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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觀虜典兵 (1) 文 / 張建偉

    草廬裡亮著油燈,楊天石伏在簡陋的桌子上寫著奏折:「臣錦衣衛指揮使楊天石啟奏陛下……」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金榜站在門口報告:「楊叔叔,楊爺爺在我家呢!」

    楊天石一怔。

    楊漣嘿嘿笑著坐在桌前,桌上一杯清茶,金充及夫婦忐忑不安地站立在楊漣身邊。

    「沒什麼沒什麼,我就是來看看。天石說你病了,布衣也在這兒。」

    「草民已然大好了。」金充及趕忙道,「不敢勞楊老爺掛念……」

    「什麼話,天石跟我說過多次,這麼多年,你們夫婦不光是他的鄰居,也是他的恩人。」楊漣環顧著四周,「我呢,也跟天石說了多次,這裡嘛,不要住了,都搬到我那裡,從此就是一家人嘍。」

    金妻接口道:「那敢情好。可天石的娘……」

    楊漣一怔:「天石的娘?」

    金充及忙圓場:「不不不,是草民之娘,天石叫草民之娘為嬸娘。」

    楊漣釋然:「你的娘就是他的娘,天石叫聲娘也是應當的。」

    金妻趕緊再給楊漣斟茶。

    楊天石急匆匆趕來:「爹,您怎麼來了?」金榜跟在後面。

    楊漣一繃臉:「我不該來嗎?」

    金榜上前恭敬地喊了聲:「楊爺爺。」

    楊漣拉著金榜,笑道:「你那哥哥妹妹沒跟你在一起呀?」

    金榜傻乎乎地不知如何回答,看著父母和楊天石,金家夫婦面面相覷,楊天石知道瞞不住了。

    「金榜,你就告訴爺爺好啦。」

    「布衣出事了嗎?!」楊漣一驚。金榜低下了頭,忽然抬頭,言辭透出委屈。

    「楊爺爺不知道,從小就是他們兩個在一起,老是甩了我,這會兒誰知道他們倆窩在哪兒?」這個傻小子居然也有急中生智的時候。

    金家夫婦長舒口氣,楊漣嘿嘿笑了,把金榜攬到了跟前。

    「我懂啦,他們老是不要你,不要緊不要緊,爺爺要你,爺爺喜歡厚道的金榜……」

    楊天石急著讓父親離開:「爹,該見的都見了,您也該回去了。」

    楊漣又一繃臉:「誰說都見了?還有你娘……」

    楊天石一驚:「我娘?」

    金充及忙解釋:「嬸娘。」

    楊漣糾正:「嬸娘也是娘!」

    皇后的聲音傳來:「要說嘛,還是咱們的朝廷首輔有見識……」

    眾人一驚,朝皇后的屋門口望去,門開了,皇后走了出來,金榜上前攙扶,「奶奶。」

    楊漣恭敬地站了起來,金家夫婦與楊天石面面相覷,楊天石沖金充及微微搖了搖頭。

    金充及上前與金榜一起攙扶著皇后,「娘,兒子以為您老人家已然安寢,夜間陰涼,兒子送您進屋,再穿件衣服……」說著,竟是往裡攙送的樣子。

    皇后扒開金充及,「本宮不用你管。」她從陰影處來到有光亮的地方,竟是一張化妝過的大白臉,十分詭異。

    楊天石長長舒了一口氣。

    金妻輕聲對楊漣解釋:「我娘腦子有點那個……」楊漣點點頭。

    金妻迎了上去,親切地說:「娘,您老人家就不怕嚇著客人?」

    皇后朝前走著,「嘿嘿,他可不是什麼客人。」說著,到了楊漣跟前,仰臉瞅著。

    楊漣親切地讓座:「老人家請坐。」

    金榜遞過棉墊,楊天石墊在椅子上:「娘,坐吧。」

    楊漣瞅著,點點頭。

    皇后大剌剌地坐下了,又忽地站起,「哎喲,楊大人在這兒,哪裡有草民的座位嘛。」楊漣笑著上前,攙扶皇后坐下。

    「您老人家坐吧。」

    「本宮不敢當,可是不敢當。」仍是坐下了。

    金榜為楊漣搬來一把椅子,楊漣也坐下了。

    「您老人家的身體,看著還硬朗……」

    皇后注視著楊漣,「楊大人忍辱負重十六年,看上去比本宮硬朗得多哦……」

    金充及在一旁提醒:「娘,您老人家既是知道此乃楊大人,就別老本宮本宮的啦。」

    皇后嘿嘿笑著:「本宮本來便是本宮,你們不喜歡,可布衣喜歡本宮這麼說……哎,布衣呢,金枝呢,怎麼沒見?」

    「這倆孩子,又出去瘋去了。」

    皇后點點頭,忽道:「不會出事吧?」

    「不會不會,這山裡頭,他們熟得跟在家裡頭一樣。」

    金充及夫婦你一言我一語地搭著腔。

    「那就好。布衣和金枝要是出了事,本宮拿你們是問!」忽然她面向楊漣:「楊大人,你是不知道,你這個兒子,待本宮就像親娘一樣。」

    「應當的。」

    「天石跟本宮說,當年他奉聖諭鴆殺皇后……」

    楊天石一驚:「娘,您別提此事。」

    「十六年來,天石心裡頭始終不安生喲。本宮呢,老是勸他,既是奉聖諭,那天石便沒什麼責任,用不著心裡頭過不去。可他呀,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啦。楊大人,你是天石的親爹,你怎麼說?」

    楊漣微微低頭,有點難過:「這話原本是不該說的,天石也不該說……」

    皇后嘿嘿笑了:「天石是你親兒子,你心裡怎麼想,不該告訴他嗎?別個說什麼,他不會釋然於懷,可你這個當爹的要是說點什麼,那就比神藥還靈,他心裡頭的疙瘩就沒啦。」

    楊漣站了起來:「當年為了救皇后娘娘的性命,我率朝廷百官連闖三道城門,結果卻是被罷了官。許多事情,做臣子的,毫無辦法,只好盡人事而聽天命。」

    皇后又嘿嘿地笑了:「你說的那個天命,就是陛下之命吧?」

    「天石奉上諭鴆殺皇后娘娘,這是天命,他不可違抗。」

    「他若是違抗了呢?」皇后追問。

    「那他便不是陛下忠貞的臣子,也不是我楊漣的兒子。」

    「若是天命錯了呢?」

    「天命絕不會錯。」

    「那你也曾經抗爭過天命。」

    「陛下或一時糊塗,做臣子的只有死諫,這絕非違抗天命,而是請陛下順天應命。」

    「這麼多年,本宮想啊想啊,就是這個東西,始終想不明白。這皇帝是天子,天子要順從天命,天命不會錯,天子卻常常會有過失,有了過失,不是天命的錯,是臣子的錯,所以臣子要死諫。天子若是聽從了,那就是順天應命。天子若是不聽從呢,那也不是天命的錯,甚至不是天子的錯,說到底,還是做臣子的錯。我說楊大人啊,這麼多年本宮的一個心結,還是讓你給解開了。本宮應該謝謝你呀。」

    楊漣微微頷首,「老人家恐怕累了,楊漣改日再來看望老人家。」

    金充及和楊天石攙扶起皇后。

    「楊大人,本宮今日放肆了。本宮不是朝廷大臣,本宮也不懂朝廷規矩。本宮不過是個草民,可本宮卻不怕那個什麼天命。本宮老了,這一輩子也就算了。可本宮的家人若是受了什麼人的欺負,本宮不管上頭是個什麼樣的天,都會捅它個大窟窿。」

    「老人家多慮了,不會有那麼嚴重的事情。」

    楊天石從旁勸道:「娘,您去歇著吧。」攙扶著皇后向屋裡走。

    楊漣在後面送道:「老人家走好。」

    楊天石陪著父親回到了自己的草廬,楊漣坐在院內鋪著棉墊的石板上,鴿子們在他身邊「咕咕」叫著,他瞅著兒子。

    「我所以貿然前來,是這心裡頭老是不踏實。看來還是出事了。」

    「兒子公務纏身,心力交瘁,沒別的。」

    「許多話,你寧可跟外人說,也不跟你爹說。」

    「金家嬸娘不是外人,這麼多年,兒子早已當她是親娘了。」

    「為父倒成了外人嗎?」

    楊天石站在父親面前:「十六年來,兒子始終在夢裡跟爹說話,可爹從來也沒應過。爹,十六年來,您在哪?」他突然提高了嗓門,「您在哪呀?」

    幾隻鴿子被驚得振翅而飛。

    楊漣深深地瞅著楊天石:「她究竟是誰?」

    「金兄的娘,金榜金枝的奶奶,也是布衣的奶奶。」

    「她不想讓我認出她,可她卻認得我。」

    「十六年來,兒子跟她說了許多爹的事情。」

    楊漣搖著頭:「你不說,我也不會逼你。身居要職,朝廷命官,你不是孩子啦,做事自有分寸。可有件事,我一定要知道,你告訴我,布衣是不是出事了?」

    楊天石沉吟著。

    楊漣怒道:「這件事,你一定得說!」

    楊天石瞅向父親:「爹請放心,明日就會見到您的孫兒了。」

    「我現在就要見。」

    「爹剛才說了,許多事情,天命難違。可我請爹一定要相信兒子。明日陛下觀虜典兵之後,布衣定會出現在爹的面前。」

    楊天石送走父親,重回草廬。夜深人靜,油燈亮著,簡陋的桌子上,那份「臣錦衣衛指揮使楊天石啟奏陛下……」的奏折仍在桌上。

    楊天石走過去重新提起筆,又放下,他拿起了朱由校送給他的十字銀柄短刀,蕭雲天的聲音在心頭響起,「我要你殺了三殿下,就用他送你的那把洋夷短刀!」他用兩根手指捏住了刀刃,若有所思……

    楊天石走出草廬,抓住小白,在它的腳上綁好紙條,白鴿振翅飛去,在夜空中像只不祥的烏鴉……

    觀虜典兵日,教練場煥然一新,檢閱台坐北朝南,兩側搭建起副檢閱台,楊漣等大臣們站立在上面恭候著朱常洛。

    東側中央部位,一百名錦衣衛已在皇次子朱由檢的率領下排好隊列,在數十面旗幟的掩映下,顯得威武雄壯。

    西側大門處,皇長子朱由榿騎著馬,得意洋洋地率領一百名錦衣衛擁了進來,他揚揚手,錦衣衛們吼道:「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引頸觀望的官員們讚聲四起。

    朱由榿率領百名錦衣衛站到了朱由檢隊列的左側。

    一直擂動的戰鼓忽然變了節奏,顯出猶猶豫豫的樣子,三皇子朱由校帶領他的一百名錦衣衛來到教練場,隊伍鬆鬆垮垮,幾不成軍的樣子。

    朱由榿哈哈大笑,朱由檢不動聲色。

    朱由校帶領著錦衣衛站到了朱由檢隊列的右側。

    官員們面面相覷。

    布衣坐在圓木釘成的矮桌前,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這麼多日子過去了,布衣顯得有些憔悴。

    金枝在滴水處洗著臉:「布衣哥,你也來洗洗吧。」

    「不用。」

    「髒死了你!」

    「不會髒死,怕是會給困死。」

    金枝擦著臉走過來:「就是,蕭雲天也該釋放咱們啦。」

    「就在今日。」

    蕭雲天嘩啦嘩啦開著鎖,笑嘻嘻地提著食盒走進洞來,手中還有一罈酒。

    「兩個時辰後,你們就自由了。」他將食盒放在矮桌上。

    「真的!」布衣和金枝十分驚喜。

    蕭雲天揭開食蓋,取出食品擺在桌上:「這些日子,對不住楊公子、金姑娘,今日這最後一餐,我陪你們吃,算是賠個不是。」

    布衣拿起了筷子:「嘿!好香啊!」

    金枝也盤腿坐下了,聞著菜香:「還真是的。」

    蕭雲天得意地說:「老婆親手做的。」

    布衣驚奇地問:「你還有老婆?」

    「臭小子!老子就不能有老婆啦?」

    布衣夾菜:「你老婆跟著你,還不整天提心吊膽?」

    「在我老婆眼裡,我是個干正經營生的好人。」

    布衣吃菜:「倒是瞞得結實。嗯,好吃好吃,金枝,你快吃。」

    兩個年輕人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蕭雲天微笑地瞅著兩個年輕人的吃相。

    「你是說,兩個時辰之後,我就能見到我爹了?」布衣邊吃邊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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