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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弒君 (1) 文 / 張建偉

    慈安宮內全黑了,劉公公的哭喊聲更大了。

    「小爺!小爺啊!您這是怎麼啦,怎麼啦?」

    魏公公趨步上前,嘴裡喊著:「劉公公,小爺如何啦?小爺如何……」

    寢室燈光忽然大亮,門口處的魏公公驚愕地站住了。

    他身後,已有兩名持梃太監;對面,十數名持梃太監環立室內,其中兩名已將魏忠賢扭在地上。

    最讓人驚愕的,是滾落到地上的頭顱,竟是「客印月」木雕的頭。布衣和魏忠賢都吃驚地瞪著它。客印月則是怔怔地瞅著布衣。

    伏在床邊的劉公公,這時扭過臉來,詭秘地瞅著魏公公。

    魏公公知道落了套,竭力鎮靜著自己:「到底出什麼事了?」

    朱由校走了進來,嘿嘿一笑:「魏公公,您說呢?」

    魏公公長舒了口氣:「小爺無恙。哦,這就好,這就好……」

    朱由校走向魏公公:「對魏公公來說,卻是不太好。」

    魏公公竭力笑著:「小爺哪裡話來,小爺說笑了……」

    朱由校在魏公公面前站住:「那就請魏公公告訴我,這是個什麼笑話啊?」

    魏公公語塞:「……自然是,自然是個好笑的笑話……」

    朱由校深深地瞅著魏公公:「聰明一世的魏公公栽在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手裡,的確好笑得很。」

    「小爺,公公我從小看著小爺長大,從前……」

    「我記得,我全都記得。」

    「想想公公我對小爺的好……」

    「我在襁褓裡,公公就對我很好……」

    魏公公一怔。

    「可你最應該記得的是咱們一起下棋的事情。」

    「下棋?」

    「父皇總是能贏你,我總是能贏父皇,魏公公你呢,你能贏我嗎?」

    「改日,改日一定陪小爺玩一盤……」

    「你恐怕沒機會了。」朱由校先是一笑,隨即喝道,「押下去!」

    魏公公身後的持梃太監扭住魏公公,朝外面走去。

    魏公公掙扎著:「小爺,小爺,你弄錯了,你聽公公我跟你說……」聲音漸漸地遠了……布衣上前一步。

    「三殿下……」

    朱由校威嚴地一舉手,止住了布衣。

    「還沒驚動父皇吧?」他問劉公公。

    「幸虧小爺警覺,今日宮中膳食恐怕都下了藥……」

    「告訴宮外的錦衣衛,沒事了,我和他們的奉聖將軍正下棋呢。」

    「是。」

    「全都下去吧。」

    劉公公帶著所有持梃太監出去了。

    現在,室內剩下四個人。客印月、魏忠賢、布衣一家三口不期而遇,卻是如此場面。只有朱由校在室內踱著步子,似在想著如何處理此事。

    客印月走到床邊,猛然掀開了被子,掉了「腦袋」的木雕橫陳在床上。

    朱由校彎腰捧起了「客印月」的「腦袋」走到床邊,將「腦袋」銜接在「身體」上,但脖頸處已很難對上茬口。

    「請夫人見諒。」朱由校似乎很內疚。

    「『她』為何會在這兒……」客印月瞅著朱由校……

    朱由校的臉一紅,指向跪著的魏忠賢:「他要殺的是我。」

    「小爺饒命!小爺饒命啊!」魏忠賢像狗一樣地爬了過來,涕淚橫流,打著自己的嘴巴,「奴才上了魏公公的當,奴才不知這是小爺的寢宮,奴才剛來,奴才什麼都不知道,奴才……」

    朱由校喝道:「住口!」

    魏忠賢的哭喊立刻停了。朱由校環視著眼前的一家人……

    「我該如何處理此事?」他的目光盯在布衣身上,「你說。」

    「他不是我爹!」布衣指向魏忠賢,聲嘶力竭。

    「他是。布衣,我不能瞞你,也瞞不住。你爹進宮,是我安排的,我原想瞞住父皇,讓你們一家團聚。」他深深地瞅向魏忠賢,「你卻要殺死我。」

    「奴才該死!請小爺殺了奴才!」魏忠賢磕頭如搗蒜。

    「這可是你說的?」

    魏忠賢一怔,又是磕頭:「小爺饒命!」

    朱由校走到客印月面前:「生殺之權握在夫人和你親生兒子手上。」

    客印月一怔:「……他必是不得已,請小爺饒了他。」

    朱由校不動聲色地又走到布衣面前:「布衣,你呢?」

    布衣面容扭曲。

    朱由校語帶挑唆:「今日之前,你從來都不知道他是你親爹。他混入宮中,要殺你的金蘭兄弟,我若是睡在那張床上,這會兒你正在給我收屍。我知道,你我並非一母同胞,卻是情同手足,對要殺我的人,你不會等閒視之。還有,你親爹殺我,並非他要殺我,是我大皇兄、魏公公要殺我,因為我大皇兄想當皇帝,他要踢開所有絆腳石。我也想當皇帝,所以我就是他們的絆腳石,必欲除之而後快。你親爹與我無冤無仇,卻是他們手中的刀……」朱由校奔到床前,捧起客印月的木雕人頭,「這把刀已經斬斷了由校的頭。如果這真是由校的頭,你會看著不管嗎?」

    朱由校輕輕放下了「客印月的頭」,在「脖頸」處擺好,深深地瞅著:「我還答應過夫人,只要我能當上皇帝,便放夫人出宮。可我若是死了,夫人便只好給父皇殉葬。所以,他要殺的不是我一個,而是三個,我,奉聖夫人,還有你布衣。你親爹殺了我,也就殺了你親娘,你再也見不到你娘。所以,你剛才說,他不是你爹,你說得對。他只是個賣身投靠的小人,一個卑鄙無恥的傢伙,他不是人,是個無恥之徒,你願意讓這個無恥之徒做你的親爹嗎?」

    朱由校走到布衣面前,深深地瞅著他:「或者,乾脆殺了他。」

    面容扭曲的布衣平端起手中的劍。

    朱由校讓開了他前面的路。

    布衣朝著魏忠賢走過去,劍尖直指魏忠賢的腦袋。

    客印月驚恐萬狀:「布衣……」就要上前阻攔。

    朱由校攔住了客印月:「夫人……」

    魏忠賢驚恐的臉漸漸平靜下來,變成了渴望,那似乎是對親情的渴望,他揚著頭,迎著布衣步步逼近的利劍……

    「小爺說得對,我卑鄙無恥,我是個畜生,可我淨身進宮,不是來殺小爺的,真的不是。我是想見見你娘,我也想混出個人樣來,讓我兒子不再看不起我,不再往死裡打我……我,我就是這樣想的,可我還是該死,我知道。你該殺我,我知道。殺了我,帶著你娘離開。我,我怕死,可我這會兒不怕了。我只想……我親生的兒子在殺死我之前,能叫我一聲爹……我畢竟是你親爹……」

    魏忠賢哽咽起來。

    劍尖直指魏忠賢的喉嚨,布衣的手開始哆嗦,他渾身顫抖,聲嘶力竭地喊道:「我不是你兒子!不是!」他將劍摔在地上,奔出了寢宮。

    「布衣……」客印月欲追兒子而去……

    「讓他去。」朱由校攔住她。

    「他,他不會出事吧?」

    「布衣只是要靜一靜,就像當年我忽然知道我娘是怎麼死的,那會兒,我也是,就想一個人呆著……」

    「他,能想明白嗎?明白了又怎樣。」

    「復仇!」朱由校瞅著客印月,「男人一旦明白了,想的只有這個……」

    「我還是要去看看布衣。」

    「夫人,天就要亮了,奴才們要醒過來了……」

    客印月趨步走出寢宮。朱由校望著客印月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又將目光掃向魏忠賢。魏忠賢深深叩首。

    「多謝小爺饒了奴才狗命。」

    「我要的是條忠心耿耿的好狗。」

    「奴才是好狗。」

    「好狗只有一個主子。」

    「奴才從此就伺候小爺一個。」

    「好狗對主子言聽計從。」

    「奴才願意為小爺去死。」

    「你兒子的劍就在你跟前,你死吧。」

    魏忠賢怔住了,他拾起劍,怔怔地瞅著:「小爺真想讓奴才死?」

    「一個剛剛背叛了舊主子的奴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考驗他對新主子的忠誠。」

    「奴才死了,小爺知道奴才忠誠又有何用?」

    「就是這個難辦,天王老子也沒辦法。」

    「奴才真想把心挖出來給小爺看看。」

    「那就挖吧。」

    魏忠賢抓住劍身,劍尖在心臟處比劃著。朱由校不動聲色地瞅著。

    「奴才下不了手,請小爺幫奴才一把。」

    朱由校點點頭,走過去,抓住了劍柄。

    「裡頭定然是顆黑心。」

    「對別人是黑的,對小爺是紅的。」魏忠賢聲音發顫。

    「挖出來才知道。」

    「請小爺讓奴才死得快一點。」

    「放心,這點活兒,比在木板上鑿個窟窿容易得多。」

    說著,朱由校持劍刺去。

    魏忠賢恐懼地「啊」了一聲,抓住劍身的雙手鬆開,滿手的血。

    劍卻斜斜地穿過魏忠賢的腋下,並讓劍停留在那裡。

    朱由校幾乎臉貼著魏忠賢恐懼的臉:「知道我喜歡你什麼嗎?」

    魏忠賢驚魂未定:「謝小爺饒命之恩。」

    「我喜歡好木匠,好手藝。」

    劉公公走了過來:「小爺……」

    朱由校鬆開寶劍,走到床前,再次捧起「客印月的頭」:「還能修好嗎?」

    魏忠賢腋下晃蕩著寶劍:「能,能,奴才給小爺做個新的……」

    朱由校吼道:「我就要這個!」

    「是是,奴才這就去整修。」他趨步走到床前,接過朱由校手中的「客印月腦袋」,抱起「客印月身體」,「奴才這就去幹活,去幹活……」

    「站住。」

    魏忠賢一激靈。

    朱由校拔出了魏忠賢腋下的寶劍,「去吧。」

    魏忠賢踉蹌著走出了寢室。

    朱由校揚起寶劍,一劍砍在枕頭上,劍到枕斷。

    朱由校將劍扔在床上:「去見魏公公。」大步走出寢宮,劉公公趨步跟上。

    布衣站在景山涼亭中,默默地瞅著山下,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沿著階梯,客印月走了上來,站立在布衣身後。布衣一動不動。

    「昨天,我看到你在那兒,還有大白……」

    客印月心情激動,輕輕撫摸著布衣的後背。布衣仍是一動不動。

    「那時我就知道,你是我娘。」

    客印月的臉貼住布衣的後背,淚水湧出來。

    「爹從來不跟我說,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

    客印月緊緊摟抱住兒子,哽咽起來。布衣猛然轉身將母親緊緊擁在懷裡。

    「兒子做夢都想親娘,可兒子不想要那個親爹!」

    「娘知道,知道……」客印月哽咽著。

    「我爹是楊天石,永遠都是。」

    「娘知道,知道……」

    朱由校書房內,圍棋棋盤與棋子已經放好。魏公公走了進來,劉公公在他的身後。門口處,有持梃太監的身影。書房內門開了,朱由校走了出來。

    「想來想去,還是想給魏公公一個機會。」

    「公公我是天下最好的棋手。」

    朱由校坐下了,擺了擺手,讓劉公公出去。

    「你從沒贏過父皇。」

    「不是沒有,是不能,奴才永遠不能贏主子。」

    朱由校擺上一子:「我也是公公的主子。」

    魏公公擺上一子:「今日不同,奴才想贏。」

    二人開始邊談邊擺子。

    「欺負我年紀小?」

    「從小看大,三歲到老,奴才從來都認為小爺不『小』。」

    「那我也還是個孩子,你們都該讓著我。」

    「奴才已經讓得太多,再讓,就只有這條老命。」

    「讓我當上皇帝,你不會死。」

    魏公公搖頭:「有兩種人,一種,你活,讓別人也活;第二種,你活,別人就得死。小爺是後一種。」

    「公公卻投錯了主子,我大皇兄,一個最沒前途的主子。」

    「公公我是個奴才,再有前途的奴才,終歸還是個奴才。」

    「那為什麼?讓我猜猜,為了錢?」

    「很多錢。」

    「父皇疏忽了這個。」朱由校沉吟了一下,「因為父皇從來不摸錢,父皇看不起愛錢的人。」

    「陛下廣有天下,要什麼東西,全都用不著錢就能享受,還都是最好的。所以普天之下,只有陛下不愛錢。」

    「可若是投錯了主子,有錢也會變得沒錢。」

    魏公公歎了口氣:「也只好賭一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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