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卓吾先生 (3) 文 / 張建偉
趙琪在側讚道:「千年靈參,千年一得,公公真是有福啊!」
魏忠賢瞅著恭敬如初的孫將軍:「孫將軍現今官居幾品啊?」
「不過五品。」
「熊廷弼大人呢?」
「遼東總兵,陛下特恩,秩在二品。」
魏忠賢笑了,親切地拍著孫將軍的肩膀:「孫將軍別急,慢慢來,慢慢來……」
「多謝公公。」
趙琪喝道:「下一個!」
兩個僕人抬著一筐沾泥帶土的蘿蔔白菜進來了,後頭跟著地方文官施大人,不斷沖兩邊的人拱手:「嘿嘿,承讓,承讓。」
魏忠賢看到蘿蔔白菜,不禁喝道:「轟出去!」
趙琪趕緊阻攔:「慢、慢……」
蘿蔔白菜放到了客廳中央,趙琪到了近前,仔細瞅著,然後摸了摸,「白菜」帶著本色泛起幽深的光。趙琪欲拿起一根「蘿蔔」,一手竟拿不住,於是雙手捧著,到了魏忠賢面前。
「公公請看,這是黃山翠玉。」
魏忠賢驚奇地摸了摸:「嗯嗯,倒是蹊蹺。」
趙琪對那施大人:「安徽來的?」
施大人恭敬地說:「是。卑職聽到消息,順手挖了點子菜蔬,趕緊來了。」
魏忠賢瞪大眼睛:「真是地裡長的?」
「是。卑職也覺得奇怪,不過是蘿蔔青菜,怎麼卻變成了翠玉。」
「胡說。」
「公公明鑒,卑職思來想去,料定這菜蔬是公公家的。」
魏忠賢更加不明所以:「我何時在你安徽種過菜?」
「沒有?」
「當然沒有。」
「奇怪,奇怪,」施大人忽然恍然大悟的樣子,「啊,卑職明白了,定是公公的公子種的。」
「更加胡說。」
「貴公子雙名布衣,這布衣之家的地裡種什麼?自然是菜蔬。然公公家的布衣,與別個不同,陛下欽賜姓氏,欽賜姻緣,家種的蘿蔔青菜自然便長成翠玉之物。所以卑職趕緊著送來,物歸原主。」
魏忠賢哈哈大笑起來:「好你個刁口刁舌的施大人,公公我真個佩服了!」
施大人朗聲賀道:「一笑長一歲,公公九千歲!卑職恭賀公公雙喜臨門,福祚綿長!」
金家草廬,鑼鼓、嗩吶吹吹打打,花轎進了院門,布衣一身新郎衣裳,身邊一個錦衣衛伴郎,穿著同樣喜慶。
吹打班子在院落中吹打不停,布衣恭敬地站在院中。
每一個房門都緊閉著,無聲無息。
布衣開始不安起來,他問伴郎:「你是怎麼跟我伯叔還有嬸娘說的?」
「按你教的說的,說大人要來迎親。」
「我那金枝妹子當場也在?」
「在在,都在。」
「他們怎麼說?」
伴郎搖頭:「沒說什麼。陛下賜婚,誰敢說什麼。」
布衣煩躁地一擺手,吹打停了。
布衣朝前走了兩步,喊道:「岳父岳母大人,是我,我是布衣。」
悄無聲息。
布衣走到正房門前:「岳父岳母大人。」
仍是無人應答。
布衣輕輕推開門:「岳父岳母大人……」
院落中接親的人面面相覷。
布衣一臉失落:「難道在爺爺家?」
伴郎向吹打班子喊道:「走!去楊大人府上。」
吹打聲再次響起,花轎抬了起來,忽然,一切都停了。伴郎喊道:「怎麼啦!」
花轎和吹打樂手讓到一旁,楊漣、金家夫婦和金枝站立在院落門口。
布衣趨步上前,跪下:「布衣拜見爺爺、岳父岳母大人。」
金充及冷冷地說:「不敢當。」
金枝杏眼圓睜:「誰是你岳父岳母!」
跪在地上的布衣怔住了。
楊漣的老眼裡閃爍著淚光:「布衣,三個月不回家,你以為事情這樣就解決了嗎?」
布衣跪著,低著頭:「布衣心裡亂,千頭萬緒,不知怎麼說。」
「很好說,將你養育成人的爹,你還認不認?還有你娘……」
布衣淚水盈眶:「孫兒自然是認的,孫兒如何能不認?」
楊漣聲調高了起來:「婚姻大事,一拜天,二拜地,三拜父母,你要拜哪一個?」
布衣淚水奪眶而出,高聲道:「爺爺!您老人家知道,孫兒是奉旨成婚,孫兒也沒辦法!」
金枝喊道:「我不要奉旨成婚!我不要奉他的旨!」說著,一跺腳,轉身就跑。
布衣忽地站起:「金枝!」
但金枝已經不見了,布衣愣怔著站在那裡,楊漣等瞅著他。
布衣滿臉的淚,忽然吼道:「你們要我怎麼辦?要我怎麼辦呀!」
魏府內,「龍鳳配」仍在上演著。
大門口一聲歡天喜地的呼喊:「聖旨下!」
魏忠賢奔了出來:「奴才接旨!奴才接旨!」
院落兩旁的官員們起身恭立,劉公公手托聖旨,昂然站立在院中央:「魏忠賢聽宣!」
魏忠賢雙膝跪下:「奴才聽著呢。」
劉公公展開聖旨宣道:「朕先賜魏姓,復賜姻緣。東廠忠賢,進階一品。子魏布衣,進階二品,妻金枝,封陽和夫人。欽此!」
魏忠賢叩首:「奴才謝陛下隆恩!」
劉公公笑嘻嘻地攙扶起魏忠賢:「魏公公,賀喜啊!」
魏忠賢笑逐顏開:「同喜同喜,劉公公請。」
劉公公隨魏忠賢剛走兩步,忽然面對戲台停住腳步:「哎,這唱的是什麼?」
鐘鼓司太監跑了過來:「稟劉公公,是『龍鳳配』。」
「御賜姻緣,怎麼沒個喜慶勁兒?有那唱陛下賜婚的戲嗎?」
「有有,」鐘鼓司太監跑到戲台下,「改戲!改戲!」
這邊,劉公公對魏忠賢:「這幫子奴才,你不交代個底兒掉,他就給你個敷衍。」
戲台上響起昆曲之聲。
劉公公一怔:「哎,這是什麼?」
鐘鼓司太監又跑了過來:「稟公公,昆劇《牡丹亭》。」
劉公公皺眉:「是禁戲,怎麼唱這個?」
「就這個有陛下賜婚的戲。」
「哦。」劉公公拉著魏忠賢到了桌前,「聽聽,咱也聽聽。」
戲台上,《牡丹亭》最後一出《圓駕》開演。
(杜麗娘身穿嫁衣,粉面含羞,指戳著柳夢梅,念白)
呀呀呀,你好差。好好好,點著你玉帶腰身把玉手叉。
(柳夢梅,念白)幾百個桃條!
(杜麗娘,念白)拜拜拜,拜荊條曾下馬。
(扯過了當官的父親杜寶,念白)扯扯扯,做泰山倒了架。
(指著柳夢梅)他他他,點黃錢聘了咱。
俺俺俺,逗寒食吃了他茶。
(再指父親)爹爹爹,你可也罵夠了咱這鬼乜邪。
魏忠賢一怔:「這女子是鬼?」
劉公公怒道:「怎麼回事!」
鐘鼓司太監從旁解釋:「原先是鬼來著,可這會兒還了陽啦。」
戲台上一聲呼喝:「聖旨下!」
太監道:「瞧,這不是御賜婚姻的戲嗎?」
(太監冠帶捧詔上,念白)聖旨已到,跪聽宣讀。
「據奏奇異,敕賜團圓。平章杜寶,進階一品。
妻甄氏,封淮陰郡夫人。狀元柳夢梅,除授翰林院學士。
妻杜麗娘,封陽和縣君。就著鴻臚官韓子才送歸宅院。」
(眾叩頭):「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婚姻喜慶的場景,合聲唱)姻緣詫,姻緣詫,陰人夢,黃泉下。
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內是這朝門下。
齊見駕,齊見駕,真喜洽,真喜洽。
領陽間誥敕,去陰司銷假。
魏忠賢一怔:「喜慶倒是喜慶,可還是有鬼啊。」
就在這時,一頂轎子來到魏府門口停下。美婦先出,攙扶李贄下轎。
院內戲台上滿台喜慶,和聲裊裊。
(柳夢梅和杜麗娘相依而至台前,情意綿綿,柳唱)
從今後把牡丹亭夢影雙描畫。
(杜麗娘唱)虧殺你南枝挨暖俺北枝花。
則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誰似咱!
戲演完了,在座的諸官員轟然叫好。
杜麗娘的扮演者忽然激動地喊道:「師傅!」奔下台來。
眾人這才發現,戲台下不遠處,美婦攙扶著李贄,李贄眼有淚光。
藝人們紛紛從台上下來:「師傅,你可回來了!師傅啊!」
竟是各個泣不成聲。
劉公公怒而上前:「胡鬧!這是魏公公的大喜日子,誰敢在這裡哭!」
李贄雙掌合十:「阿彌陀佛。原來是劉公公。」
劉公公一怔:「你是……」立刻認出,「是李贄先生。」
李贄笑道:「劉公公如今身居君側,李贄就勞煩公公跟陛下說一聲,李贄請求覲見。」
「你想見皇上?」
「是。」李贄指著戲台和藝人們:「《牡丹亭》已登堂入室,流布民間,然先皇詔諭,《牡丹亭》仍是禁戲,請當今陛下為此劇昭雪。」
「哎,這個公公我可管不著。」
一聲歡天喜地的喊聲傳來:「新娘子來了!」
始終怒視著李贄的魏忠賢立刻朝大門口奔去。
趙琪、劉三喊著:「點炮仗!」
樹上張掛的炮仗立刻辟辟啪啪地響起來,煞是熱鬧。
趙琪、劉三接著喊:「喜樂!喜樂!」
樂聲轟然而起。
大門口處,一頂花轎先行進入,停在院中央。
早已站起來的官員們覺得不對勁,不禁面面相覷。
只見大門口處,如殘兵敗將的吹打隊伍稀稀拉拉地回來了,後面跟著垂頭喪氣的布衣。
眾人大嘩,交頭接耳。
「怎麼啦?」
「這是怎麼啦?」
「不知道啊……」
魏忠賢目瞪口呆地瞅著布衣,布衣難過地搖了搖頭。
魏忠賢趨步走到花轎前,猛然掀開了轎簾,轎子裡空無一人。
劉三、趙琪趕緊喊著:「停!停!別放了!別奏了!」
樂器可停,鞭炮哪裡停得住,仍然辟辟啪啪地響著。
魏忠賢怒目盯住布衣:「新娘子呢?」
布衣只是難過地搖頭。
百官紛紛上前:「魏公公,告辭啦。」說著紛紛離去。
魏忠賢恨恨地跺腳:「見鬼啦!」
李贄走到布衣面前:「公子就是布衣?」
布衣怔怔地瞅著李贄,微微點頭。
「阿彌陀佛。情之所至,金門為開。《牡丹亭》之杜麗娘,死三年矣,復能冥冥中追其所夢者而生。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與死,死可與生,生生死死,皆為情也。老衲見過公子親生母親,也見過公子養父,金枝姑娘既與公子青梅竹馬,公子精誠所至,金枝必有所報。故公子不必難過,假以時日,必有金玉良緣。」
布衣十分感激地說:「多謝先生。」
魏忠賢卻恨恨地瞅著李贄:「都是你那鬼戲!原來那個鬼就是你!」
李贄笑道:「夢中有鬼,何必非真?世間無鬼,何必追尋。魏公公心中有鬼,所以大白天也見鬼嘍。」
魏忠賢怒目圓睜:「鬼話!都是鬼話!」厲聲喝道,「來人!」
持梃的東廠太監忽至:「奴才在!」
魏忠賢指著李贄:「將這不知好歹的老鬼給我抓起來!」
眾太監上前便扭李贄。
美婦和眾藝人上前攔阻:「為何?為何抓我師傅?」但哪裡攔阻得住。
布衣急道:「爹!不關先生的事!」他對東廠太監喝道,「放開先生!」
李贄輕輕推開左右,朝魏忠賢微笑著一揖:「阿彌陀佛。老衲臨行揭偈,已知必有一劫,卻不知竟落在魏公公身上。老衲對魏公公有一言相告。」
「什麼?」
「多行不義必自斃。」
魏忠賢跺腳:「押入東廠,聽候發落!」
布衣急道:「爹!」
李贄也道:「慢!」他朝劉公公深深一揖,「劉公公,《牡丹亭》昭雪一事,拜託了。」
魏忠賢一聲斷喝:「帶走!」
美婦喊道:「等等!」
眾人都怔住了。
美婦走到李贄面前,為李贄整理一下衣冠:「我跟老師走。」
李贄深情地瞅著美婦:「你不後悔?」
美婦眼含熱淚:「終生無悔。」
李贄歎道:「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書。說什麼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啊!」
「帶走帶走!帶走!」魏忠賢的聲音聽上去已是氣急敗壞。
美婦攙住了李贄的手臂,轉身而行。持梃太監跟上。
忽然,昆曲的音樂響起,眾藝人含淚唱道——
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李贄在大門前轉回身,眼含熱淚:「老衲於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