,興高采烈地跑進來:「爺爺!爺爺……」
金充及「噓」了一聲。
布衣不管:「爺爺,我跟金枝妹子商量好了……」
楊漣對金充及道:「充及,你先出去。」
金充及應著上前拉金枝,金枝還要說什麼,金充及瞪眼,金枝只好跟著父親出去了。
布衣上前:「爺爺,你喝了這麼多酒啊?」
「布衣,你坐下。」
布衣坐下,欲拿楊漣的酒盞:「我也喝一盞。」
「放下!」
布衣一怔:「爺爺,您這是怎麼了?孫兒想好了,我去見陛下,把姓氏再改回來……」
楊漣紅著眼睛瞅著布衣:「爺爺若是與你親爹狼狽為奸,自然一切順遂。」
布衣皺眉:「我親爹真這麼壞嗎?」
「君子小人,不可同日而語,何況同朝為臣。」
「真要你死我活?」
「先是不知輕重,繼而不知好歹,你爹養育你十七年,都教了你什麼?」
「知書達理,忠義廉恥,孫兒還是做得到的。」
楊漣難過地說:「你這個孩子,你娘親之事,不能怪你……」
「爺爺,你知道?」
「然裝神弄鬼,助紂為虐……」楊漣猛然頓住,方纔的想像和猜測對楊漣來說太驚人了,果然如此,他又該如何?
布衣瞅著楊漣:「爺爺,你什麼都知道?」
「我知道得太晚!」
布衣有些尷尬:「有些事情,孫兒知道沒了是非,可事到臨頭,為了孫兒的親娘親爹,孫兒不得不幫著當今陛……」
楊漣猛然喝道:「不許說!」
布衣怔住了。
「此事永遠不許再說!」
布衣撲通跪下:「爺爺,孫兒惹的禍,孫兒承當就是。」
楊漣老淚橫流:「天塌下來有爺爺撐著,爺爺只要你記著這天大的教訓!」
「爺爺,咱楊家幫了陛下,天塌不下來。」
「是爺爺的天塌啦!你還不懂嗎?」
「……爺爺,你想怎麼做?」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慶父?」
楊漣深深地瞅著布衣,眼泛淚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布衣,姓楊還是姓魏,你自己做主,爺爺不會逼你。」
首善書院內,禮炮連連,講堂香案上供奉著孔子的排位,香煙繚繞。所有在京的東林黨官員俱肅穆在座,眾人在楊漣帶領下,朝著孔夫子排位三拜九叩。楊漣身邊是一身總兵官服的熊廷弼。
香案兩側,懸掛著——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碩大的字體,莊重的隸書,紅綢黑字,頂天立地。
楊漣轉身面對眾官員:「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我東林諸賢?新皇登基以來,北有後金夷敵,秣馬厲兵,圖謀不軌;南有亂民蜂起,社稷動盪。然陛下朝政不舉,朝綱不振,任用奸佞,荒淫無度。君之過,乃臣之過也!我等做臣子的,只有死諫,所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豈有他哉?」
楊漣慷慨陳詞之時,廳堂之外,腳步雜陳,只見東廠太監已持梃站立在廳堂門口,虎視眈眈。首善書院的門人慌亂而入,喊著:「大人!大人……」楊漣不理,一直將話講完:「請跟老夫入宮面聖!」說著領頭而行。
門口的東廠太監持梃阻攔,楊漣視而不見,繼續前行,太監們只好讓開。東林眾官員個個神情堅定,追隨而去。
奉聖宮內,魏忠賢奏道:「啟奏陛下,楊漣率在京東林官員鬧事,圖謀不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