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先下手為強 (1) 文 / 張建偉
楊漣在廳堂內沉穩地踱著步,三個年輕人佇立在側,靜靜地瞅著他。
布衣試探地說:「祖父,孫兒從未見過大殿下、二殿下,但孫兒以為,論賢論能,他們不會勝過三殿下。」
楊漣沒有理會,繼續踱著步。
「楊爺爺,孫兒贊同布衣的話。」金榜不知深淺地跟了一句。
楊漣仍然不做聲。
金枝嘟囔著:「當什麼皇帝,當皇帝有什麼好?」
「祖父,孫兒誦讀儒家經典,嫡長之制稱為國本。可孟夫子也說過,民為重,君為輕,孫兒以為,這也是國本之論。」
楊漣終於站住了:「布衣,你可知我儒家先賢為何以『嫡長制』為國本?」
「無非絕對專制,絕對儲君,凡事一旦絕對起來,便不容置疑。」
楊漣點點頭:「孺子可教。歷朝歷代,江山社稷一姓,然皇子卻絕非一人。以嫡長之制確立儲君,使其他皇子無可紛爭,盡可消除蕭牆之禍。」
「倘若嫡長子是個癡呆之人,他也一定要成為太子嗎?」
「不期之論,不在聖賢所慮。」
「那祖父如何看待唐朝太宗殺兄囚父,奪位稱皇?」
楊漣愣住了:「……謀篡就是謀篡……」
「祖父又如何看待本朝成祖弒皇侄而篡皇權?」
「住口!」楊漣呵斥道。但布衣並未被嚇倒。
「唐朝太宗,本朝成祖,俱被稱為聖主、明主,祖父又如何說?」
楊漣大步走到布衣面前,真的有些生氣了,「正經書不讀,稗官野史你倒知道不少。這等坊間肆言無忌之論,豈可作為正說?明日錦衣衛不必去了,到首善書院,給我好好讀書!」
金榜先急了:「楊爺爺,孫兒好不容易才當上錦衣衛。」
布衣卻笑了:「祖父大人,您敢矯枉聖諭嗎?」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楊漣哭笑不得:「你……」
廳堂門「砰」地開了,楊天石渾身泥濘,持刀站立在門口,失魂落魄。
布衣奔了過去:「爹!你這是怎麼啦?」
楊漣面有憂慮。
錢府內,朱由榿、魏公公、錢仕達圍坐桌前,沉默不語。
錢寧進來通報:「陛下回宮了。」說完,出去關上了門。
「當皇帝的,突然闖入大臣家中,亙古未有。」朱由榿一臉不屑。
「所以公公我也是措手不及。及至陛下忽然不見了,尚不知何往。」
「依我之見,父皇等不及了。」朱由榿分析著。
「大殿下是說立儲之事?」魏公公望著朱由榿。
「我三弟已經長成,父皇把我召回京師,就為這個。」
魏公公點點頭:「按說也沒那麼急,楊漣是頭強驢,讓他就範,怕是不容易。」
「父皇老謀深算。既是開了頭,恐怕已成竹在胸。錢大人,你如何看法?」
錢仕達沉吟著:「不顧朝臣喧嚷,逕自宣立三殿下為儲君,這不是陛下作風。二殿下生母涉案謀害鄭貴妃和三殿下,楊漣等堅持『立嫡』,陛下也決不會容許。所以……」
「所以絆腳石只有一個,就是我三弟。」朱由榿接上錢仕達沒有說出口的話,他瞅著錢仕達,「錢大人手中總還有殺手鑭吧?」
錢仕達沉吟著:「今非昔比呀。楊天石奉詔謹守奉聖宮,風雨不透。就是陛下突然出宮,也是楊天石率隊護衛。」
「我就不信,這世上還有不能收買之人。」
「若是還有,那就是楊漣父子。」
朱由榿深深地瞅著錢仕達:「聽說錢大人的公子是楊天石好友?」
錢仕達一怔:「大殿下,我等運籌之事,寧兒並不知情。」
朱由榿站起來:「上陣父子兵。該讓他知道了。我明日入宮,看那老朽究竟要做什麼。」
魏公公也站起來:「大殿下需要老奴做什麼,請提前吩咐。」
朱由榿點點頭:「你跟我來。」二人徑直朝內室走去。
錢仕達沒動,錢寧走了進來,擔心地瞅著父親。
「天石能被收買嗎?」錢仕達問兒子。
「不能。」錢寧斷然道,「就是能,兒子也絕不去做。」
月光照耀著奉聖宮門,一個錦衣衛白靴校尉在宮門前走更巡視,只見楊天石騎馬而來。
「口令。」
「鴿子。」楊天石翻身下馬。
白靴校尉上前施禮:「楊大人,今日不是不來了嗎?」
楊天石將馬韁繩交到他手中:「你去歇息吧,這裡有我。」
白靴校尉牽著馬走了。
楊天石疾步奔向宮牆,將手中的繩鉤拋向牆頭,隨即一拉,繩鉤咬住了牆頭。他三下兩下如狸貓般攀了上去,縱身躍入牆內。
沒等他站穩,兩柄鋼刀已夾持住他的脖子。
執事太監嘿嘿地笑著:「夜闖宮禁,楊天石,你不要命了?」
楊天石認出,面前的執事太監,正是十六年前監鴆皇后的劉公公。
楊天石撒謊道:「宮牆之上風吹草動,卑職恐有不測之事,只好闖宮。」
不料劉公公卻認同地點點頭:「枕戈寢甲,草木皆兵,確是錦衣衛所當為。」他一擺手,兩太監撤下鋼刀。
「請楊將軍跟我來。」
「去哪?」楊天石一怔。
兩太監已橫刀站立在楊天石身後。
「請!」
奉聖宮內,亭台樓閣,錯落有致。
楊天石在月光下跟著劉公公拐了兩道彎,來到後園一處宮門前,劉公公停住腳步。
門內傳出「當當」的斧鑿聲。
劉公公閃到一側:「楊將軍,請進!」
楊天石躊躇一下,輕輕推開了宮門。
隨著門開,斧鑿聲更響。
兩個太監持刀侍立在門口。
楊天石朝裡走著,偌大的宮房兩側,放置著半人高的兩宮三殿木頭模型。一架大大的帶輪床輦位居中央,引人注目。朱由校正躬身在一塊木板上鑿著孔。
楊天石走到近前,驚訝地瞅著。
朱由校背著身,招呼道:「楊將軍……」
楊天石一機靈:「給三殿下請安。」
朱由校微笑著轉過身來,手中拿著塊面板,他在楊天石身邊已經做好的凳子腿上比比劃劃,隨後抄起木錘「噹」的一下,面板和凳腿嚴絲合縫接到了一起。
朱由校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示意道:「楊將軍,請坐!」
楊天石躊躇著,朱由校拍拍板凳。
「坐吧,很穩當。」
「謝殿下。」楊天石坐下了。
朱由校走到床輦前:「楊將軍可知這是什麼?」
「是床,也是輦。」
朱由校聽了點點頭:「是孝敬父皇的玩意兒。楊將軍小時候玩什麼?」
楊天石想了想:「練武。」
朱由校再次點頭:「我從懂事的時候起,就整天想著如何孝敬父皇。父皇廣有天下,金銀財寶、珍珠翡翠、錦衣玉食,都不新鮮。可若是一個當皇兒的,願意做些最下賤的活兒,以此孝敬父皇,父皇會以為這才是真孝敬。」
「三殿下有心,可也受累了。」
「要想得到點東西,總要付出點代價。再說,鼓搗這些個玩意兒挺有意思,它強迫你每一道工序都要一絲不苟,嚴絲合縫。」
「三殿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卑職想不出有什麼必要……」
「可有一樣東西我還沒有,要想得到,比登天還難。」
「除非三殿下要當皇帝。」
「所以我請楊將軍幫我。」
楊天石一怔。
「今日在令尊大人面前,我說我不想當皇帝,我想給令尊大人和那些東林黨人留個好印象。」
「殿下做到了。」
「令尊大人一生耿介,騙他很容易。」
「殿下何以認定卑職定會幫你。」
「因為你需要我幫你。」
「哦?」
朱由校隨手將一本畫像冊拋向楊天石。
正是客印月每日翻看的布衣畫像。
楊天石一驚:「三殿下……」
朱由校柔聲道:「放心,只有我知道,還有鴿子……」說著敲了敲木板。
劉公公走了進來:「小爺。」
朱由校指指畫冊:「把它送回原處。」
劉公公從楊天石手中拿走畫冊,出去了。
「劉公公很可靠,是我的人。當年他奉聖諭執刑,打斷魏公公一條腿,魏公公必欲置他於死地。他後來投靠了我,從此性命無憂。」說著,朱由校忽地躥上了床輦,逼視著楊天石,「你今日究竟為何而來?」
楊天石一時說不出話。
「你持刀夜闖宮禁,不會是來殺我。那你要殺的便只有兩個,父皇,或是奉聖夫人。讓我猜猜,你會先殺哪一個,或者,只殺一個。先殺父皇?」他搖了搖頭,「你還沒有此心。因為父皇對此事並不知情。父皇高壽,依然迷戀溫柔之鄉,但既是皇帝,此等嗜好,天下人皆視為平常,楊將軍也不會例外。殺奉聖夫人?」他點了點頭,「你確有此意。」
楊天石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楊將軍,你還不從實招來嗎?」
楊天石忽地站起,吼起來。
「天石無話可說!」門「通」地開了,劉公公就要進來。
朱由校吼道:「出去!」
劉公公退了出去。朱由校跳下床輦,走到楊天石跟前,態度又親切起來。
「楊將軍請坐,你不說,我替你說。」
楊天石渾身有些顫抖,坐下了。
「楊將軍,許多事情,我若不說,你永遠不會知道。或許會做出終生悔恨之事,也未可知。頭一件事,奉聖夫人的乳汁從未哺育過我。」
楊天石呆了。
「奉聖夫人一入宮門,便成為真正的奉『聖』夫人,侍奉父皇。」
楊天石依舊呆著。
「市井里巷之人,從未接近宮門,但他們的猜度往往最近真實。其實,就是我,也是在六歲之後,方才漸漸理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在此之前,我始終認為,奉聖夫人天經地義就是父皇最寵幸的嬪妃。隨後我還知道了另一件事,奉聖夫人作為民女入宮,無非因其相貌最像我的親娘。從那時起,我開始喜歡奉聖夫人,常在她面前做出一些嬌態,但無不被父皇喝止。我很早就發現了布衣的畫像,起初我以為乃奉聖夫人所畫,畫的是我,雖以為不很相像,但心存感激,以為奉聖夫人畢竟愛我。但我終於知道那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親生兒子,我真是恨……」
楊天石驚訝地望著朱由校。
「後來我收買了劉公公,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十二歲的時候,我偷偷藏了一把短刀,潛出宮禁。」
「你出過宮?」
「你以為出入宮禁只有通過楊將軍你守護的宮門嗎?對別人或許是這樣,可我,我天生注定要走的,是別人不會走的路。我潛入宗人府,見到我二皇兄。」
楊天石更驚訝了。
「拜你所賜,我喜歡他。」
「我?」
「二皇兄將你當年所偵伺的判斷告訴了我。殺害我親娘的不是二皇兄和皇后娘娘,而是我大哥朱由榿。」
「我也是推斷,並無鐵證。」
「但我相信你。」
楊天石無語。
「大皇兄回京向父皇述職時,我見過一面,就那麼一眼,他那眼神,讓我相信他就是我終生的死敵!」
「他終究是三殿下的皇兄。」
朱由校斷然道:「宮廷之內沒兄弟!」
楊天石語塞。
「我如何發現楊將軍與奉聖夫人之私密,不必再說了吧?」
「布衣的畫冊。」
「鴿子!」
「鴿子?」
「你不夠謹慎。有一天你竟將鴿子在宮門口放飛,被劉公公發現。」
「殿下還發現了什麼?」
「你放入的鴿子總有信息傳入,一張布衣的畫像,或者,一首詩。而飛出的鴿子卻什麼信息也沒有。對此,你也感到奇怪吧?」
「頭幾年還有……」
「我知道奉聖夫人何時開始再無信息傳給你。」
楊天石深深地瞅著朱由校。
「就在奉聖夫人知道,她此生再也出宮無望的那天。」
楊天石忽地站起:「為什麼?」
「奉聖夫人不僅活著出宮無日,父皇死的那一天,她也要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