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魏忠賢進宮 (3) 文 / 張建偉
魏公公皺眉:「差得遠。」對魏良說:「起來吧,要到宮裡頭做奴才,不是那麼好做的。沒點真玩意兒,公公我是不要的。」
魏良站起來:「魏公公容稟,小的會唱戲,小的可以到公公大人您的鐘鼓司做個戲子,讓您老人家天天開心。」
「哦?會唱戲,唱兩口我聽聽。」
魏良立刻開唱,連帶表演,是民間堂會中常唱的《金印記》:
蘇季子要把選場赴,少盤纏逼妻子賣了釵梳。
一心直奔秦邦路。叵耐商鞅賊,不重萬言書。
素手回來,天哪!羞妻子不下機兒杼……
遠處,魏忠賢走來,人群中一直在東張西望的劉三看見,立刻奔了過去。
「你怎麼才來呀?行啦,就瞧個熱鬧吧。」說著拉魏忠賢去排隊。
劉公公也瞧見了魏忠賢,不禁一怔。
魏良唱罷,隨即施禮,仍是念白的腔調:「魏公公您老可聽得有趣?」
「有趣有趣……」
秉筆太監立刻呼道:「下一個!」
兩個持梃太監將魏良趕了下去。
魏良喊著:「哎,魏公公,小的還有呢,小的會唱一百多出大戲呢!」
魏忠賢和劉三來到隊伍後面,他看到了魏公公,剎那間,自己十六年前,滿臉血污,趴在刑凳上的情景出現在腦子裡——只見魏公公一舉手,劊子手喝道:「時辰已到,開刀問斬!」——魏忠賢一激靈,同時又瞧見了劉公公。
「奶奶的,完啦!」
劉三不明所以:「你本來也沒戲唱!」
第三個閹人已經跪在魏公公面前:「小的蘇炳琪叩見魏公公。」
秉筆太監指著名冊上此人的名字和錢款數額小聲道:「這小子不知哪弄到一筆錢。」數額處寫的是「一千兩」。
魏公公低聲問:「到賬上了?」
「是,一切按公公的老規矩。」
魏公公沖蘇炳琪笑著:「起來吧,好小子,宮裡頭的規矩都懂吧?」
蘇炳琪竟是傻乎乎的:「不懂。正要向公公請教。」
魏公公有些喪氣:「會點什麼玩意兒?」
「不會,正要請公公教誨。」
魏公公低聲罵道:「這個王八蛋!」又立刻笑道:「看你倒像個老實人……」
「公公誇獎,小的知道公公要銀子,可小的沒有,也只好去偷……」
魏公公漲紅了臉,沉聲道:「他娘的!這小子怎麼不懂事!」
秉筆太監喝道:「蘇炳琪!這是入宮大選班會,你不要胡言亂語。看你也不像個有歹意的,今日魏公公慈悲,要成全你個狗日的……」
話音未落,劉公公忽道:「且慢!」
魏公公側首:「劉公公有話說?」
劉公公恭敬地說:「是。此人既是做過賊,那原本是要告官的,可屬下說的不是這個。小爺的宮房裡頭急著要個幫手,這閹人裡頭既是有了一個,還望魏公公給小爺個面子……」
「小爺的面子,公公我自然是……你說什麼?這裡頭有個工匠?」
「是。屬下曾在匠戶街見過他。」
「是哪一個呀?」
劉公公指向魏忠賢:「就是他。」
遠處,魏忠賢一怔:「撞上喪門星啦,老子怎麼這麼倒霉!」
劉三問:「你,你得罪過那劉公公?」
魏忠賢點點頭。
那邊,魏公公已經示意,秉筆太監指著魏忠賢喊道:「你,過來!」
魏忠賢躊躇一下,從隊伍後面朝前走,所有閹人都奇怪地羨慕地瞅著他。
魏忠賢到得近前,跪在蘇炳琪身邊:「小的魏忠賢叩見魏公公。」
聽得「魏忠賢」三字,劉公公一怔。
魏公公笑道:「也是改的名字吧?」
魏忠賢老實回答:「是。聽聞公公大人姓魏,小的便改姓了魏。」
「聽說你有點手藝?」
「是。小的是雕工。」
「聽你的聲音……」
「小的淨身未久。」說著雙手捧上了錦盒。
魏公公一擺手:「進宮之前,總要驗明正身,可宮裡頭的規矩,你是一概不懂啊。」
「是,請魏公公栽培。」
秉筆太監在一旁附耳:「魏公公,此人別說銀子沒付一錢,就是登記也無……」
魏公公瞪眼:「小爺的面子,是錢的事兒嗎?」
劉公公向魏公公一拱手:「魏公公的損失,都在屬下身上。」
魏公公擺擺手:「劉公公說哪裡話,可小爺身邊的人,若是一點規矩不懂,公公我也不敢隨便進獻。我的意思,就讓此人先跟著我,也就那麼幾天工夫,我調教調教他,調教出個忠心耿耿的好奴才,也算是公公我對小爺的一番心意。劉公公,你說呢?」
劉公公心想,老子用得著你嘛!但嘴上仍是恭敬地回道:「魏公公有心了。」
魏公公站了起來,「就是他吧。」
閹人隊伍大嘩。
「奶奶的,這小子是誰呀?」
「魏公公,這不公道!」
尤其跪在魏忠賢身邊的蘇炳琪不服:「喂,老子給了一千兩銀子,怎麼這小子搶了老子行市!魏公公,您可不能這樣呀!」
魏公公瞅著蘇炳琪,忽然一瞪眼,喝道:「此人公然做賊,犯我大明刑律,給我抓起來,扭送地方官刑訊!」兩邊的持梃太監一聲「遵命」,揪起蘇炳琪便走。
劉三此刻跑到魏忠賢身邊:「喂!你真是魏公公家的親戚呀?」太監們不由分說將劉三驅趕到一邊。
魏忠賢站了起來,他有些愣神,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魏公公深深地瞅向魏忠賢:「跟我來吧。」
鑼聲又起,在持梃太監的護持下,魏公公一行順著來路走了。
劉三伸著脖子:「魏忠賢!你小子發達了,別忘了窮哥們兒呀!」
奉聖宮書房內,朱由校在聽劉公公回報,他驚訝地問:「跟魏公公走了?」
「是。魏公公說他親自為小爺調教這個奴才。」
朱由校冷笑一聲。
「他調教出來的,恐怕就不是我的奴才啦。」
「奴才去蟠龍縣那邊打聽過了,這個魏忠賢原名李進忠,曾經是奉聖夫人的男人,但沒有婚約。」
「我要他,就為這個。」
「可魏公公既是插了一腿,奴才不放心……」
「你不放心,我還不放心呢!」
「那乾脆讓他跟著魏公公算啦。」
「不。我就要他!」
皇城根下的護城河邊,轎子在後頭跟著,太監們也在後頭跟著,魏公公在傘蓋下步行著,魏忠賢小心翼翼地跟著。
「宮裡頭的規矩其實很簡單,也可以說就一個,就是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要知道,哪一個才是你的真主子。」魏公公指教著。
「是。奴才遭這麼大罪,其實就一個念想,這後半輩子就跟定魏公公了。」
「可說一千道一萬,這懂規矩的、忠心耿耿的好奴才,還是難找。不為別的,平日裡嘴上功夫都好著呢,可公公我略微有點閃失,哈,嘴臉就全都變了。」
「請魏公公相信奴才,有魏公公這條粗腿好抱,別個的腿……」
魏公公忽然站住了:「就說腿吧,」他指著自己跛了的那條腿,「我這條腿,就是曾經對我最忠心的一個奴才給打瘸的。」
「此人是哪個?奴才打斷他的胳膊!」魏忠賢做出恨恨的樣子。
魏公公深深地瞅著魏忠賢:「胳膊?」
「是。此人既是用胳膊打了公公的腿……」
「那還是不要打。」
魏忠賢一怔:「請公公指教。」
魏公公走動起來,似乎漫不經心地說:「告訴你一句話,殺人要用刀子捅,不能用針刺。你懂嗎?」
魏忠賢想了想:「是。公公的意思是,既是殺人,就要置之死地。」
「當年此人打斷了我的腿,沒要我的命,犯了個大錯。我是不能再犯這樣的錯嘍。」
「是。公公但有吩咐,奴才萬死不辭。」
魏公公又站住了:「這話,我聽得多啦。」
魏忠賢跪下了:「奴才願掏出心肝給魏公公看。」
「宮裡頭的主子還有很多啊。」
「奴才只認魏公公一個。」
「宮裡頭發號施令的可不止公公我一個。」
「奴才只聽魏公公號令。」
「若是大殿下、二殿下,哦,也許是三殿下讓你辦什麼事情……」
「奴才立刻稟報魏公公,一切由魏公公定奪。」
「有時候啊,就是陛下也會繞開公公我,直接對某個奴才頒下聖諭。那可是聖諭喲,奴才們無不謹遵。因為你若是不遵,那就是殺頭的罪!」
「奴才還是要稟報魏公公,請公公定奪。」
「陛下若是讓你當面殺了公公我呢?」
魏忠賢怔住了:「……怎麼會……」
「若真有這一天呢,你怎麼辦?」
「那奴才就、就……」魏忠賢四下瞅瞅,見跟隨的太監們都離得遠,便下定了決心,「魏公公的命就是奴才的命!若真有這一天,奴才惟魏公公之命是從!」
魏公公哈哈大笑起來:「沒這回事,沒這回事,可我還是愛聽。」
一條小狗忽然跑了過來,在魏公公的腿上親暱地蹭著。
魏公公蹲下身子,親熱地撫摸著小狗:「嘿嘿,嘿嘿,盼盼,盼盼又來接你爹爹啦。」
小狗討好地擺著尾巴。
魏公公笑著側臉對魏忠賢說:「要說忠心,還是我的盼盼最忠心。」
魏公公撿起一塊石子,朝護城河面上拋去,同時喝道:「去!」
小狗毫不猶豫地跳入河中,朝石子落入的地方游去。太監們都歡呼起來。
魏公公又揀起一塊石子,瞅瞅魏忠賢,將石子拋向河中,喝道:「去!」
魏忠賢一怔,但立刻明白。太監們笑聲頓息,都瞅著他。只見魏忠賢大步趨向河邊,縱深躍入水中,在水裡撲騰起來。太監們哈哈大笑。
城邊巡邏的錦衣衛馳馬而至:「魏公公,出什麼事了?」
魏公公嘿嘿地笑著:「沒事沒事。」
魏忠賢在水中漸漸下沉,雙手在水面上搖晃了兩下消失了。
太監們笑聲頓息,面面相覷。
小狗盼盼朝岸上游過來。
魏公公笑道:「這奴才,還不如我的盼盼。」
在魏公公的宅邸裡,魏忠賢穿一身光鮮的宮裡太監裝束,站立在魏公公面前。
魏公公坐在太師椅上,往手中的煙袋鍋裡裝著煙絲,他身後的牆壁上有四個字:出將入相。
煙絲裝好了,魏公公擦著火石和火絨,點燃了煙袋鍋,愜意地吸了一口,望望奇怪地瞅著他的魏忠賢。
「不懂這是什麼玩意兒吧?」
「奴才無知。」
魏公公用煙袋鍋指指煙絲盒子:「洋夷的玩意兒提神,我大明還沒有,從澳門那邊來,他媽的比金子還貴。」
「公公有福。」
「也就剩下這點子福嘍。你抽口?」魏公公說著將煙袋鍋遞了過來。
「奴才不敢。」
「抽吧。」
魏忠賢接過煙袋鍋,慢慢吸了一口,劇烈咳嗽起來。
魏公公嘿嘿笑了,拿回煙袋鍋自己吸起來,他噴出一口煙,「看得出,你是個忠心的。」
魏忠賢停止了咳嗽:「公公不該讓奴才跳河。」
魏公公一怔:「找死啊你?」
「公公不該讓奴才這麼死。」
「那你想怎麼死啊?」
「奴才不會游泳,若是淹死了,公公就少了一個忠心耿耿的好奴才。」
「是不是忠心,總要試一試。」
「奴才是四十多歲的人啦,奴才為了投靠公公,毅然淨身,已是冒死為之。奴才若是沒有忠心,怎麼會這樣做。可奴才淨身,也不全是為了忠心,更多的,還是為了榮華富貴。奴才無能,不能出將入相,要混出個人樣兒,也只有進宮這一條路。可奴才知道,要進宮,要榮華富貴,也只有魏公公您老人家能成全奴才。所以奴才先就改了名字,鐵了心,要做公公您老人家的乾兒子,鞍前馬後,供您老人家驅使。可奴才的這份忠心孝心還沒能盡一分一毫,您老人家就讓奴才跳河。奴才若是死了,這份忠心孝心也就盡不到了……」說著,竟然淌下淚來。
「嗯,嗯,算你有個說頭。」魏公公聽得很有味道。
「奴才絕非說說而已,奴才身體力行。」
魏公公深深地瞅著魏忠賢。
「方纔你為何要跳河?」
「因為是公公讓奴才跳。」
「明知會淹死,為何還要跳?」
「因為奴才不會淹死。」
「你如何知道不會淹死?」
「因為奴才明白,公公不會讓奴才死。」
魏公公磕了磕煙袋鍋,站了起來,在室內顛顛地踱步……
「有忠心,有心機,有擔當。嗯,你這個奴才,我收下了。」
「奴才魏忠賢叩見乾爹。」魏忠賢在魏公公身後整衣而跪。
魏公公猛然轉身,盯視著魏忠賢,片刻後才哈哈大笑起來……
「好好好,公公我就認了你這個乾兒。」說著上前扶起魏忠賢,「乾兒,爹我會讓你幹一件事情。」
「兒子請乾爹指示。」魏忠賢低眉順眼,攙扶魏公公入座。
「也許會用不著……」魏公公沉吟著,「一切還都要等陛下明日觀虜典兵之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