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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先下手為強 (2) 文 / 張建偉

    楊天石再也忍無可忍,一把揪住朱由校:「為什麼!」

    朱由校任憑楊天石揪著自己,「太祖大誥,錦衣衛詔諭第五則:陛下永遠沒錯。陛下無論做了什麼,錦衣衛皆不可生疑。對陛下詔諭有疑,則是對陛下的離心離德……楊將軍,你敢違逆嗎?」

    楊天石使勁一搡,朱由校踉蹌兩步,靠到身後的床輦上,笑了:「現在,你不再有殺奉聖夫人之心,你有了殺我父皇之心。我的一席話,讓你改正了一個大錯誤;可又會讓你犯一個更大的錯誤。」

    楊天石瞪著紅紅的眼睛,朝前逼近一步:「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朱由校直言不諱:「請楊將軍成為我的人。」

    楊天石再逼近一步:「那只有一個條件,把印月還給我!」

    「今日請楊將軍到此,就為此事。」

    楊天石怔住了:「三殿下有此能力?」

    「只要我當上皇帝。」

    楊天石又是一怔:「那三殿下要天石做什麼?」

    「我要你陞官。」

    「什麼?」

    「升任錦衣衛指揮使。」

    楊天石覺得匪夷所思:「這如何能做到?」

    「十六年前,你拚死護主,救我性命。十六年來,你奉守宮門,忠貞不渝。這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在父皇眼裡,天下沒有比楊將軍更忠誠的侍衛。」

    「三殿下究竟要天石做什麼?」

    「我怕。」

    「三殿下怕什麼?」

    「我怕我當不上皇帝,眼前只有死路一條!我怕我當上皇帝,手中無人,帳下無兵,眼前仍只有死路一條!」

    「三殿下要天石幫你找條活路?」

    「活路不是找出來的。」

    「要找總能找得到。」

    「活路是殺出來的!」

    「三殿下要殺哪個?」

    「就看哪個擋我的路。」

    「殺出來的不是活路,是血路。」

    「只有殺出血路,才有活路!」

    「三殿下是要天石為你當屠夫?」

    「我不想壞了錦衣衛的規矩。」

    「怎麼講?」

    「錦衣衛還是一切按太祖大誥辦事。」

    「那就是為陛下辦事。」

    朱由校點點頭:「錦衣衛聽陛下的,陛下聽我的。」

    「那就是間接為三殿下辦事。」

    「一切合情合理。」

    楊天石無話可說了。

    朱由校誠懇地說:「我大哥已經回京,宮闈之變,恐怕就在眼前。楊將軍,我需要你。」

    「天石若是不答應呢?」

    朱由校仍是誠懇地說:「只有我當上皇帝,奉聖夫人才不會死,你與她雙棲雙行,她與布衣母子團聚。」

    楊天石深深地瞅著朱由校:「三殿下胸有城府,可論年紀,還是個孩子。」

    朱由校一字一頓:「從小沒娘的孩子!」

    錦衣衛訓練場上戰鼓「咚咚」。

    錦衣衛們從四面的營帳中列隊而出,朝訓練場中央聚集。

    閱兵台的正上方,張掛著黑鷹圖像,下面是那把白虎坐椅。一黑一白,雙重威風,預示著錦衣衛指揮使錢仕達即將來到。

    大門口處,一白靴校尉領著布衣、金榜等數十個新丁走了進來。

    金榜大睜著眼睛:「嘿!太棒了!」

    白靴校尉喝道:「不准說話!」

    奉聖宮內,杏黃色的帳幔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壽」字,似有萬千之數。

    朱常洛走在長長的似乎沒有盡頭的「壽」字前,細細觀看著。魏公公和客印月陪在朱常洛身邊,客印月仍是酒盞在手,似醒還醉。

    魏公公擦著眼睛,十分感動的樣子:「難得,大爺這片孝心,真是難得……」

    皇長子朱由榿端跪在殿堂正中,「兒臣無可孝敬父皇,在江南藩邸,日理萬機之餘,念念不忘父皇鴻恩,十六年來,日寫一字,以解思念父皇之苦。」說著,竟淌下淚來。

    魏公公屈指算著:「那這……這上頭就是五千八百四十餘字,難得!難得喲……」

    客印月插話:「一天就寫一個字,倒也不難。」

    魏公公和朱由榿都怔住了。

    客印月將酒盞捧到朱常洛面前:「就是臣妾,一日也不止寫一個字嘛。」

    朱常洛先是繃著臉瞅著客印月,忽然「嘿嘿」地笑了,接過酒盞,喝了一口。

    「奉聖夫人說得不錯。」

    朱由榿急了:「兒臣所寫,不是五千八百四十個字,乃五千八百四十顆孝心。」

    客印月走到朱由榿面前,俯身奇怪地瞅著他:「能裝下這麼多顆心,就是大肚彌勒佛也沒這麼大個肚子吧?」然後蕩聲蕩氣笑起來。

    「你!」

    「好啦,榿兒,你起來吧。你不會給朕就帶來這個吧?」

    朱由榿起身:「兒臣還帶來一齣戲。」

    「什麼戲?」

    「非同尋常,乃江南官吏禁演之劇,請父皇觀覽。」

    「何人所做?」

    「臨川太守湯顯祖。」

    「既是本朝官員所寫戲本,為何還要禁演?」

    「邪詞淫曲,不堪入目。」

    「我倒要看看。」客印月盈盈而至朱常洛面前,挽起他的手臂,「陛下,這是大殿下第五千八百四十一顆孝心,臣妾一定要看。」

    訓練場上,戰鼓仍在響著,錢仕達已經在閱兵台上落座。

    錦衣衛們也已列隊在操場中央。

    布衣等新丁在檢閱台前橫站一排。

    旗牌官舉起了令牌,戰鼓息聲。

    值日訓練教官上前:「啟稟大人,禁衛軍錦衣衛列隊完畢,錦衣衛新丁入伍,參見大人,請大人訓示。」

    錢仕達掃視著:「哦,有新丁入伍……」

    「是。」

    錢仕達起身走到檢閱台邊緣處,瞅著站立成一排的新丁們:「我要看看他們的身手。」

    「是。」

    旗牌官再次舉起令牌。

    鼓聲又起。

    值日教官面向新丁喊道:「向後——轉!」接著跑到錦衣衛隊列前,「各營分列!」

    錦衣衛隊分三列,朝左右和後面,整齊而退。

    操場中央現出五口碩大的水缸,呈五星狀擺放。

    金榜驚訝地瞪大眼睛:「這是做什麼?」

    身邊的布衣小聲道:「別做聲。」

    奉聖宮內正上演著昆劇《牡丹亭》,樂班子裡的操笛手,正是那個曾為楊天石頌偈的老和尚,他穿著府尹的官服,戴著冠冕。飾演杜麗娘的女優在演唱著《驚夢》一段。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

    台下的御榻上,朱常洛斜倚著,翻看著《牡丹亭》戲本。客印月一反常態,神情專注地觀看著台上,為劇情所激動。

    杜麗娘接著唱道——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倦,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朱常洛瞅一眼客印月。客印月並不在意,她伸手接過了身邊宮女捧過來的酒盞。

    魏公公和朱由榿站在幾步開外,他小聲地和朱由榿說著話,「老奴昨日便告訴大爺,把奉聖夫人伺候高興了,大爺在陛下面前的孝心就有了。」

    朱由榿恨恨地說:「那一日一字,真真是白費工夫。」

    訓練場上鼓聲急促,五個錦衣衛分別在五口水缸邊沿跳躍穿梭,看得人眼花繚亂。

    金榜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麼呀。」

    身邊的一個官員子弟不滿地說:「你能?呆會兒有你好看!」

    檢閱台上,錢寧站在父親身後。

    錢仕達一舉手,旗牌官舉起令牌,鼓聲即停。

    示範表演的錦衣衛們歸隊。

    值日教官站在新丁面前:「都看好了?你們五個,上!」

    五個新丁面面相覷。

    值日教官喝道:「快!」

    新丁們分別站到一口水缸前,躊躇著。

    鼓聲又起,敲擊得很慢:「咚——咚——咚……」

    新丁們扒著水缸,朝上一躥,水缸晃動,全摔了下來,「哎喲」一片。

    值日教官執鞭上前便打:「起來!再給我上!起來!起來……」

    台上,錢仕達苦笑著搖頭。

    錢寧附在他耳邊:「都是達官貴人子侄,錦衣衛的素質,越來越差了。」

    五個新丁總算上去了,但都蹲在缸沿上不敢動彈。

    值日教官鞭打著他們的屁股:「站起來!站起來!快!」

    新丁們勉勉強強站了起來,三晃兩晃又一個個從缸沿上摔了下來。

    這一次「哎喲」之聲更大。

    值日教官邊打邊罵:「廢物,一群廢物!都給我下去!」又指著下一撥,「你們五個,給我上!」

    奉聖宮戲台上,杜麗娘仍在唱著——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外煙絲醉軟。

    春香呵,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

    御榻上,朱常洛猛然從戲本上抬起頭,若有所思。

    客印月神情專注,依然投入在劇中。

    此時,戲台上,柳夢梅上場,驚見杜麗娘:

    (念白)啊,小姐,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裡!

    (唱)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

    在幽閨自憐。

    (念白)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

    杜麗娘含笑不行,柳夢梅上前牽扯——

    (旦唱)那邊去?

    (生唱)轉過這芍葯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

    (旦唱)去怎的?

    (生唱)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捫著牙兒苫,

    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榻上,朱常洛瞪大了眼睛。

    客印月將盞中酒,一飲而盡。

    訓練場上,又有三個新丁摔下了水缸。布衣和金榜卻站立在水缸邊沿,隨著鼓點,慢慢移動著腳步。

    台上,錢仕達滿意地點點頭:「嗯,嗯,總算有兩個好後生。」

    錢寧道:「是陛下的眼光好。」

    錢仕達一怔:「是天石家那倆小子?」

    「正是。」

    錢仕達站了起來,命令擊鼓手:「登山之速!」

    鼓聲的節奏立刻快了許多。

    布衣、金榜隨著鼓點,腳步快了許多。

    「行軍之速!」

    鼓聲更快。

    金榜、布衣的腳步也更快。

    「衝鋒之速!」

    鼓聲急促,幾乎沒了間歇。

    布衣、金榜猶如錦衣衛剛才幾位前輩,在水缸邊沿跳躍穿梭,游刃有餘,不同的是,二人相交時,總是互相擊一下手掌,顯得十分默契。

    觀看的錦衣衛們受了感染,不禁為兩個年輕後生鼓起勁兒來,發出陣陣「嘿嘿、嘿」有節奏的呼聲。

    戲台上遍地花紅,象徵著戲中男女雲雨已畢。旦角梨花帶雨,生角攜其手而至——

    (生唱)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念白)小姐可好?

    (旦低頭,不勝嬌羞)

    (生唱)則把雲鬢點,紅松翠偏。

    (念白)小姐休忘了呵,見了你——

    (唱)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了片,

    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

    (旦依偎生,不捨,念白)你可去呵?

    (生旦合唱)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

    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唱時,生將旦扶坐在石頭前,念白)

    姐姐,你身子乏了,將息,將息。

    (旦眼矇矓,作睡狀,生輕拍旦,念白)

    姐姐,俺去了。

    (行且回顧)姐姐,你可十分將息,我再來瞧你那。(下)

    (旦驚醒,深情地低聲喚道)你去了也?你去了也?

    榻上,客印月已淚如雨下。

    布衣、金榜被引到閱兵台上錢仕達面前,二人行禮:「叩見大人。」

    錢仕達哈哈大笑,扶起兩個後生。

    「自即日起,你二人就是他們的頭兒。」說著一指下面的新丁,「我要你們將他們訓練出一樣的身手。」

    朱常洛離開御座,在戲台下踱著步,手中仍然拿著戲本,那穿著官服的老和尚伴在身邊,手持笛子。

    優伶、樂手們皆跪在戲台兩邊,客印月手執酒盞,在戲台中央學著杜麗娘的身段,邊舞邊唱,哼哼呀呀,似在遊戲,宮女在旁,不知所措。

    朱由榿驚訝地瞅著台上的客印月,魏公公伴在一旁。

    朱常洛若有所思地問身邊的老和尚:「李贄,這齣戲是否出自《燕居筆記》?」

    那穿著官服的老和尚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李贄,他回稟道:「陛下明鑒。湯顯祖的戲本正是來自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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