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陽光雨露布衣家 (1) 文 / 張建偉
錦衣衛衙署白虎堂內,燈光映著兩個殺手惶恐的臉。
「大人,實在是事出不測,我等分辨不出哪個是三殿下。」
「後來知道了,錦衣衛緹騎已至……」
「請大人再下軍令,我等這次出手,定然萬無一失。」
「守口如瓶,知道嗎?要守口如瓶。」錢仕達聲音低沉,身體隱在暗影中,端坐在白虎椅上。
「我等跟著大人,就學會了一件事,守口如瓶。」
錢仕達點點頭:「領賞去吧。」
兩個殺手出去了。
窗欞上映出錦衣衛擒拿兩個殺手的影子,兩個殺手掙扎著。
「哎,你們做什麼?大人!大人!」
只見兩把鋼刀高高舉起,手起刀落,兩個殺手的聲音聽不見了。
一個聲音命令道:「拖出去,毀屍滅跡。」
整個過程,錢仕達沒動,他坐在白虎椅上念叨:「守口如瓶,守口如瓶,只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內室的門輕輕開了,侍從點亮了牆壁和桌面上的蠟燭,整個屋子明亮起來。朱由榿和魏公公慢慢走出。
「或許是我太急了些。」朱由榿難得地反省著。
「十六年來頭一回,小爺拿了聖旨偷偷出宮……」魏公公搖著頭道。
錢仕達擺了擺手:「事情過去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朱由榿問魏公公:「我這個三弟,做事總是這樣出人意表嗎?」
「頭一回。尋常日子,不是讀書,便是在後園做木工。」
「做木工?」朱由榿有些驚訝。魏公公點點頭。
「從小沒娘的孩子,總是孤獨了些。還是幾年前的時候,他要我給他騰出一間宮室做工房,從此終日在裡頭鼓鼓搗搗,竟是比同陛下在一起的時辰還多。」
「一個人?」
「一個人。」
朱由榿脫口而出:「那你殺了他,有何難?」
魏公公很是震驚,他瞅著朱由榿,彷彿不認識一般。錢仕達也很震驚。
「二弟還在宗人府,他的太子夢早就一枕黃粱。我要登基,障礙只有我這個三弟。你們兩個,一個主內,一個主外,要你們殺個人,就這麼難?」
魏公公慢慢站了起來,在室內踱著步子,他的腳仍是有點跛,但他的語言卻充滿感情。
「這麼多年,大爺竟然終是未能理解奴才,這也難怪,大爺從小長在宮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殺人,那就得有人給你提頭來見。可奴才不成,奴才從小要什麼沒什麼,奴才的母親用給有錢人洗衣裳掙到的小錢養大了十個孩子。不光是這樣,那點子小錢就是吃糠咽菜也不夠,奴才的母親為了養家,貢獻出來的不光是一雙手,還有她的身子,供那些有錢的男人……」
「魏公公……」朱由榿不想讓他再說下去。魏公公卻像沒聽見。
「所以奴才從小就知道,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要付出代價。大爺,你這麼想過嗎?你想過奴才要想得到什麼,會付出何等代價嗎?你哪裡想得到。你以為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可奴才何止是想過,」他忽然大張開雙手,好像是在展示自己,「就為了得到在宮裡頭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奴才付出的是什麼代價?是這男不男女不女的身子,是這像口豬一樣給閹了,死了以後奈何橋上都沒人接著、只好下十八層地獄的身子!」
「魏公公,就算是我所言非妥……」朱由榿打著圓場。
「可這沒什麼,哈,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奴才我還是得到了許多東西,包括大爺您對奴才的恩寵和賞識。可若是有人想把奴才我得到的一切都拿去,甚至為了他自個兒不顧及奴才這顆頸上人頭,大爺,這就不太合適了不是?」
「魏公公,我並非此意。」雖說貴為皇子,朱由榿明白,眼前的魏公公,並非一般的奴才,可隨著自己的性子吆三喝四。
「當然當然,大爺是心疼奴才的。奴才原本應該忠心耿耿,就伺候陛下一個。可奴才是個貪心的狗東西不是,奴才自從什麼都沒了,就喜歡個金銀財寶不是,想想,啊,奴才的母親要弄個小錢那有多難,可奴才只要幫著大爺,那就堆出個金山銀山也不在話下。咱這就光宗耀祖了不是?所以奴才總是向著大爺。陛下給了奴才如今這地位,可大爺才是奴才一生一世的衣食父母,奴才怎能不竭誠伺候大爺呢?」
「是啊是啊,咱們終歸是一條心……」朱由榿知道自己剛才的話說過了頭。
「所以,大爺若是覺得奴才這閹過的身子還有點用處,那就得讓它還有口活氣不是?它不能只是塊行屍走肉不是?」他顛顛地走著,「大爺讓這樣的身子去鋌而走險?」
「魏公公,我不會讓你老人家涉險。」朱由榿站起來,攙扶魏公公坐下。
「多謝大爺。」
朱由榿解嘲地望著錢仕達:「錢大人,你不會也來個痛說往事吧?」
「在大殿下面前,卑職與魏公公都是奴才。可奴才再卑賤,他伺候的那個主子,也要看值不值。」錢仕達的話已經很重。
朱由榿瞇起眼瞅著二人:「那二位覺得,值嗎?」
錢仕達點點頭:「值。」
魏公公也點點頭:「不管怎麼說,大爺一回來,奴才就有了主心骨。」
「我知道你們要什麼,你們也知道我要什麼。你們要的,我給了。我要的,你們定然也不會吝嗇。事情其實很簡單,是不是?」
「宮裡頭也並非不能下手,可總要有個萬全之策。」魏公公說道。
「請大殿下再給卑職一點時間。」錢仕達說道。
朱由榿卻忽地站起來:「時間就在父皇冊立太子之前,我要我腳下再沒有絆腳的石頭。」
京師內河,老皇帝朱常洛端坐在龍船遮簷正中,三殿下朱由校坐在他身邊,手輕輕地扶在父皇的手上。客印月坐在這對父子身後,手裡端著酒盞,身後的宮女替她抱著酒壺。
桅桿高聳,船帆鼓蕩,日月旗和龍旗迎風飄揚。長長的龍船前半截,兩側各有十名太監,整齊劃一地搖著船槳,發出「嘿嘿」的號子聲。
龍船兩側,靠後半個船距,是兩艘錦衣衛護衛船,同樣是日月、龍旗飄揚,各有十名錦衣衛在划槳,其他侍衛挺立船側,威武雄壯。雖然只有三條船,卻自有一種皇家氣派。
客印月啜一口酒,眼光瞥向一艘護衛船。
楊天石正挺立船頭,目不斜視,但他肯定感覺到了客印月的目光。
龍船上,朱常洛望著楊天石問道:「天石謹守奉聖宮,有十六年了吧?」
朱由校一旁恭順地答道:「父皇識人用人,兒臣細心體會。」
朱常洛點點頭:「朕罷了他爹的官,他仍是忠心護主,這才是難得。」
「父皇常說,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精金百煉,琢玉成器。楊家的忠心,原是這麼考驗出來的。」
「你可知朕為何在此時讓楊漣回京?」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國家大事,父皇胸中自有丘壑。」朱由校應對熨帖。
朱常洛沉吟一下,說道:「朕廣有天下,卻不一定能廣有天下民心。有些事情,失去民心,就會失掉天下。可能代表民心的,常常不是朕身邊的人,倒是離朝在野的士子。所謂白駒空谷,南山隱豹,不可不察喲。」
「父皇以為,本朝民心,半在東林?」
朱常洛點點頭:「楊漣是東林魁首,領袖群倫,振臂一呼,士子應和,朕常常頭疼啊。」
「忠心之臣,往往正是股肱之臣。兒臣誦讀史書,唐朝太宗因魏徵骨鯁在喉,屢次欲殺之,然終能忍之用之,這才君臣一體,鍛造出盛唐之世。」朱由校揣度應對,句句說到朱常洛的心思上,令朱常洛非常欣慰。
「校兒,你能這樣想,父皇就放心了。」
楊天石望向船上的客印月。
客印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大山深處,一處比金家更加隱蔽的院落,樹木圈成圍牆,院落中碼放著劈好的一截截木柈,一個大漢背著身,操斧劈柴。
兩個四五歲的孩子,一男一女,在柴垛旁朝那大漢扔著木塊。每扔一塊,不論是否在木墩上方,大漢總能用斧頭鉤住,穩在木墩上,劈成更小的木柴。
兩個孩子歡叫著:「爹!再來!再來!」開心無比。
一個婦人從草廬中走出:「珠兒,玉兒,別跟你爹搗亂。」
「我們沒搗亂。」
「我們在幫爹劈柴呢。」
忽然,大漢「噓」了一聲,一家四口皆屏住氣息。
只有風吹草木的聲音。
婦人上前道:「深山老林,沒人會到這兒來。」
漢子不動聲色:「是我的一位故人……你帶孩子們進去,燙壺酒,炒幾個菜。」
婦人疑惑地看看丈夫,攏著孩子進了草廬。
漢子仍然頭也不回,背對著院落的柵欄門:「既是來了,便請進來吧。」
錢仕達一身布衣長衫,走了進來。
漢子忽然起腳,腳邊的四根柈子一起一落,擺成四條木腿,他隨手抄起一塊木板,穩穩地放到四個「腿」上,側身向錢仕達示意:「請坐。」
那漢子竟是被楊天石追殺咬毒自盡的無影腿蕭雲天。
錢仕達笑了:「無影腿還是無影腿。」
楊府前院,楊漣引領著士子們邊走邊聊,看得出相談甚歡。
曾在首善書院出現過的那兩個洋人也躋身其間。
楊府廚房,長長的桌案前,十來個僕婦正忙著擇菜,清洗整理雞鴨魚肉,盆盆罐罐擺得到處都是,僕婦們嘰嘰喳喳,進進出出,一派忙碌……
後園裡,布衣、金榜、金枝邊走邊看。
金枝換回了女兒裝,清純可人:「早知咱有這麼大個家,我早就搬來住了。」她一臉天真。
「這不是你家,這是楊家。」金榜白了她一眼
「楊家金家,還不是一家?」
「金枝妹子說得對。日後這裡也是你家。你就住這兒,讓金榜回去。」布衣向著金枝。
「憑什麼她住我不能住?」
「你說這不是你家嘛!」
「我沒說!」
「說話不算,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金榜嘟囔著:「本來……」
布衣、金枝不依不饒地瞪著他:「說呀!」
「我是說,楊爺爺回來了,為何奶奶不回來。」靈機一動,金榜改了話茬。
布衣、金枝一怔。
「對呀,布衣哥,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說話間三人來到一處亭閣,布衣走入,坐到石桌前。
「此事你們能擔保不說出去嗎?」
「能。」兄妹倆異口同聲。
「也不准問我爹和我爺爺?」
「行。」
「我也是問了我爹多次,才逼問出來的……十六年前,爺爺被罷了官,奶奶聽信傳言,以為爺爺被問斬了,便飲下鴆酒。我爹背著奶奶來到你家,請金伯伯救我奶奶。」
「我爹也是這樣說的。」金榜金枝一起點頭。
「可爺爺始終以為奶奶已經死了。奶奶呢,也始終認為爺爺死了。」
「到頭來都沒死。這不挺好嗎?」
「一點也不好。爺爺以為奶奶死了,貶在江南之時娶了個新奶奶。」
金榜、金枝恍然大悟的樣子,「哦……」
「爹知道後,決定瞞著奶奶,同時也瞞著爺爺。」
金榜有些懵懂:「這為什麼?」
金枝透著聰明:「怕奶奶傷心唄,再說,爺爺也不能把新奶奶送回去呀。」
「奶奶是個什麼性子,你們知道。」
「倒也是,奶奶整天『本宮本宮』的,若是見了另一個奶奶,還不起來?」
「我爺爺呢,你們說他怎麼辦,他若是知道奶奶還活著,如何安置新奶奶?」
金枝得意地晃著腦袋:「我說得對吧,兩個奶奶在一起,沒法過日子。」
「所以我爹兩頭瞞著。你們可不許說破啊!」布衣背過身,長舒了一口氣,他對自己編的故事很是得意。
錢仕達和蕭雲天對面坐著,桌上擺有酒菜,酒過三巡,兩人已是面紅耳赤。
「那毒丸是如何煉製的,能讓人死而復生,這麼多年,我是百思不得其解。」蕭雲天把埋在心裡多年的疑問說了出來。
「我捨不得讓你死。」錢仕達微笑著說道。
「這不是錦衣衛的規矩嗎?」
「規矩我定。」
蕭妻送上一盤新炒的菜,客氣地說:「請慢用。」轉身回廚房接著忙活去了。
錢仕達瞅著她的背影:「家人不知你的底細?」
「我可不想他們整日提心吊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