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陽光雨露布衣家 (2) 文 / 張建偉
「詩書耕讀,這日子不錯。」錢仕達夾著菜。
「恐怕就快沒了……」他瞅著錢仕達。
「你可以拒絕。」錢仕達將菜吞在嘴裡。
蕭雲天不相信地瞅他一眼:「真的?」說完又加上一句,「其實,在這山裡,我也呆煩了。」
「其實我這次來,並非要你出山。」
「那大人何勞親自進來」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錢仕達站了起來,「你跟我來。」
三輛馬車停在密林中,三個車伕站在蒙著苫布的車廂前。
錢仕達向車伕示意:「打開。」
車伕們一起撩開苫布,車廂上露出箱子,他們打開其中的一隻,裡面滿是黃金。
蕭雲天點點頭:「怪不得大人親自押送。」
「這箱是你的。」
「錢大人,讓貴公子處理此事,似乎更合適。」
「有些事情,我也是從來不讓家人知道。」
「這東西要人命,比刀子還快。」蕭雲天看向車伕們。
錢仕達點點頭:「是啊,有些事情,還是知道的人太多。」
話音剛落,箭聲呼嘯,蕭雲天下意識一閃,箭已射中其中一個車伕的喉嚨。
蕭雲天「刷」地拔出短刀。
第二支箭即刻奪去了第二個車伕的性命,第三個車伕見勢不好,剛要跑,索命利箭比他的腿還快,沒來得及出聲,他已一命嗚呼。
蕭雲天是個見慣生死的人,但這三箭之神速,仍是令他一怔。
只見錢寧大搖大擺從密林間走出。
錢仕達哈哈大笑:「知道的人少了三個。」
蕭雲天深深地瞅著錢寧:「還有三個……」
楊府的僕人在臨河的河堤上瞭望著。
遠處的蘆葦邊緣,露出了船帆的一角,僕人仔細辨認著,隨後龍旗招展,船身清晰可見。
「天哪!」僕人扭頭朝楊府大門跑去。
楊府內,僕人們慌亂地奔跑起來,報信僕人氣喘吁吁站立在楊漣面前,顯然已匯報完畢。
楊漣喊道:「先把廳堂收拾出來。」接著,請身邊的官員士子們「先到廳堂歇息,待我請旨之後,再做定奪」。
眾人拱手,朝廳堂而去。
前庭後院連接處,布衣、金榜、金枝冒出頭來。
楊漣看到吩咐:「布衣、金榜,跟我去接駕。」
「啊?」金榜嚇了一跳。
「陛下來了!那他一准也來了。」金枝樂了。
「快來!」楊漣催促著布衣和金榜,說著已大步跨向門口。
龍船靠上河灘,兩艘護衛船的錦衣衛拚命划槳,圍攏住河灘。
老皇帝朱常洛走到船邊,楊天石隔船喊道:「陛下等等……」
話音未落,朱由校攙扶未及,朱常洛已跳下龍船,兩腳陷入淤泥中。
龍船上,客印月見狀大笑起來,笑聲中透著幾分醉意。
朱常洛先是繃著臉,忽然自己也大笑起來。
所有人這才鬆了口氣,跟著笑起來。
錦衣衛們抱著踏板奔過來,將路鋪好。
已是兩腳泥的朱常洛哈哈大笑著,在淤泥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石堰上走,不許太監們攙扶。
楊府大門台階下,楊漣帶領布衣、金榜跪著恭迎。
「臣接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朱常洛朝前走著:「起來起來!朕盪舟內河,臨時起意,到你家看看。」說著已經到了楊漣近前。幾個太監、宮女陪侍著朱由校和客印月走過來。
客印月直直地瞅著楊漣身邊的布衣,竟然站住了。
布衣感覺到客印月的目光。
金枝看到了錦衣繡袍的朱由校,朱由校朝她擠了擠眼,金枝笑了。
朱常洛笑著沖楊漣指點著自己的腳:「你看。」
楊漣惶恐地叫道:「哎呀陛下……」
「朕得換雙鞋。」朱常洛朝台階走去,一屁股坐在台階上。
楊漣忙道:「哎,陛下,這怎麼可以!」竟是手足無措。
朱常洛開始脫鞋,可鞋上淤泥滑手,竟是脫不下來。
布衣立刻上前,跪在朱常洛腳前:「請允許草民伺候陛下。」說著,開始給朱常洛脫鞋。
朱常洛欣喜地瞅著這個「懂事」的青年:「呵呵,呵呵,楊漣啊,你看這孩子……」
「是微臣孫兒楊布衣。」
「怪不得怪不得,有其父必有其子,不不不,得說有其祖父必有其孫子。哈哈哈哈……」他今日竟是十分高興。
「覲見陛下,他還不夠資格……」
「這下就夠了。」
一旁怔怔瞅著布衣的客印月,不知是喜是悲,手中的酒盞慢慢傾斜,盞中酒滴滴滴答答灑到地面上。
身邊的宮女輕聲提醒:「夫人……」
客印月一驚。
不遠處,楊天石已率幾個錦衣衛前來,多年來,他還是如此近地見到客印月,有些魂不守舍。
朱常洛的鞋已經脫下,坐在台階上揚著雙腳:「好啦好啦,哎,楊漣啊,可有合適的鞋讓朕換換?」
「這……嗨!」他問身邊的安伯,「家裡可有新鞋?」
「老爺,咱們才回來,哪裡置備新鞋嘛……」楊漣急出一身細汗。
布衣見狀,將朱常洛的鞋與自己腳上的鞋比了比,竟大小合適。他徵詢道:「陛下金足玉履,草民青鞋布襪。陛下若是可以將就,能否暫且……」
楊天石聞聽奔了過來:「布衣,不可放肆!」站立一旁的客印月,聽到楊天石的話,渾身一震。
朱常洛從未見過身邊侍從如布衣這般坦誠率真,笑呵呵道:「好,朕就將就將就,將就將就……」
楊天石還要阻攔,被朱常洛用眼色止住:「天石啊,莫非你不讓朕穿鞋啦?」
「不是,陛下,這這……」
朱常洛一繃臉,「怎麼,你兒子的鞋,朕穿不得?布衣,脫鞋!你的鞋,朕今日穿定了。」
楊天石滿臉窘態,布衣脫鞋。
朱常洛又哈哈大笑起來:「天石啊,你楊家三代今日團聚,朕放你的假。」
「謝陛下。」
布衣已開始給朱常洛穿鞋,朱由校也蹲下來,幫著穿另一隻。
望著給朱常洛穿鞋的布衣,一滴眼淚溢出了客印月的眼眶,她趕緊悄悄拭去。
楊天石朝客印月看去,客印月也正深深地瞅著他,又瞅瞅自己的兒子。
這一切被朱由校看在眼裡。
朱常洛穿好了鞋,站起來跺跺腳,滿意地說:「嗯,很好,比朕先前那雙鞋還要舒適。」
布衣、朱由校相視一笑。
楊漣在前面引導著:「陛下,請!」
朱常洛卻沒動,面向布衣:「朕穿了你的鞋,你要什麼,說吧。」
「草民不要什麼。」
朱由校從旁幫腔:「布衣,父皇今日高興,恩遇難得,你可莫失良機。」
布衣略事沉吟,整衣而跪:「請陛下恩賜草民為錦衣衛,終生侍衛陛下。」
金榜聞聽擠上前來:「還有我!」話一出口,知「我」字不妥,跪在布衣身邊,喃喃道:「草……草民也要當錦衣衛。」
楊天石喝道:「布衣、金榜,不可造次!」
朱常洛用手勢制止住楊天石,俯身親切地看著布衣和金榜:「嗯,對朕說說,錦衣衛的事情,你們知道多少?」
布衣跪得筆直:「啟稟陛下,《太祖大誥》之『錦衣衛詔諭』,草民全都會背。」
金榜一旁附和著:「我……草民也是。」
朱常洛大感興趣:「哦?那,背背,背背,給朕背背。」
布衣瞅向朱由校,朱由校衝他點點頭。
布衣言出,卻似朱常洛的聲音:「『朕有雄兵百萬,然朕對錦衣衛情有獨鍾,何也?錦衣衛乃朕之皇家軍。朕起身布衣,討過飯,被大戶人家之家奴暴打,然朕並不怨恨。守家護院是家奴職責,他們驅趕暴打討飯的朕,是不得不然,是對主人忠心。故朕取得天下後,頭一件事,就是建立錦衣衛。』」
所有人都驚訝地瞪大眼睛。
布衣儼然是將朱常洛比作太祖朱元璋。朱常洛不僅不怪布衣模仿自己的聲音,反而呵呵地笑著:「這孩子,呵呵,這孩子……」
布衣口中朱常洛的聲音繼續著:「錦衣衛詔諭頭一則:既為錦衣衛,就要每日每時把自己當做死人看待,因為你們是為朕守家護院、偵伺不法家奴,故時時刻刻都要抱定為朕盡忠之心。天下乃朕之天下,為朕盡忠便是為國盡忠……」
客印月暈倒了。楊天石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手足無措,已近失態。
宮女抱著客印月:「夫人!夫人!」
朱常洛見此埋怨著:「朕不要她來,她偏要來。」
朱由校忽然喊道:「楊將軍。」
楊天石一機靈:「卑職在。」
「請楊將軍將奉聖夫人送到船上歇息,船上有御醫。」
「是!殿下。」
宮女攙扶著客印月朝龍船停泊處走去,楊天石緊隨其後。
布衣和金榜仍跪在朱常洛面前。
「陛下,還要背嗎?」
「不必了。你們要當錦衣衛,朕准了。」
布衣、金榜高興地跳起來,立刻意識到這是「放肆」,重又撲通跪下:「謝陛下!」
朱常洛嘿嘿笑著,在人們的簇擁下進了楊府。
金枝在後面拾起客印月遺下的酒盞。
船艙內,客印月雙目緊閉,御醫為她把著脈搏。
楊天石在艙門口外不安地踱著步。
御醫對宮女言道:「是酒喝多了,氣血攻心。這不是頭一回了。」說著打開藥箱,拿出一粒丸藥,遞給宮女,「醒醒酒就好了。」
楊府前庭,君臣二人正悠閒地散著步。
「你離開京師,這宅子沒人佔用吧?」朱常洛問。
「陛下給楊家的恩寵,超過楊家三代所能承受。」
「是處好宅子。」望見身邊的丁香花叢,朱常洛停下來摘了一枝,「小兒的奶娘奉聖夫人也喜歡這個,朕在宮裡種了一片。」
楊漣聽著。
「朕的三皇兒,你見到了?」
「見到了。美貌如玉,儀表堂堂,真乃……」
「朕沒問他的相貌。」
「雖僅匆匆見過兩次,看得出,三殿下砥礪刻苦,才德兼備。」
朱常洛猛然站住,轉身看著楊漣:「十六年了,有些事情,你也該想明白了。」
楊漣明瞭朱常洛的暗示,仍是不卑不亢:「臣終日三省吾身,可此事牽繫大明鐵律,臣只求秉公持正,不可為一時私念動搖國本。」
朱常洛又溜躂起來:「就是說,你還是不贊成朕?」
「有些事情,臣是否贊成,原是不重要的。」
「可朕覺得很重要。」
「臣受寵若驚。」
「朕立儲之事,你屢次違拗朕意,你那些東林黨人,也是言之洶洶,以護持國本為由,與朕作對。朕真是頭疼啊。可朕始終容忍你們,你可知為何?」
「請陛下明言。」
朱常洛深深地瞅著楊漣:「因為你忠。」
「在朝在野,舉國舉民,無不忠於陛下。」
「這騙不了朕。」朱常洛搖著頭,「百姓對朕表忠心,因為朕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官吏對朕三呼萬歲,因為他們怕朕摘了他們的烏紗帽;宮裡頭的太監聽朕的話,因為他們是朕之走狗。還有錦衣衛,他們對朕言聽計從,因為他們是朕看家護院的家奴。所以,這件事情,他們是否贊成,朕不稀罕。朕要無私無畏、真正忠誠的臣子贊成朕。」
「臣想像不出,臣的贊成與否,究竟有多重要。」
朱常洛忽然暴怒,聲音提高了許多,「朕說重要就重要!」
楊漣恭謹地說:「請陛下息怒。」
身邊有石凳,朱常洛指指石凳,示意楊漣:「坐!」
「臣不敢。」
朱常洛又吼起來:「朕要你坐你就坐!」
「謝陛下。」楊漣坐下了。
朱常洛卻仍然站著,在楊漣面前來回走著。
「臣想像不出,臣的愚耿讓陛下有多麼生氣。」說時,楊漣心中有些難過。
朱常洛忽然站住,手指楊漣,竟是說不出話來:「你你你……咳!好啦!說點別的,啊,說點別的……」
「請陛下開個頭。」
朱常洛忽然又吼道:「朕要你說!」
「遵旨。」
皇帝的吼聲顯然傳到了後園,四個年輕人蔫頭耷腦地坐在亭子裡,金枝把玩著手中的酒盞,在石桌上磕著,噹噹地響,彷彿在試驗這酒盞是何種質地。
金榜一把奪過酒盞:「我說你消停點好不好!」
金枝又一把奪回:「做什麼?當上錦衣衛了,了不起啦?」
朱由校笑了:「前院龍吼,後院獅子吼。」
金枝瞪眼:「你說什麼!」起身走向一邊。
布衣看著朱由校:「三殿下……」
朱由校繃臉道:「這沒別人,你再這麼叫我,我跟你絕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