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三傑聚會 (1) 文 / 張建偉
信王府內,朱由檢坐在椅子上:「我來的那天,東林先生的話你都聽到了?」
錢寧在側:「稅監使作惡,地方官縱容,百姓的日子沒法過。」
朱由檢點點頭:「無錫城亂民蜂起,根子恐怕就是這個,你意下如何?」
「殺無赦。」
「殺哪個?朝廷稅監使還是江南亂民?」
「自然是亂民。」
朱由檢站了起來,沉吟著踱步:「那東林諸賢怕是性命不保。」
「要成大事,總要死人。」
朱由檢站住,深深地瞅著錢寧:「東林諸賢多有下野官員,與朝廷百官或為師生,或為同門同年,朝野關聯,千絲萬縷,就是楊漣也是我太師傅顧憲成弟子,我若是保不住他們,別說辦大事,怕是江南我都呆不住。」
「可王爺保住了稅監使,那些個貪得無厭的太監們會感激王爺,從此竭誠報效。」
「我用不著他們報效!」
「王爺要成大事,最需要什麼?」
「能幫我的人。」
錢寧搖頭:「王爺最需要的是錢,有錢就有人,有錢就有一切。」
「不過幾個稅錢。」
「王爺錯了。」
朱由檢狠狠地瞪著錢寧。
錢寧知道說話過了頭,垂首道:「卑職放肆,請王爺跟卑職來。」
園子中的牡丹亭有三根柱子,朱由檢站在亭前:「這是皇兄唱堂會的地方,有什麼好看?」
錢寧推了推亭子的立柱,亭子微微一動。朱由檢瞪大了眼睛。
「請王爺幫把手。」
朱由檢上前推另一根,錢寧試了試指向第三根。
「怕是這邊,王爺請用力。」
說著,二人同時朝一側用力一推。第三根立柱竟是個軸心,亭子朝一側轉動開去。只見十數個木箱整整齊齊擺放在亭子下面。朱由檢怔住了。
「皇兄建此牡丹亭,原來並非為了唱戲。」
錢寧上前,掀開一個箱蓋,滿箱的黃金,再掀,還是黃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十六年的江南賦稅,三有其一,都在這裡。」
「還有兩份?」
「我爹將他的一份交給蕭雲天隱藏起來,另外的一份……」
「魏公公……」朱由檢心如明鏡。
「恐怕已是現今的魏公公的了。」錢寧瞅著朱由檢,「信王爺要辦大事,還需要更多。」
「你要江南賦稅通過東廠稅監使,日後移到我手裡?」
「大殿下能辦到的事情,信王爺也能辦到。」
朱由檢沉吟著,彎腰蓋好一個箱蓋,錢寧彎腰蓋好另一個,二人彎著腰對視著。
「這些錢不是小數目,你原可據為己有。」
「沒有王爺號令,卑職一事難成。」
朱由檢輕拍手上的土,挺起身,錢寧也站起來,二人扶住亭子的立柱。
「是要同心協力。」
「卑職一心一意。」
二人用力推動亭柱,亭子復位。朱由檢用腳踩著亭子邊腳的土。
「不知《牡丹亭》究竟是出怎樣的戲,聽說那奉聖夫人也很愛唱。」
「這齣戲,王爺不妨也唱唱。」
「有些事情,我是略有耳聞。」
「王爺器重楊天石,但要他死心塌地跟定王爺,全在這齣戲能否唱好。」
管家引楊天石來到園子裡,錢寧奔了過去。
「天石,你去哪了?」
「印月在蕭雲天手裡。」
「這狗日的!不過不要緊……」
朱由檢笑嘻嘻走了過來。楊天石上前施禮。
「你要我只身前往無錫城?」朱由檢沉吟著……
「卑職不敢。太師傅的意思,亂民並非暴民,略施安撫,一切便都解決了。」
「裁撤東廠稅監使之事,怕是要陛下聖諭。」
「陛下不會下這樣的聖諭。」錢寧道。楊天石也接著陳詞。
「先是錦衣衛,後是東廠稅監使,江南****之由盡在賦稅徵收不合法度,橫徵暴斂,百姓沒了活路,焉能不亂?卑職請王爺當斷則斷,將此事料理妥當,必能贏得江南民心。」朱由檢聽著,笑了。
「天石啊,本王要江南民心何用?」
「王爺有了民心,便是朝廷有了民心。」
「就怕不是民心,反是嫌疑。」
「王爺光明正大,嫌疑不攻自破。」
「民心是個好東西,也是個惹是生非的東西。我的意思,這東西先放一放。既有民變,江南地方的錦衣衛需著力加強。天石啊,這事兒我要你幫我,你決不可推辭。還有,我想把母后秘密接到這裡,以盡孝心。天石,此事可辦得到?」
「卑職返京之時,一定辦到。」
「來人!」朱由檢站起來,喝道。奴僕太監應聲出現在門口。「備轎。」
「慢。」錢寧攔道。所有人都瞅著錢寧。
「卑職的意思,明日再去無錫城。」錢寧道。
「錢寧,遲了,怕會生出更多變故。」楊天石急道。
「此去無錫城,雖咫尺之遙,王爺終是涉險,必須考慮萬全。」
「也好,」朱由檢吩咐,「今晚楊大人就住在府上。」
「是。奴才這就去收拾。」奴僕們下去了。
「王爺,天石請令,先行入城,明日……」楊天石還想爭取。
「明日入城,我要你在我身邊。」朱由檢似已作了最後決斷。
楊天石無奈地說:「卑職遵命。卑職告退。」
錢寧瞅著朱由檢,朱由檢點點頭,錢寧跟著楊天石出去了。
院落中,錢寧趨步趕上,楊天石一把揪住他:「你知道我為何要盡快趕到城裡?」錢寧任憑他揪著,仍是笑嘻嘻的……
「十七年都等了,又何必急在一時。」
「狗日的!你還敢嘲弄我?」
錢寧仍是笑:「那蕭雲天雖說有妻有小,可奉聖夫人的魅力,沒人抵擋得了,等你趕了去,怕是昨日鮮花,變成明日黃花嘍。」
楊天石腳下使勁一踢,錢寧仰面倒地,楊天石恨恨地說:「老子先殺了你!」
錢寧坐起來,仍是笑嘻嘻:「所以得趕緊著,怕是還來得及……」
楊天石一怔:「那你剛才對信王說……」
錢寧仍然坐在地上:「東廠奴才撒下天羅地網,尋找奉聖夫人,信王若是跟你一起見到奉聖夫人,你要王爺把她送還當今陛下,還是送還給你呀?」
「當今陛下曾有旨意,登基之後,讓印月出宮。」
「若有聖諭,天下皆知,我為何聽都沒聽到過?」楊天石一聽,怔住了。
「那是……是當今陛下還不是陛下之時……」
「那就不是聖諭!」
楊天石瞅著錢寧,慢慢低下了頭。
「所以,此事不可讓信王染指,是你我個人之事。」
楊天石盯著錢寧:「……你要幫我?」
「我從來都幫你。」
楊天石拉起了錢寧:「那明日護駕入城……」
錢寧拍打著屁股上的土:「既然知道她在哪兒,這點兒屁事,你我聯手,難道今夜還擺不平?」
楊天石大喜:「那咱們快走!」說著,拉著錢寧便走。
遠處,朱由檢微微一笑。
東林書院中到處都是篝火,亂民們圍著圈,燒烤著牛羊,灌著燒酒,狂呼亂叫。「老大」坐在最大一堆篝火旁,他的吃喝有人伺候著。那軍師般的老者在側不斷地提醒著他該辦的事情……
「老大,明天的事情,還是要多個心眼的好。」
「管他娘!信王一到,先抓起來,答應老子的條件,放人。不答應,一個個全殺了!」
「還有,城門是關閉了,可城外百姓也要進城搶東西,城牆給扒開了一個口子,這若是錦衣衛進來了……」
「你煩不煩?派人去守著就是啦。」頭目將一碗酒遞過去,「喝!你也喝,明天的事兒,明天再說!」
一些亂民將書院中的書籍抱出,有的乾脆拉著書架,拖到了篝火旁,往篝火裡扔,篝火更加旺盛。
「老大」忽地站起,奔向燒書的亂民:「混蛋!敬字惜紙,懂嗎?」
「老大,沒柴火啦!總不能把房梁扒下來燒了。」
「那也不能燒書!」
「那燒什麼?」
「老大」撓著腦袋,四下瞅瞅,好幾堆篝火前的亂民都在燒書。
「文曲星下凡,一個個把你們全殺了!」
「老大,那文曲星就一支筆。」一亂民抖抖手中鋼刀,「他殺得了咱?」
「老大」走回自己的篝火前坐下:「說得也是,天王老子都不怕了,還怕文曲星嗎?」他抬頭看著東林書院那副巨大的楹聯:「這上頭寫的是什麼?」
老者念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這些個讀書人,風啊雨啊他都聽得見,咱們呢,年年月月天天讓人欺負,整天價喊啊叫啊,怎麼就沒一個人聽得見?家事國事天下事他們都關心,可當官的收稅的把咱弄得傾家蕩產,這難道不是個事兒?怎麼沒見他們關心啊?」
老者驚奇地瞅著他:「老大!沒想到,說得好啊!」
「老大」一指楹聯:「這不是咱窮人的意思,燒了!」
一亂民操起火把躥過去,把楹聯點著了,火光沖天而起。
亂民歡呼起來:「好啊……」
「這學問不在識字多少,老大,你說一副『聯子』,我給你寫下來,算是咱的意思。」
「老大」瞅瞅老者:「那我得想想……」
書院會講所內,美婦陪侍在李贄身邊,二人扶著顧憲成的輪椅,在窗牖前瞅著外面的景象。門口處,有持刀的亂民守護著,東林黨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躺在蓆子上,也有的站在兩位老人的身後,探頭瞅著窗外。
李贄對顧憲成道:「你我七老八十,活到今日,算是三生有幸。」
顧憲成卻是痛心疾首:「眼不見,心不煩,老夫恨不得早死了。」
「拙著《焚書》真是預料得不錯,知道會有被燒燬的一天,只是沒想到是這麼灰飛煙滅的。」李贄自嘲著。
「這些個亂民倘若真的當家做主,還不個個都是秦始皇?」
「或許是漢高祖劉邦,唐高祖李淵,甚至是我大明開國太祖朱元璋,也說不定。」顧憲成聽著不順耳,側首瞅著李贄。
「卓吾先生,口無遮攔也罷了,褻瀆君聖,還請慎言。」
「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於今,能稱得上個『祖』字的皇帝,怕是沒有幾個。不知東林先生是否考證過,這稱『祖』的皇帝,無一不是出身卑賤。」
「英雄不問出處,但求天命所歸。」
李贄指向窗外:「尤其是我大明太祖皇帝,討飯出身,怕是還不如這位亂民老大。」
顧憲成微怒:「卓吾先生,你究竟想說什麼?」
「東林先生息怒,其實我要說的是,管他四書五經、繁文縟典,無非是這些聖祖皇帝讓我等讀書人為他們編撰出來欺世的玩意兒,六經注我,我注六經,讀書人不過在此間亂翻觔斗,終至於自欺欺人。所以燒了也就燒了。」
背後有東林黨人哧哧笑了。
顧憲成回首呵斥:「走開!這等話你等也要聽嗎?」
李贄笑了:「東林先生惟我獨尊,老衲今日算是領教了。」
「卓吾先生將我聖賢之道盡皆棄如敝屣,老夫不敢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