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奉聖夫人奉聖宮 (4) 文 / 張建偉
布衣繼續道:「那日,老夫人來到晚輩印社,定要訂購本社最精美的《四書》,說是要在老爺生辰之日,送給老爺。晚輩言道,羊皮封套之《朱子四書》,最是金貴無比,然價錢也最貴。老夫人言道,不怕貴,老爺一生,起身商賈,卻最是嗜好讀書,今年老爺生辰,定要給老爺一個驚喜。晚輩見老夫人至誠,便答應下來。老夫人當即付了兩文定金。」說著,兩個銅板在手,雙手奉上,難過地,「不料天不假年,這麼好的一位老夫人,竟是沒見到她要送給老爺的這套書……」
管家一把抓過了銅錢:「好啦,你走吧。」
陳老太爺將管家往旁邊一推,已經上前:「等等。」他鬍鬚顫抖,瞅著封套內裡的一行字:為老爺生辰賀——陳邵氏。
一滴老淚從眼眶中淌下來。
布衣樣似惋惜,合上封套:「老爺,定金已然奉還,晚輩請老爺節哀,晚輩告辭……」
陳老太爺雙手捧起書:「她已經去了,卻還念著我的生辰……後生,你剛才說,這書多少銀子?」
布衣道:「老夫人既已過世,這生意晚輩不做也罷。」
「管家,去拿十兩銀子來!」陳老太爺吩咐道。
金枝驚得眼睛車輪一般大。
「老爺,這……」管家不情願地。
「快去!」管家入內。陳老太爺捧著書,如珍似寶。
「後生啊,多謝你把書送來,多謝啦……」
街角處,金枝手上掂著兩錠各五兩的銀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布衣哥,你真神了!這家人的事情,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錦衣衛要做事,第一步便是偵伺,這是我爹教我的。」布衣得意地說道,「情況既明,自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那老頭真大方,你要五兩,他給十兩。」
獨輪車上,還有兩套書,布衣四下觀望,用手指著前面,「下一家,在那邊。」
金枝高興地說:「這回,看我的。」
一處小戶門前,掛著白幡,且房門當街。
獨輪車停了下來,金枝將布衣頭上的瓜皮帽抓過來,戴在自己頭上,奔過去,拍響房門。
門開了,金枝怔住了。
一個中年婦人,懷中抱著孩子,臉上似有淚痕,呆呆地立在門內。
「晚……晚輩是……」金枝結巴起來,似乎忘記了如何「表演」。
三四個小腦袋從婦人身後鑽了出來,牽扯著母親的衣襟。
金枝更加說不出話來,布衣趕緊捧書上前:「請問,貴府老爺可是姓劉?」
那婦人點了點頭。
「晚輩是西苑印社夥計,貴府劉老爺數日前訂購了一套《程注五經》,今日晚輩恭至貴府……」
「他死了。」婦人的聲音很低。
「劉老爺來社那日,已知自己時日無多,因此定要訂購一套經書……」他瞅著婦女懷中、左右的孩子們,隨機應變,「是留給孩子們的。劉老爺說,有朝一日孩子們長大了,讀了書,科舉榮身,他就是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婦人眼中有了淚:「他真是這樣說的?」
布衣照前次那樣,將精裝經書放到金枝手上,打開封套,只見內封上寫著金字:吾兒吾女,見書如見父——父字。
婦人瞅了一眼,點點頭:「可惜夫君不在了。咱家飯都吃不飽……」
「不過五兩銀子,這麼精美的經書,夫人總還拿得出來,就算是留給貴府老爺的一個紀念,也值得……」布衣很是誠懇。
「我是很想留下夫君這套書,可……」
忽然,金枝喊道:「我想起來了!」
布衣一怔,「你說什麼?」
「你忘了,訂購此書那日,劉家老爺已將書款如數付清了。」
「你胡說什麼?」布衣吃驚地望著金枝。
「不會錯,銀子是我收的。」說著,金枝將一套書恭敬地捧了上去,「書是你的了。」
婦人將懷中的嬰兒放到旁邊大孩子的懷裡,接過了精裝的《五經》,神情間有點不相信會有這等事。
這回,輪到布衣把眼睛瞪得車輪一樣大了。
但金枝還沒完:「哦,對啦,那日劉老爺訂購的是《四書》《五經》,兩套書給了十兩銀子,可《四書》沒有了,只有這《五經》,所以,只好將剩餘的五兩銀子退給你啦。」說著,五兩一錠銀子已放在了婦人所捧的書上。
「告辭了。」說完,金枝拉上布衣就走。
布衣簡直氣死了:「你瘋了!」
金枝苦著臉:「你沒看到啊,這家人好可憐。」
「咱是出來掙錢的,不是施捨救濟窮人的。」
「阿彌陀佛,咱家也是窮人。」
「頭髮長,見識短!」
金枝瞪眼:「你敢說我不對?」
「你對你對,你是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我是那見利忘義的魔鬼小人!」
金枝嘻嘻地笑了:「幹嗎生那麼大氣?你這麼聰明,咱再去掙好了。」
布衣瞅著獨輪車上剩下的一套《金剛經》,無奈地搖頭:「最後一錘子買賣。」他瞅著金枝,「這回你不可再搗亂。我要把損失全都補回來。」
客員外家大宅門上,一邊貼著「恕報不周」,一邊貼著「炊臼之痛」。看來,去世的是女主人——客印月的母親。台階兩側,紙人紙馬排列,幡旗飄揚。大門開著,一個很像客印月的美婦全身素服,攙扶著拄著枴杖的客員外,管家也素服在側,皆站立門前,迎送著進進出出前來道憂的人們。
客員外對進門者不時拱手:「多謝悼臨,多謝悼臨。」
出門的致悼者一臉的悲淒,頻頻寬慰著主人:「節哀順變,節哀順變。」
客員外一一回禮:「悼心失圖,不周之處,還請見諒。」
不遠處的牆根下,布衣和金枝瞅著這邊的情景。
金枝道:「人太多了,怕是不好辦。」
布衣心有不甘:「三處舉喪之家,這家姓客,是大戶最有錢。」
「可門口這麼多人……快看,又來了一個。」
金枝指處,面目修飾一新的李進忠,手裡提著個點心包,已經走到門前。
兩個家丁攔住了他。客員外和管家一時怔住了。
李進忠笑嘻嘻上前施禮:「小婿前來拜見岳父大人。」那美婦不禁一怔,李進忠轉為一臉悲淒:「不料,唉!岳母大人已然過世了嗎?」
客員外的鬍子顫抖起來。
管家喝道:「走開!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李進忠被阻攔著,將手中點心包高高舉起,瞅著客員外:「岳丈,小婿前來送禮……」
管家再度喝道:「滾!」
家丁推搡著李進忠。
李進忠頻頻回顧:「岳丈,千錯萬錯小婿之錯,可木已成舟……」
客員外舉起枴杖撲上來:「小人,強盜,你害老夫我家破人亡……」沒想一個踉蹌,那美婦趕緊扶住客員外,叫道:「爹……」隨即狠狠瞪了李進忠一眼。
管家也扶住了客員外:「老爺,不值得動氣,小心氣壞身子……」
「岳丈,小婿無事不登三寶殿,我要我媳婦的消息……」
客員外聲嘶力竭地喊著:「滾!滾!」猛烈地咳嗽起來。
管家一邊拍著客員外的後背,一邊對李進忠怒斥道:「這裡沒你找的人!快滾吧!」
「印月不會不給娘家來信。」李進忠堅持著,「我只要一個消息,你們告訴我,我立刻就走……」
客員外咳嗽著:「你,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你,咳,你還要如何!」
「哎,老東西,你家死了人與我何干?我只要……」
客員外跺腳:「滾,你給我滾!」
布衣向金枝看了一眼:「你聽到了吧?他不叫岳丈,叫老東西了。」
「你不告訴我,我就呆在這兒,看你個老東西能把我如何!」李進忠顯出無賴潑皮本色。
「滾!滾!滾!」客員外跺著腳。
布衣忽然靈機一動:「機會來了!」他雙手抱起《金剛經》大步上前,金枝緊緊跟上。
布衣挺身上前,一指李進忠:「何處野人?簡直放肆!」
所有人都怔住了,尤其是李進忠,他瞪大了眼睛望著布衣。
「你罵誰是野人?」
「這位老人家悲痛之中,你卻好不曉事,來此搗亂,罵你野人還是客氣!」
李進忠罵道:「你是哪家野種,敢管老子閒事!」
「看你滿臉凶相,就知道不是好人!這位老人家慈悲心腸,不然抓你告官!」
李進忠吼道:「老子蹲過大牢!你以為老子怕你!」
布衣嘲諷道:「那你就『二進宮』好了!」轉臉對客員外,「老人家不要生氣,對這等兇徒,用不著怕他。晚輩只要您老人家一句話,晚輩拼上這條命,抓他去見官!」
客員外尚未說話,李進忠已撲了上來:「臭小子!老子今日先料理了你!」
布衣假裝害怕,一閃身,腳下使個絆子,李進忠來了個嘴啃泥,手中的點心包飛出去,點心撒了一地。布衣卻身子一歪,倒在了李進忠身上,喊著:「看啊看啊,這野漢子欺負我!」手中的《金剛經》卻高高地舉著。
眾人哄地笑了,金枝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連客員外都不禁笑了。
李進忠被壓倒在地上:「哎,哎,你個臭小子,你放老子起來!」
「哎喲,我起不來了,哎喲!」布衣在李進忠耳邊沉聲道:「我爹是錦衣衛,你可不要找死!」
李進忠一怔,布衣假裝搖晃著站了起來。
李進忠也站了起來,恨恨地瞅著布衣:「媽的,算老子倒霉!」一跺腳,走了。
客員外走到布衣面前:「這位後生,摔疼了吧?」
布衣恭敬地說:「老人家,晚輩沒事。」
客員外指著布衣手中的《金剛經》,「這是……」
布衣似乎萬幸地說:「幸虧沒摔著這經書,晚輩花了五十兩銀子,從蓮花寺給我奶奶請的一套經書。我奶奶信佛,說人只要做了好事,佛祖就會超度他。」
客員外點點頭,忽然有些難過:「老朽糟糠之妻,平生亦是吃齋念佛,卻是先我而去……」
布衣體諒地說:「原來老夫人也是大慈大悲之人。那,這套經書便送給您老人家,供奉老夫人靈前,日後晨鐘暮鼓,老夫人見此《金剛經》,即便在極樂世界,亦必佛光普照。」說著,雙手將經書恭敬地捧上。
客員外趕緊搖手:「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嘛。」
布衣將經書硬是送到客員外手中:「老人家千萬不要客氣,晚輩禮當孝敬。」
客員外手捧經書,感動異常。
金枝吃驚地瞪著眼睛。
布衣深深一鞠躬:「老人家節哀順變,晚輩告辭。」
客員外伸手攔道:「等等。」然後面向管家,「去,拿一百兩銀子來!」
獨輪車被銀子壓得「吱吱扭扭」,布衣歡快地推著。
金枝一旁望著他:「我真是奇怪,這些招兒,虧你想得出來。」
布衣一本正經:「吾心一片至誠,自然法力無邊。」
「嘻嘻,滿口鬼話。」
「一入佛門,明心見性,四大皆空,一切慈悲為本,但求普度眾生。」
「呸!幾本破書,騙回這麼多銀子,還滿口仁義道德。」
布衣忽然停車,從袋子裡抓出一錠銀子,側臉瞅著金枝:「你不想用它買漂亮衣裳?」
「不要。」
「你不想用它買支好看的金釵?」
「不要。」
布衣把銀子放回袋子:「那就算了。」
金枝深深地瞅著布衣:「我要你給我買。」說著,朝前跑去。
布衣愣怔一下,喊道:「哎!快回來!」
金枝站住了:「回來做什麼?」
布衣扭轉車頭:「你不來算了,我是要進城的……」說著便行。
金枝追了上來:「等等我!」